第16章 第十五章 不露相思意(1)
一支筆,如蠶作繭,將她困在了他的字裡。
頭等艙有個英國男人喜歡說“Be British”,提醒他自己要活得像個英國紳士。
她突然琢磨,傅侗文是否也逢場作戲慣了,會要時刻警醒自己,活得像個紈袴的公子哥?想到這裡,沈奚忍不住笑。
“小時候用過團扇嗎?”他看到她笑,也笑著問。
“沒有,在我家那裡,好像也不時興這個。”
“到了北京,要試一試。”
透不過氣來,他就讓自己想點別的事,素白的手,生綃扇面,為她做幅畫倒也不錯。
沈奚不太懂,還是點點頭。
燈光遙遙,他人很近。
兩人對坐了會,都舍不得這感覺。
沈奚暗暗地勸自己抽身,好讓他儘早休息,於是收拾起信紙:“我去放好它。”她先逃離這方寸之地,傅侗文見她背過身去,有些艱難地撐著手臂起來,進了洗手間。
沈奚回頭望一眼,門關了。
這樣來看,他還好。
他人睡下,還是過了九點。
前半夜傅侗文呼吸壓抑,像在克制,後半夜,沈奚聽到他呼吸趨於平穩,懸著的心也放下來。迷糊著睡了會兒,聽到有人在外邊爭執。頭等艙有二十四小時的管家,會看守著,不讓閒雜人靠近,更不可能會允許在凌晨發生吵醒客人的事。
沈奚下了床,傅侗文也轉醒過來,他睜不開眼來,將肩抵在床頭上,啞聲說:“問問是誰,別急著開門。”
“嗯。”沈奚到門邊上,用英文問了句。
是管家在回話,還有船長。
她驚訝地披上一件外衣,開了門。
走廊裡頭,被攔著的人竟是船長,是管家和他起了爭執,五步遠的地方,在焦急地看著她臉的人是仁濟的兩個醫生。
“傅太太,我感到非常的抱歉,”管家對她欠身,“在深夜打擾到您和先生休息。”
“你們這是?”沈奚困惑,“是有什麼病人嗎?”
有兩個醫生在場,這是最簡單的推測。可也犯不著來找她這種沒經驗的。
“是,”那個叫錢源的男人,上前兩步說,“是你經手的那兩個人。聽說主刀的是你和一位戰地醫生,那個人已經下了船,他沒留下手術記錄。”
“這樣,”她必須要去,可傅侗文又在裡頭,“不過我要先等我先生的私人醫生來,才能走。我先生今天不舒服,我不能把他單獨留在這裡。”
“感謝你,傅太太,”船長脫帽,“我們會照你說的安排。”
船長匆匆而去,親自去找譚慶項。
沈奚對外頭幾人點頭示意,虛掩上了門。
她趁譚慶項沒來的功夫,去換了衣裳,頭髮草草紮起來。人出來時,傅侗文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靠在床頭上,臉色極差。
沈奚見他這樣,先是一愣,馬上去翻抽屜:“你等等,我給你找藥。”
譚慶項推門闖入,見這景象,怒急大吼:“你怎麼不知道給他找藥吃?”
“我剛剛——”
“你知道這樣下去有多嚴重嗎?”譚慶項畢竟是長久跟著他的,隨身就帶著藥,焦急倒出來給他塞進嘴裡,“什麼時候開始難受的?”
“昨晚,”沈奚聲音發抖,“應該是昨晚,他沒和我說。”
“你和他住一起這些天,還不瞭解他的脾氣嗎?”譚慶項壓不住的火,“我是讓你照看他,不是讓你縱容他!”
傅侗文扣了他的手腕:“……慶項。”
譚慶項臉色發青,控制著自己:“不是要走嗎?快去!這裡用不到你了!”
沈奚手足無措,心慌地去握傅侗文的手,嘴巴微張開,發不出聲來。她眼淚一下子掉出來,混著眼淚去親他的手背:“對不起……”
譚慶項見這一幕,目光微微一顫,臉更沉了。
沈奚無助看譚慶項:“他真沒危險嗎?”
