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面聖
對天發誓, 謝律對陳老先生並無任何不敬之意。但是這一刻, 他想的竟然是陳老先生仙逝的可真是時候。陳家兄弟丁憂回老家三年, 自然不能再提婚事。那這三年中,他完全可以早點給阿芸和懷信定親了。
至於和陳家的婚約, 那就看陳老二還能不能再生個女兒出來了。謝律甚至暗想, 以陳老二的身子骨莫說生不出來, 即便是真生出來了,養不養得大, 還兩說呢。
嗯, 他會遙祭陳老先生, 願老先生一路走好。
謝律冒雨去見了薛氏, 急急忙忙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薛氏一愣,頗為訝然:“陳老先生?這麼突然?”不過想想他的年紀,似乎也不算太奇怪了。
她嘆息兩聲,想到接下來陳家會回到綏陽老家三年,也確實鬆了口氣。只是, 她猶不放心,雖然能解眼前之急, 但是婚約未除, 實在是個隱患。這麼一來,名義上不是落到讓兒頭上了麼?
大約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謝律道:“不用擔心讓兒。陳老二都多大歲數了,哪裡還能再有一個女兒?實在不行,將來就尋個機會把這婚約給解除了吧?權當是當時糊塗……”
薛氏又是一嘆, 暗怪丈夫當初沒事找事。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就隨口說道:“也不知道阿芸在大哥那裡怎麼樣了?過兩天把她接回來吧。”
謝律點頭:“是呢,謝家的姑娘哪有常住別人家的道理?”
薛氏聽這話不對,嗔道:“說什麼?那是她親舅舅家,怎麼算是別人家了?”
心情不錯的謝律笑了一笑:“是是是,琬琬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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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薛裕呆了片刻。
太子笑道:“薛大人,父皇問你呢,阿芸是誰?”
薛裕只得道:“回皇上,阿芸是臣的外甥女。”
皇上略一思忖,笑問:“朕記得,薛愛卿與元清是姻親?”
元清是謝律的字。皇上與其親近,常稱呼其表字。
薛裕點頭,老實道:“是,臣的妹妹嫁給了薛家老四。”
“元清的女兒?”皇帝訝然,“朕不知道元清的女兒竟有這般本事!”
薛裕忙道:“皇上莫怪,那是臣的外甥女,所以臣……”
他言下之意是,他的誇讚也有不實之處。他還真怕皇帝突然來一句:“那就請出來見一見吧。”那可就麻煩了。阿芸從來不曾面聖,若是失禮於君前,可就是大罪過了。
然而太子卻笑了一笑,說道:“謝姑娘的確很有本事。”
皇上更詫異了,看向兒子:“恆兒怎麼知道?恆兒認得這位,這位謝姑娘?”
“不瞞父皇,孩兒跟這位謝姑娘有過一面之緣。那次觀音誕,孩兒在觀音廟取廟前神水,想給父皇增福添祿,正好遇見謝姑娘。當時她也要給謝夫人求水,還生怕孩兒掉進井裡去,特意出聲提醒……”
皇帝嘆道:“親自給母親取神水,是個孝順的孩子。擔憂陌生人,出聲提醒,可見心地善良。”
太子笑道:“不止是孝順善良。如薛大人所說,她本事高強,只怕小南小北加起來都不是她的對手。那日小南小北對她有些誤會,跟她動手,她輕輕鬆鬆就避開了。”
紀恆記得那日在端午時,她變幻莫測的速度。她竟能搶在小南小北前頭抓住賊人,絕對不止是薛裕說的“本事高強”這麼簡單。畢竟第一回見面,她是用飛的。
但他不願把正月裡那次以及端午節那回的事情告訴父皇。他隱約覺得他將這兩件事說出來,會影響她在父皇心裡的形象。他很清楚,父皇欣賞的女子,是那種溫婉貞靜孝順賢淑的。深夜在半空飛行,或是穿著男裝出去看賽龍舟,父皇未必會有多喜歡。
——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希望那個謝姑娘能在父皇心裡留一個好印象。
果然,皇帝的神色越發和緩,笑道:“如此說來,她還真是一個好姑娘。”
薛裕聽得有點發懵,阿芸不是在端午節幫的太子麼?觀音誕又是怎麼回事?不過皇帝誇獎阿芸,他只能低了頭,謙虛兩句。
連他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老實說,作為苑馬寺卿,他見到皇帝的次數著實有限,也不大清楚該怎麼跟皇帝打交道。
而皇帝已然生出了興致,說道:“方才朕聽說,薛愛卿今日是教表小姐騎馬,才會特意到這城郊的莊子上來……”
“是……”
“他們說的表小姐是不是就是那位謝姑娘?”皇帝問道。
薛裕一怔,不敢欺瞞,只得道:“回皇上,是。”
“今日能聚在此地,也是有緣。既如此,何不請出一見?”皇帝接下來的話,驚得薛裕身子一顫。
薛裕脫口而出:“皇上,不大妥當吧?”
