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進宮
不等紀恆回答, 皇帝就又說道:“對了, 朕記起來了。那阿芸的功夫是她舅舅教的。薛裕是苑馬寺卿, 自然也不能給你做侍衛。朕可以教人去尋訪一下,看他可曾收有其他徒弟。如果有……”
紀恆失笑道:“父皇想到哪兒去了?孩兒不是說想要侍衛。侍衛功夫再高, 所能做的也有限, 不可能真的時時跟在身邊。而且即使在身邊, 真有危險,他們也未必能反應過來。”
皇帝心中一沉, 暗想此話倒也在理。他當初做太子時, 身邊未嘗沒有明衛暗衛, 可真到了有刺客行刺之時, 侍衛並不能立時趕到。那時擋在他身前的是他髮妻孫氏。
想到髮妻,皇帝心裡又是一痛,看向兒子的目光更加溫和,越發好脾氣地問道:“那你想怎麼樣?”
紀恆看了父親一眼,給父親斟了一杯茶, 才道:“若是孩兒有她那樣的本事,那不是什麼刺客都不怕了嗎?”
皇帝愣了半晌:“你是說, 你想學武?”
紀恆嘆了口氣, 緩緩說道:“父皇可能不知道,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孩兒曾經三次遇刺。好在有母親在天之靈保佑,才能次次化險為夷。可是以後呢?以後孩兒未必每回都有這般好運。”
“你想學武?”皇帝皺眉道,他本欲說“我兒又不上沙場做將軍, 何必卻學武吃苦?”,但是到底還是沒說出口。
不足一年的時間,恆兒曾三次身陷險境。雖說有可能是恆兒白龍魚服。——不,不是恆兒的錯。恆兒是太子,去哪裡都可以。
皇帝的眉峰漸漸舒展,說道:“學武很辛苦的。”他聽說,學武要冬練三伏,夏練三暑,而且恆兒的年歲,也不大適合練武了吧?此刻習武,會不會比旁人更辛苦一些?
紀恆眼前閃過阿芸的眉眼,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會太辛苦。”一個小姑娘都能忍得了的苦楚,他一個大男兒還忍受不了麼?
皇帝點一點頭,又問了下一個問題:“那你要誰教你?薛裕?不過依他所說,他的本事還不及他外甥女……”
紀恆收斂了笑意,看著父親,沒有說話。
皇帝想了一想,一臉震驚:“你不會是想讓謝家的阿芸教你吧?”
看了看兒子的神色,像是默認了他的猜測。他搖頭道:“這怎麼成?太子太傅怎麼能是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而且,就算是不給她師父名分,她是女子,你是男子,她近身教授你武藝,不免會朝夕相處,或許還會肌膚相觸,那她將來還怎麼出嫁?”
紀恆想也不想,直接說道:“那讓她嫁給我不就成了?”
“什麼?!”皇帝疑心自己聽錯了。
紀恆也有些愣怔,似是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那麼一句話。不過話既然說出口,也就沒有收回的道理。他略一沉吟,說道:“我說,我娶她啊。”
“你——”皇帝深吸一口氣,說道,“你不要胡鬧。”——剛說拜師傅,又說做妻子,這孩子,盡跟他胡鬧!
紀恆笑了一笑,心念微轉,已有了計較,他語氣輕快,說道:“其實也不必急著學。父親的丹青不也是成親後,母親教導的嗎?”
他聽父皇身邊的老人說過,父親之前不通畫技。現在的一手丹青,還是娶妻之後,跟他母親學的。紀恆心說,若是他真娶了阿芸,她教他武藝,他也教她別的,即使肌膚相親,又能怎樣?不過是人們說的閨房之趣罷了。
想到這兒,他心跳加快了幾分,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娶阿芸為妻,好像還挺不錯的。
皇帝面色一紅,沒想到兒子會突然來這麼一句。他咳了一聲,說道:“什麼話?!這話也是能渾說的?!你的妻子,將來可是要母儀天下的,怎麼能隨隨便便說娶誰就娶誰?”