“嗯。”譚慶項再不願多說。
門外,錢源低聲叫她的名字。
沈奚被喚醒了,腳挪不動,那邊是她的病人。可這裡是他。
譚慶項不再管沈奚,在觀察傅侗文,可能是覺得嚴重,又給傅侗文塞了含服的藥下去。這還是沈奚頭次見他短時間內連續服藥。更是方寸大亂,傻站著,站了足足五分鐘。
藥有了效果。
傅侗文漸有了力氣,將身子正了正。
他見她這樣子,虛弱一笑,輕點頭。是讓她走。
“傅太太?”錢源久候在門外,實在焦急,跨入半步說,“請你盡快,那裡十分危急。”
“你留著也沒用,”譚慶項說,“可以走了。”
沈奚手心裡全是汗,捏著自己的手指頭,捏得痠痛。
她必須走了。
“我盡快去看,盡快回來。”她怕自己狠不下心走,話出口,人也掉頭跑出去。
出了門,她臉還是慘白的,眼裡含著淚,說不出話,但腳下沒停,在眾人錯愕的目光裡,向走廊外大步跑。錢源恍然驚醒,帶英國同事,三個人先後跑遠。
錢源追上沈奚,她開始儘量詳細地回憶,複述,那日的手術記錄。嘴上不停,腳也不停,錢源認真聽進去,剎那的天光,讓他看清她的側臉,看著這個眼裡全是淚,聲音哽咽,卻頭腦清醒的醫學生。無比脆弱嬌弱的一個女孩子,又能有著讓人無比信任的冷靜。
這就是他最想要找的人。
譚慶項聽到外頭安靜了,低聲說:“這藥也不能過量,你先堅持堅持,再不行,再說。”
傅侗文闔眼,當是應了。
譚慶項陪他坐了會,心煩氣躁地離開那裡,人在客廳裡,想抽菸,可怕引起傅侗文的不適,於是將房門打開,椅子頂著門,留一道縫。他人在門外頭,將菸灰盤擱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每捻滅一支紙煙,來瞧上傅侗文一回。
從三點到六點,傅侗文也算是安生睡了幾小時。
傅侗文有自己的一套時間,夜裡再疲累,人也會定時在那五分鐘裡醒來。
譚慶項擰了熱毛巾,遞給他:“你是唸著山東的事?”
傅侗文接了,拭乾淨手,“越是閒,越受不了挫折。過去百來件事情積在一起,也沒這樣的,”毛巾被譚慶項拿走了,他又手指發虛地解紐扣,“要真到不行的時候,你記得給我綁炸彈在身上,和山東的日本人同歸於盡去。”
譚慶項氣笑了,把毛巾丟去洗手盆裡,人回來,站著瞧他:“你傅老三,可不是做人肉炸彈用的。要真只能派上這點用處,我才懶得給你做私人醫生。”
兩人說笑著,和往常一般。
可沒兩分鐘,譚慶項卻反常地收斂笑容,兩手插在西裝褲子的口袋裡。這是他標準的談判式動作:“我心平氣和同你說幾句,你不要激動。”
傅侗文笑問:“為何要激動?”
譚慶項意外沉默,好一會,還是起了頭:“我早就同你說過,留沈小姐在美國才是功德圓滿,侗文,你帶她回來就很不對了,現在——”他努力克制,“你資助那麼多女孩子,哪怕是那個竇婉風,也完全沒問題。可沈奚——”他再次止住。
傅侗文看著他。
最後,譚慶項終於衝口而出:“沈家滅門,你大哥是主謀,你父親也脫不了干係!侗文,你是真糊塗了!你帶她回國就是錯,怎能投入感情?”
聲音迴蕩在房間裡。
譚慶項仍舊在急促呼吸著,壓在心口一夜的話盡數說完,完全沒有輕鬆。
寂靜,來得如此突然。
他盯著傅侗文,傅侗文也回視他。
“你來,替我換個衣裳,濕透了。”傅侗文低聲,說著不相干的話。
譚慶項想再勸,可怕他又犯心病,不夠膽再說。他心緒重重地取了襯衫,幫傅侗文換上。
“我看你是昏了頭,侗文,你仔細想一想我說的。”譚慶項最後說。
這世間真正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國恨,二是家仇。
情愛在這個天秤上,毫無重量。
傅侗文沒應,離開床,去洗手間,關上門時,看到了浴缸裡細軟漆黑的發絲。
……
光緒三十年。
沈家在正月滿門抄斬,到六月,沈家的這個小女兒沈宛央才被送到了北京城。那年前門樓子的火車站還不成樣子,軌道邊上立著塊PEKING的牌子,上下車的人落腳就是泥土地。木柵欄被當作車站大門。
車站外頭,不是馬車就是騾車,人力車極少。
他那天坐的汽車停在五十米開外,宿醉頭痛,聽到人在車窗邊說:“爺,他們……一直沒敢和你說,出了差錯,只救到個小姐。這要藏去八大胡同,是個麻煩。”
救個少爺,怎麼都好藏,可是個女孩子,下人都犯了難。
半醉半醒裡,他讓人將這個昔日小姐、今日欽犯送去花煙館。在北京城裡,妓院也分個三六九等,清吟小班算一等,花煙館就是最下等。窮的菸鬼,老的妓女,扮作老闆的親戚,最容易。“給她叫輛人力車,吃點好的。”這是傅侗文那天最後的一句交待。
那天車站頭上只有兩輛人力車,其中一輛就載了她。
後來傅家大爺聽說此事,琢磨著老三是狎妓不過癮,喜好上了豢養幼女,偶在閒談間玩笑,都被傅侗文以“怕紅粉知己吃醋”,不敢送去大地方,只能養在下等地方給搪塞了。
這一養多年。從未見過。
若沒那夜的命案,這一折戲又該如何唱下去,只有老天曉得。
……
這洗手間沒窗,排不出潮氣。
滿滿一缸水冷透了。
傅侗文將襯衫袖子拉到手肘上,去將浴缸下的塞子拔開,嘩嘩地排了水出去。漩渦在水中央捲著她的發絲,流入黑洞般的水渦,消失了。
兩個重傷員的情形都很不好。
其中一個傷了大腿的,那位英國的外科醫生直接告知,是要截肢的。可這是在游輪上,沒有這個條件,大家只能選保守的治療方案,準備到靠岸時,把人送下去。另外一個……沈奚他們不得不立刻手術,盡了全力。可結果並不好,恐怕人熬不過去了。
沈奚和那個英國人都在手術中途被濺了滿身滿臉的血,臉上擦拭乾淨,身上卻沒法子。沈奚怕這樣回去,會讓傅侗文看了不適,躊躇間,問錢源說:“你們同行的有女孩子嗎?”
