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用待從頭(1)
紀憶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起初還有些停頓,在思考,後來就說得很順暢。他們實在認識得太早,回憶太多,反倒顯得模糊了。
她用左手握住右手,發覺他一直安靜聽著,不說話。
她愣著恍惚著,忽然就忘記接下來要去說什麼。
窗外仍舊有雨,沒有停止的徵兆。
他整個人都靜止在那裡,身側是滿是雨水痕跡的落地玻璃窗,還有窗外的路燈,她越發恍惚,兩個人過了六年,第一次談話竟是在這樣一個不熟悉的城市。
“你一直對我很好,”她攥緊自己的手,低頭,看著木質桌上的紋路,鼓起最後那麼一絲勇氣說,“我想再相信你一次。”
她的世界裡,重要的人不多,都是時間慢慢累積起來的感情。當初小穎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選擇了沉默,她也會很快去原諒。因為不想失去,任何漫長時間積累起來的感情,都無法替代……更何況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的愛情。
再相信一次。
失敗了……再說吧。
她的話轉折太快,雖然聲音很輕,卻字字砸到最深處。
季成陽有一瞬愣住,他已經在措辭如何去說服她聽聽自己的解釋,既然她肯見自己,就一定還有機會,只是需要時間……可是現在,她又一次選擇了完全信任自己。季成陽看著她,看著她始終低頭盯著桌子在和自己說這句最重要的話,好像一瞬又看到了曾經十幾歲的紀憶,那個在惠靈頓只敢用一首歌曲來表達自己心意的小姑娘。
“西西……”他如釋重負,“謝謝你,相信我。”
這麼說完。
接下來的話……
紀憶驀然抬頭:“你一直在這裡等我……沒吃晚飯吧,餓了嗎?我們去吃飯?”
沒有任何掩飾的情緒,
當她選擇了相信,第一句話就關心他。
他瞳孔裡映著她的神情,分明看到她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好不容易將所有眼淚都憋了回去,她一定不知道現在自己這種模樣有多像小時候。
季成陽略微沉默了會兒,笑起來:“我以前來這裡出差,對這裡還算瞭解,就是現在下大雨打車比較麻煩……沒關係,時間還早,我們先去等車找地方吃飯。”
既然紀憶沒有追問一句,就慢慢來。
慢慢來。
他未來的幾十年都會在國內,在她身邊,那些空白的時間發生了什麼,都要在她想要瞭解的時候再告訴她。
季成陽先招手,示意服務員買單。兩個人站起身的時候,都往出走,卻意外地擠在了一個過道上,紀憶的手臂碰到他衣服的一瞬,心猛地震盪了一下,悄然錯後半步,讓他先走出去……季成陽手扶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推了推。
示意她先走。
兩個骨子裡如此熟悉的人,被時間隔出了一道陌生的空間。
就是這樣舉手投足的接觸,都有種微妙的不和諧。
或者說,是慌亂。
這晚,兩個人等了很久的出租車,去找季成陽說得小飯店,但卻發現那家店已經關了門,換成了奶茶鋪子,不得已就在司機的推薦下去了南京的新街口附近。吃得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小籠包和鴨血粉絲湯,熱騰騰的粉絲湯端上來。
她才找到話題,和他閒聊:“我第一次到南京,聽到新街口這個地名,就想起我們經常去吃得那家小吃店。”
新街口豁口的回民小吃店,遠在北京。
北京,她都有三年沒有回去過了。
那個城市,還有那裡的人,都三年沒聯繫過了。包括暖暖和趙小穎。
季成陽笑:“我們回去的時候,可以再去吃。”
“你……回去了嗎?”
“還沒有,我一回來第一站就是上海。”他打開手邊的調料盒,發現辣椒醬已經沒有了,又特地探身去隔壁桌給她拿過來。
“為什麼?”
“因為暖暖告訴我,你大學畢業走之前給她發了一封郵件,說你去了上海。”他直接告訴她事實,打開調料盒的蓋子,想要給她添調料,紀憶下意識推拒:“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他手一頓。
她反應過來,愣了會兒,慢慢將自己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示意他幫自己添調料。
生疏感,一整個晚上都是這種生疏感。
直到他將她送回到酒店,走出電梯,沿著安靜的走廊走到她房間門口。兩個人停下來,面對著面,走廊裡暖黃色的燈光將她的臉襯得很白,有淡淡的健康的粉紅色,他低頭去看她,似乎想要說什麼……
紀憶感覺到了,忽然緊張,後背靠著自己房間的門,緊張地等他說話。
忽然電梯間傳來一陣歡笑吵鬧,紀憶下意識地心虛,慌張看過去,看到同住一個樓層的同行們從電梯間的拐角處走出來,十三四個人,男男女女的,顯然也是剛從外邊吃飯回來。她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也看到了她和季成陽。
走在前面的那個和紀憶同來南京的男記者一愣,旋即笑起來,非常意外而曖昧的笑:“原來你們認識啊……”另外一個也笑:“真是巧了,下午紀憶不在,我還想說要給你介紹季老師給你認識呢。”大家走過來,寒暄著互相介紹那些沒和季成陽見面過的小記者。
還有人非常自然地追問,怎麼紀憶會認識六年前就出國的季成陽?