紀恆一怔,正色道:“孩兒不是渾說,是認真的。孩兒是真想娶她為妻。”
皇帝意識到兒子不是在說笑,神色忽變,皺眉:“不妥。”
誠然他對謝芸的印象不錯,不過那只是僅限於對一個臣子之女。如果要她來做自己的兒媳,那就不大合適了。恆兒會是皇帝,他的妻子屆時肯定會是皇后。謝芸孝順本分,武功高強,好是好,可未必能當得起一國之母。更何況,他雖然不曾言明,可是在心裡已經為兒子選好了太子妃。只等時機成熟,就會下旨公佈。
“為什麼不妥?”紀恆問道。
皇帝緩緩說道:“太子妃不可能是謝芸。”
“那是誰?”
皇帝不答,而是說道:“你若要納她,只能讓她做良娣。太子妃須是孫家的姑娘。”
他的發妻孫氏為他而死,他有心保孫家幾代富貴。孫氏的娘家侄女,那個叫婉柔的,容貌跟他亡妻有七分相似,恆兒的樣子也隨了他。他們若結成夫婦,也能圓了他的遺憾。而且他看那孫家婉柔對恆兒也是一往情深的模樣,只是恆兒害羞些,彆扭些。他原想著等恆兒大一些,有了娶妻的心思,就把此事訂下。怎麼這孩子一開口,卻是要娶旁的姑娘?!
紀恆收斂了笑意,站起身來:“孫家的姑娘?哪個孫家?”
“自然是你外祖父英國公家。你大舅舅家裡你婉柔表妹,不是一向跟你要好麼?你外祖父一家老實本分,又待你親厚……”皇帝耐著性子跟兒子一點點解釋,卻見兒子面無表情,眼睛黑沉沉的,他不由地愣了一愣。
恆兒容貌隨了他,可是那雙眼睛,卻像極了孫氏。
如今恆兒這麼看著他,皇帝心中一陣鈍痛,孫氏為他而死的畫面驀地浮現在眼前。他正要相勸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只悶聲道:“你不歡喜?”
紀恆道:“我只拿孫家表妹做表妹,沒想過要娶她做妻子。況且,她的性子,做一家主母都難,更別說是太子妃了。”
皇帝一噎,婉柔的性子,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但那不過是小姑娘家純真活潑魯莽隨性了一些,或許脾氣有些壞,有時也會觸怒他。可看了她的臉,他也就能原諒她了。
皇帝笑一笑,說道:“可她容貌像你母親,性子也不是不能改……”
“父皇……”紀恆看一眼父親,一臉躊躇,欲言又止,終是說道,“她像母親,就更不能娶她做妻子了……”
他說這話時,目光低垂,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他覷著父親的神色,果然見父皇呆愣住了。他勾唇一笑,繼續說道:“父皇一向心疼孩兒,不想讓孩兒抱憾終身吧?”
皇帝沉默了片刻,方道:“容朕想一想。”
紀恆點一點頭,也不離去,他自行斟了杯茶,彷彿等著父親立時做出決定來。
皇帝也有數個兒女,不過在他心中,其餘幾個加起來,都不敵一個紀恆。不僅僅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嫡子,也不單單是因為孫氏的緣故。這個孩子,是他髮妻所出,由他親自養大,相貌上又最像他。他跟其他的孩子,可以是君臣父子;可跟恆兒,他自忖比尋常百姓家裡的父子都要親厚百倍。
他待恆兒好,就更不願意看恆兒失望難過。他願意把他所擁有的、他所認為的最好的,都給恆兒。
知道兒子在等自己的決定,皇帝暗暗嘆了口氣,說道:“罷了,改日先讓她進宮一趟,朕再做決定。”
他心說謝家阿芸也才十三歲,出身侯門,也有些可取之處。既然恆兒心悅她,那就考察一下,看她怎麼樣吧。
說到底,他總歸是不想讓兒子失望的。
紀恆聞言笑道:“那就多謝父皇了。”
他語氣輕快,笑得也真心實意。皇帝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好好做事,這天下將來是你的。”
他愛惜兒子,會讓恆兒繼承江山,會幫他剔除權杖上的刺,也會一點一點教他如何做好一個君王。