他再糊塗,也知道阿芸是個姑娘家。姑娘家怎麼能隨隨便便見男客?親戚也就算了,可眼前這兩個明顯不是啊。而且對方是皇帝,萬一心血來潮,做了什麼決定,那可就遲了。他萬分後悔當時嘴快,把阿芸給說出來了。
太子亦道:“父皇,外面下著大雨呢。姑娘家身子嬌弱,不能淋雨。”
皇帝點頭:“也是。”他又看看薛裕,說道:“薛愛卿不必緊張。朕與元清自小相識,有同窗之誼,可以說是情同手足。他的女兒,跟朕的侄女也差不多了,只怕比朕的親侄女還要親一些……”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伯父想見見侄女,用不著避嫌吧?”
薛裕忙道:“臣惶恐。”他心中不是不驚駭,他一直都知道皇帝重情,繼位之後對妹夫極為重視,但是“情同手足”這四個字,份量也太重了些吧?——不過轉念一想,他救過先帝與今上,就能穩坐苑馬寺卿,那麼皇帝對謝律,也就不足為奇了。
皇帝嘆道:“說起來,朕只見過元清的長子,叫什麼來著?”
“謝懷禮……”
“對,謝懷禮,那個孩子一直長在京城的,跟忱兒同齡。謝老爺子教的很好……”皇帝說著說著,忽然話鋒一轉,“咦?雨停了?”
確實是雨停了。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薛裕先前讓人去煮的一大鍋薑湯已經煮好了,下人正端了過來。薛裕有點尷尬。
皇帝卻笑道:“看不出來,薛愛卿挺細心的。”
薛裕撓了撓頭:“哪裡哪裡……”
“也不急著走,薛愛卿就讓阿芸來見見伯伯吧。”皇帝說的隨意,一面說著,一面解下了腰間佩戴的玉。
薛裕不敢再推辭,待要親自去叫阿芸,卻聽皇帝道:“叫個下人去請就是,哪裡用得著薛愛卿專程跑一趟?”
皇帝都這麼說了,薛裕只得繼續坐得筆直。他心說,沒有他的提醒,也不知阿芸能不能猜出今上的身份。
他只希望阿芸眼神好一點,一眼就能看出來皇帝的面容與太子有多相似。
謝凌雲自舅舅離開後,一直盯著雨幕發呆,然而雨停了舅舅都還沒回來。她正思忖著要不要去看看舅舅怎麼了,卻見一個下人匆匆忙忙過來:“表小姐,那客人要見你,老爺讓你過去一趟。”
“客人見我?”謝凌雲呆了一呆,她心說,多半是避雨的客人中有女客,舅舅想教她去招待,這倒也不難。只是她瞧了瞧自己的衣服,有點發愁。
今天是來學騎射的,她特意做了男子裝扮。方便是真方便,可若穿成這樣,去見女客,那可真是不雅了。——說不定還會嚇著人家姑娘。
可她來的匆忙,也沒帶替換的衣裳。這莊子裡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衣裳給她換。
“表小姐?”下人催促。
“哦?哦哦。知道了。”謝凌雲忙道。罷了,到時候跟人解釋一下就是了。她想,只要說清楚,對方就會理解了。
路不大好走,然而謝凌雲依然走得不慢。若不是身邊跟著下人,她想她可以不走地面的。她並不想乾淨的靴子沾染上泥漬。
看到正廳外的兩個人,謝凌雲愣了一愣。看他們衣飾打扮,以及手中佩劍,她能猜出來他們不是普通人。
只是他們身上雖有寒氣,卻無內力。她心裡暗暗遺憾。
還未走到正廳,她就聽到一個聲音說道:“是阿芸來了?”