紀憶猶豫了兩秒,就聽到季成陽的聲音說:“我們很早就認識,在她很小的時候。”
眾人笑,有人感嘆:“要麼說呢,這世界可真巧,熟人全認識。”
那個同來的小女孩非常崇拜地看著季成陽,情緒明顯比別人激動了很多:“季老師,我就是學生時候看你的採訪節目,才想要做記者!真的真的,你絕對是我的偶像。”
“這很正常啊,我以前在北京,凡是跟過季老師的實習生,沒有一個不提‘台花’這個名字,年紀小的,沒一個不崇拜他的。”
眾人說了幾句,看出來這兩個人還有話要說,很識相地進了紀憶隔壁的房間,約了一起打牌閒聊。等到隔壁那扇門關上,走廊裡又恢復安靜。
紀憶拿著門卡,嘀地一聲刷開門。
然後轉過身,用後背慢慢頂開門,輕聲說:“你不是說你在別的酒店嗎?快回去吧,再晚更難打到車了。”房門因為她的推力,緩緩打開。
還沒有插門卡,房間裡是黑的。
季成陽也真是累了,肌肉都是痠痛無力的感覺。他低頭看她的臉和那雙仍舊有些忐忑的眼睛,不停告訴自己,不要急,只要她肯走出第一步,餘下的都不需要著急。
“晚安。”他如是說。
他想看她進門再走,可她卻忽然頓住,睫毛慢慢搧動了兩下,又輕聲追問了一句:“你說你還愛我……是想和好的意思,我沒理解錯吧?”
剛才他對著那些同行,只說是自己小時候就認識自己。
卻沒有說兩個人的關係是什麼。
季成陽忽然安靜。
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就像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她所說出來的話。那時候覺得她的不敢相信如此可愛,可是現在,此時此刻,他覺得這種滋味不太好受。
紀憶在這種異樣安靜的氣氛裡,越發不安。
難道不是嗎?
同一時間,有溫熱的手撫上她的臉,就在她忽然心沉下來,開始禁不住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已經將她的下巴仰起來,直接地吻住她。他推開門,將她整個人都推入黑暗中,在碰到她嘴唇的一剎那,已經再難控制這麼久的親近渴望。
紀憶在嘴唇被含住的瞬間,也徹底沒了什麼思考能力,太熟悉的感覺,這和整晚的陌生不同,他的親吻是她最熟悉的感覺。
門緩緩關上。
他在黑暗寧謐房間裡,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將她抵在牆上,將這六年分隔的所有思念都融入如此無聲而又直接的回答方式,她的嘴唇仍舊柔軟如初,甚至在自己深入尋到她的舌尖時,她只有最初的那種順從。
她頭昏目眩,像是跌入了急速飛轉的旋窩。
任由他重重吮吸和糾纏著自己的唇舌,只是承受,本能地順從著他。
直到他嘗到了眼淚的鹹味,去摸她的臉,已經全濕了,紀憶整個人都被親吻的意識渙散,像是在夢裡一樣,也不知道會不會醒,就是無聲哭著,在晦暗房間裡,哭得胃和心都擰成了一團,疼得整個人都靠在他懷裡。
他去抹她的眼淚,用沾滿淚水的手指去摸她的短髮,她的側臉弧度,手指從耳骨到耳垂,滑下來,停下來:“不哭了,西西,不哭了……”他用嘴唇去親吻她的臉,鼻樑,還有眼睛,“我愛你,西西,我剛才是怕你沒做好準備,我不敢替你做主。西西,我不能沒有你,相信我最後一次,我絕對不會再離開你。”
她視線晃動著,模糊著,茫然地看著他。
季成陽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是什麼能讓所有的愛都被打回原形,不被相信,讓她堅強的外表下如此不堪一擊,只是一個吻就讓她像是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不停哭著,因為錯過爸媽回來探望的時間而崩潰的哭著……
還說什麼情有可原,還說什麼對和錯。
他現在心口一陣陣發緊,看著她根本止不住的眼淚,真想要徹底回到過去,在情難自已和她發生關係之前就狠狠揍死自己,二十幾歲的季成陽,不管有什麼原因,都讓自己最深愛和唯一深愛的小姑娘,深受傷害。
忽然,他臉上一涼,感覺到她的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臉。
那麼仔細,像是在觸摸一碰就碎的回憶。
他的心臟被重重擊中,甚至不敢動一下,任由她摸著自己的五官。
直到紀憶慢慢靠近,用自己的嘴唇去觸碰到他的,試著,將舌尖遞過去,讓他重新吻自己。她在用行動告訴他,她在重新相信他,雖然會怕再次失去,卻還是想要把所有他想要的都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