紀恆知道父親的意思:“父皇……”
皇帝又道:“五兒的生辰是不是就要到了?到時候,就讓阿芸進宮一趟吧。”
紀恆點頭:“謝父皇。”
“時候也不早了,你今日忙了一天,想必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皇帝打了個哈欠,露出了疲態。
紀恆忙道:“是,父皇也早些休息。”
他告辭出去,西邊的落日映著宮牆,給古老的建築鍍上了一層紅光。紀恆在殿外站了一會兒,想著今日跟父親所說的事情,心裡有些歡喜,又有些恍惚,還隱隱有一點期待。
五公主的生辰在九月十八。謝凌雲沒想到的是,八歲的公主會在過生辰前邀請她進宮做客。是的,邀請。
那個緋衣太監來到謝家時,謝家上下都只道是宮中有什麼旨意,正要召集家人,布了香案,一起領旨。卻不想那個自稱是小喜子的太監,滿面笑容,捏著嗓子,說是五公主生辰,特邀謝九姑娘進宮小聚。
不止謝凌雲發懵,謝家眾人也是震驚而意外。
老太太衛氏直接問道:“喜公公,這是公主的意思?”
小喜子笑得花兒一般,含糊說道:“是主子的意思,不過皇上也應允了的。”
當著小喜子的面,衛氏也不好直接問孫女,是如何認得宮中之人。怎麼這五公主會邀請阿芸到宮裡去?而且,五公主不是才八歲麼?
待小喜子走後,衛氏才喚了謝凌雲過去,問道:“怎麼回事兒?”
謝凌雲茫然地搖了搖頭,過了片刻,才忽的憶起一事,說道:“哦,是了,六月份的時候,皇上是說過一回,說是要我進宮陪公主玩兒。”
她尋思著,這期間無人提起此事,直到她又救了豫王和太子,才有了這進宮的邀請。她不由地做了一個大膽的猜想,是不是皇上要賞賜她了?她問過阿娘,阿娘說這裡女人也能有品級,只是這品級都是依附男人而生的。她還沒嫁人,有誥命是不可能了……
謝凌雲正暗自思索,又聽祖母問道:“什麼皇上?你何時見了皇上?”
衛氏大驚,莫非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阿芸還見過皇上不成?
謝凌雲便將六月份在舅舅家的莊子上偶遇避雨的皇帝一事,慢慢說了。
她發現,她說完之後,祖母的神情更精彩了。衛氏深吸了口氣,許久才道:“皇上都說了什麼?”
謝凌雲道:“也沒說什麼,就隨便問了我幾個問題,還給了我一塊玉珮。說我想打誰,就能打誰。”
她六月裡見過皇帝一事,這家裡也就她父母以及謝懷良幾人知道。她沒想過成心隱瞞誰,可原本也沒想過遮著掩著。
衛氏問,她也就說了。
不過她說完之後,衛氏的神色反倒正常了一些。衛氏擺一擺手,讓她回去了。衛氏思忖著,皇上善待阿芸,多半是看在律兒的面子上,也沒別的意思。
謝律夫婦也有點這樣的想法,但是他們比起別人不免多了幾分擔心。尤其是薛氏,女兒這性子,進宮赴宴,還不知道會怎樣呢。她少不得又喚了女兒過來,認真教導一番。從宮中規矩,到應注意的事項。
言畢,薛氏又道:“算了,你只當是去公主府,但是要比去公主府再小心謹慎十倍百倍。”
謝凌雲聽阿娘話裡的意思,似乎那皇宮是吃人的地方一般,也有些驚訝。然而她還是應下了。她心裡到底還是有點滿不在乎的,她見識過宮中侍衛的本事,不過爾爾。那麼宮裡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薛氏想了一想,又詳細給女兒講起宮中諸事。
謝凌雲早先已知道除了被追封的淑皇后孫氏,宮中並無皇后。豫王的生母夏氏是靜妃,而當前宮中掌事的是貴妃石氏。不過這石貴妃並無子女,她身邊只養了一個女兒,就是即將過八歲生辰的五公主。
聽阿娘說,如今宮裡的妃嬪只有貴妃石氏、靜妃夏氏,以及端嬪和懿嬪時,謝凌雲瞪大了眼睛。
不是說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嗎?這似乎不大夠數啊?就算是加上早逝的皇后和五公主的生母段貴人、姚貴人,也遠遠不夠啊!