她想,這個“阿芸”肯定指的是她了,但是這聲音卻是她從未聽過的。
她沒有應答,在外面蹭掉了靴子上的泥,才走了進去。
她的舅舅坐得極為莊重,跟他平時的閒散完全不同,而且他的目光自她進來就沒離開過她,一個勁兒地給她使眼色。
謝凌雲很納悶,看向上座的人。
一看之下,她就明白了。這是貴客,舅舅要她規矩一些。
太子紀恆,她是記得的。他旁邊那個與他模樣相仿卻比他老相的人,看年紀,應該是紀恆他爹。
紀恆是太子,紀恆他爹?皇帝?皇帝!
謝凌雲瞬間睜大了眼睛:皇帝?!她下意識看向舅舅,突然就讀懂了舅舅眼中的深意。
這不是來陪女客,這分明是來面聖啊!謝凌雲有點激動,原來皇上長這樣!她還以為皇帝就像師兄說的那樣,穿金戴銀,十分富態呢。沒想到他這麼清瘦!
她腦海裡瞬間轉過萬千念頭,但是身體卻毫不含糊。寧夫子教導過的規矩,她一點都沒忘,她上前施禮,動作極為規範。
她剛行禮,皇帝便道:“免了吧!”
謝凌雲只作沒聽見他的話,動作結束後,才直起身。
紀恆看著她,覺得甚是有趣。謝姑娘仍是一身男裝,不過這回沒塗黑臉,一張小臉白白淨淨,如同上好的玉。隨著她的進來,正廳似乎都變得明亮起來。他心說,她倒也狠得下心來。這麼好看的一張臉,竟鼓搗成那個德性!她自進廳來,就沒說一句話,倒是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
他故意說道:“謝姑娘,這是我父親。”
謝凌雲呆了一呆,只得道:“皇上。”她看出來了啊!
她那一瞬間的恍惚逗樂了皇帝,皇帝笑道:“你叫阿芸?”
謝凌雲點一點頭:“回皇上,是的。”
“你今年多大了?”皇帝的口吻很和藹,彷彿是一個可親可敬的長輩。
謝凌雲道:“回皇上,今年十三歲。”她心說,真奇怪。皇帝不都是日理萬機的真龍天子麼?怎麼皇帝問的問題跟一些親戚長輩也差不多?她在皇帝面前要自稱什麼?民女?臣女?要不,就省略了吧?皇帝這麼忙,肯定不會問她太久。
“哦,十三歲啊……”皇帝略一沉吟,說道,“也就是說,你母親去綏陽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你。”
“是的……回皇上,是的。”謝凌雲話剛說完,就聽到紀恆發出一聲輕笑。她很納悶,這有什麼好笑的?她本來就是在阿娘去綏陽的第二年出生的啊。
她下意識看向紀恆,卻又見他收斂了笑意,面上一派正經之色。
皇帝笑道:“阿芸,你不必緊張,只把朕當做是你伯父便好。你先坐吧。”
謝凌雲沒法把皇帝當成伯父。事實上,除了她剛回京城時的第一回見面,她的兩個伯父都沒跟她說過話。——當然,她那早夭的三伯不算。
不過,謝凌雲還是聽話坐了。她有意學著舅舅的坐姿,脊背挺得很直。
皇帝仍在發問:“阿芸許親了沒有?”
“……咳——咳咳……”
謝凌雲詫異地看了一眼正以拳掩唇,輕聲咳嗽的紀恆,想了一想,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
這一來,不僅紀恆吃驚,皇帝也愣了愣:“你有沒有許親,你不知道?”
薛裕聽著不像話,低聲呵斥外甥女:“阿芸!”