“有,我這位同事帶了太太。”錢源將熱毛巾遞給她,指她的眼角。
“能不能借我一件衣服穿,我怕這樣回去嚇到人。”她擦了,將毛巾還給他。
錢源夜裡聽到譚慶項的話,領會到他們假夫妻的關係。但看沈奚的神情,又頗在意那位傅三爺,於是沒點破,應承了。
他帶沈奚到二等艙去換衣裳,沈奚對著鏡子將頭髮上的血也弄乾淨,即刻告辭。
這裡沒有樓梯去頭等艙,錢源給她指了一個方向,是個露天樓梯,能上公共甲板。
她扶著闌干,跑上去。
風迎面吹來,將不屬於她的長裙吹得鼓起來。
日光、海風,這裡該讓傅侗文也來看,唯有懷裡沾了血的髒衣服煞風景,稍後回房,要趕緊丟到洗手間裡,讓他聞到血腥氣不好。歸心似箭,人到了頭等艙的走廊,才急著剎住了腳步,兩個貴婦微笑著,和沈奚擦肩過去。
她強壓下奔跑的心,快步到了房門前,第一眼瞧見的,是菸灰盤裡丟著十幾個菸頭。
譚先生留下的?
什麼事,能讓他抽這麼多?
要見面的喜悅,轉為了憂心,她慌忙叩門,沒人應。從口袋裡摸到鑰匙,打開門,當真沒人。裡外都空著,床鋪已經被管家整理妥當。再去私人甲板,也不在,問管家,管家推測說應該還在用早餐。尋常這個時間,傅侗文該回來了,可今天沒有。
沈奚更不安,人尋到餐廳。
空曠的地方,只有傅侗文在,服務生見到沈奚進來,忙去打招呼,讓廚師不要休息。
“我還以為你在房裡,”服務生替她拉開椅子,沈奚點頭致謝,落座後,小聲笑著說,“往常這時間,你該吃完了。”
“想坐一坐。”他說。
難怪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沈奚身子前傾著,彷彿個晚歸的小孩子,在解釋緣由:“我一直想回來,可脫不開身,我的病人情況不太好,一個要送下船去,一個很危急。今天,或者到明天,我都要在那裡守著,你要不要讓譚先生來陪你?”有比她更優秀的醫生,可那是她第一批病人,她不想半途而廢,醫術還不夠,但至少心要在。
傅侗文頷首:“這沒什麼,我和慶項說。”
沈奚聲音極微地問:“譚先生有說什麼嗎?你還好嗎?要吃什麼藥嗎?”
他笑:“你看我像不好嗎?”
沈奚也笑,嘴角抿成一條線,輕搖頭。
看他現在的樣子,比起昨夜,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向服務生要餐單:“換了菜,試一試。”
沈奚心情舒暢,接了它,想問他來推薦一兩樣。
可一抬眼,傅侗文已經在看報了。方才沒留意,這是憑空變出來的嗎?
說不出哪裡奇怪,她沒來由地心發空:“這是新的?”
“舊的,”他沒抬眼,“倒也沒看過。”
兩人被圍在一個境地裡,安靜,沒交流。
沈奚想去把他的脈,換個安心,還沒碰到,卻被他用報紙擋開:“好了。”
擋得力氣,重了一點。
沈奚怔了一怔。傅侗文很是抱歉:“一時失手,不要和三哥計較,”他笑,將報紙摺好,放到白餐布上,默了片刻又笑說,“你坐著,我就不多陪了。”
沒說要去哪裡,人拎了西裝,走入旋轉木門。
磨砂玻璃後,人影很快不見。
沈奚還留在原位。
她盡全力在遮掩自己,手托著腮,低頭看桌布。另一隻手,在不停摳自己的指甲蓋,摳得生疼。昨夜是做得過分了,他正是危急,自己卻把他丟給譚先生,去救病人。這一走就到天亮,可她是真的分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