謝凌雲道:“爹爹和阿娘沒有告訴我……”她暗自思忖,姐姐說她可能要嫁到陳家去,可是爹爹和阿娘,並沒有明確告訴她。她也不知道是讓她嫁到陳家,還是她多一個姓陳的嫂嫂。
皇帝一怔,繼而失笑:“那就是沒有了?阿芸,你……”
紀恆忽然開口道:“父皇,不是說謝姑娘本事高強麼?”
“哦——”皇帝醒悟,“朕倒忘了此事了。其實,朕很好奇,阿芸,你為什麼要穿成這個樣子?”
這小姑娘才十三歲,穿上男裝,神情坦蕩,動作大方,倒真有些瀟灑之態。他剛看到時,沒察覺到彆扭,竟也忘了詢問。此刻,忽然想到此事,便問了出來。他尋思著莫非他繼位後,又興起了男裝風?
前朝有個皇帝喜好看宮人穿男裝,上行下效,一時之間,全國上下的女子都以穿男裝為榮。他似乎沒這個嗜好吧?
謝凌雲道:“哦,這個啊……”她心中一凜,正色道:“回皇上,今天舅舅教我騎射呢,穿裙子不方便。”
皇帝莞爾,不是因為她給的緣由,而是因著這個小姑娘回他話時,會有意加一個“回皇上”。但是很明顯,她自己有時會忘了,等回想起時,再匆忙補上,引人發笑。
還是個孩子呢,比恆兒還小了兩歲。
薛裕亦道:“皇上,是臣叫她穿男裝的,男裝方便。”
皇帝擺了擺手,他並不想深問這個問題,而是換到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一個上:“朕聽你舅舅說,你本事高強?”
謝凌雲心裡打了個突,下意識看向舅舅,口中卻道:“舅舅說的?”
薛裕站起身來,說道:“皇上,阿芸年紀小,雖然於學武一道頗有天賦,但畢竟習武的時日尚短。那句本事高強,是臣誇大了……”
皇帝擺手令薛裕坐下,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溫聲問謝凌云:“阿芸,你真會武?”
謝凌雲想了一想,點頭:“會一點。”
“哦?那你都會什麼?”皇帝繼續問道。
謝凌雲生生嚥下了已經到嘴邊的“胸口碎大石……”,小聲道:“回皇上,是跟著舅舅學的。能爬牆、能上樹、能打拳、能舞劍……”
再多的,也不能說了。舅舅沒教,說出來,惹人懷疑。
只是不知道她說錯了什麼,太子紀恆竟又在發笑。他以為他聲音低些她就聽不到麼?
她忍不住瞧了他一眼,卻正好撞進他的目光裡。似是沒想到她會看過來,他愣了一愣,衝她一笑。謝凌雲皺了皺眉,移開了目光。
笑什麼笑?!
皇帝驚嘆道:“你竟然會這麼多!”
謝凌雲不說話了。這算多麼?舅舅只教了她這些啊。
“據朕所知,你去年才回京,是不是?”
謝凌雲點頭:“是……回皇上,是的。”
“去年回京,距今不到一載,竟然學會了這麼多。怪不得薛愛卿誇你有天賦。”皇帝說道,“來,阿芸,上前來!”
謝凌雲心情激盪,皇上這是要她演練武藝麼?她記得師兄曾說過,有個江湖中人,奉皇命演練武藝,皇上看了歡喜,他就成了四品侍衛呢!但是她是個姑娘,她要是演練武藝,皇帝肯定不會給她官兒做的。——當然她也不想當官兒。不過,會不會就因此覺得她堪重用呢?或者讓她做一些事?
她正胡思亂想,卻聽皇帝道:“阿芸,朕第一回見你,甚是匆忙。什麼都沒準備。這塊玉珮就當做是見面禮。誰要是欺負你了,可以拿著這玉珮揍他……”
皇帝這話,玩笑的意味很重。老實說,皇帝並不是真的相信年紀輕輕的謝姑娘能比薛裕還厲害。——薛裕的本事,他是見識過的。他想這肯定是薛裕誇大其詞了。可能外甥女確實會些武藝,但是不到一年的時間,頂多也就是學過花架子。——見到謝芸本身後,他對這一點更是深信不疑。這分明是個小姑娘,哪裡就是個武功高強的高手了?
至於揍人,大家姑娘,哪有去揍人的?他不過是逗她一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