薛氏似是看出了女兒的疑惑,笑道:“這些都是當年東宮的老人。皇上未登基時,日子過得不大安穩,且他本就不是重色的,自然也就……去歲,皇上登基,忙於國事,也沒再選秀。”
“哦。”謝凌雲點頭,輕聲道,“原來是這樣。”
薛氏又道:“聽說也有大臣上表希望皇上再立賢後,統領後宮。可皇上顧念先皇后,說今生絕無二妻,也就沒人再提此事了。唉,皇帝和先皇后,可真是伉儷情深。”
說到這裡,薛氏心中暗嘆。因著皇帝一句“絕無二妻”,一時之間,不少朝臣也越發敬重嫡妻來。連謝律都拒絕了旁人所贈的美人。
謝凌雲點一點頭,不說話。她能聽出來阿娘對皇帝此舉挺推崇的,可是她暗暗皺了眉,說是絕無二妻,可皇帝還是有,一二三四五六個其他女人啊。這也能算是伉儷情深?可能也就是比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強吧?
知道阿芸被邀請進宮,謝家其餘諸人不免豔羨。薛氏同謝蕙一起,幫阿芸選了衣衫,務求端莊典雅。
謝凌雲感激他們的好意,於九月十八日坐著馬車進了宮。她按照薛氏吩咐的,帶了玲瓏陪同。之前她又特意將她拴好紅繩的玉珮小心放在懷裡。
——她以前確實也曾出門做客過,但是單獨進宮還是頭一次。她心裡頭不免有點緊張。坐在馬車裡,她默默念了幾遍內功心法,才恢復了鎮定。
謝凌雲來之前聽說,馬車不能進宮。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在宮門口,得知她的身份後,宮中守衛卻允她繼續乘馬車而去。
謝凌雲牢記著阿娘的話,恪守規矩,不能授人與柄,便堅持步行入內。
只是這皇宮也太大了些,而且說一聲守衛森嚴,並不為過。謝凌雲一面跟著小太監前行,一面悄悄記著路線。
阿娘說,不能東張西望,她只能悄悄記路了。
他們行了約莫有半個時辰,那小太監才帶著她在一處巍峨的宮殿前停下。
謝凌雲抬頭,看一看宮殿的名字:毓秀宮。她心說,這多半就是五公主所居住的宮殿了。
小太監讓她稍帶,又上前與宮殿門口的太監耳語幾句,這才又回轉身來,笑道:“謝小姐,公主在御花園等您,咱們現下就可以過去。只是,這冪籬要先取下來。”
謝凌雲一怔,尋思著莫不是皇帝聽說了她拿冪籬打傷歹徒一事,怕她再拿著冪籬做出什麼來?不過,她也不大愛戴冪籬。既如此,那便取下吧。
她取下冪籬,視野開闊了許多,心情也莫名舒暢。
玲瓏接過了她的冪籬。
謝凌雲見玲瓏面色蒼白,似是在極力保持鎮定,她輕聲道:“不用害怕。”其實她也是第一回進宮啊。
小太監又道:“這位姐姐可以在此稍候,公主要見的是謝小姐。”
謝凌雲暗暗納罕,不讓帶玲瓏的麼?她給了玲瓏一個安撫性的眼神,點了點頭,隨小太監前往御花園。
御花園極大。
謝凌雲進了御花園,想到豫章長公主府的花園,感嘆,果真是皇帝的花園,比公主府的還要大,花兒的種類還要多!
九月中旬,陽光和煦,溫度適宜。太監領著她,在一個亭子前停下,輕聲道:“謝小姐,公主就在那裡了。”
謝凌雲點一點頭,她已經看到亭中的人了。
宮娥侍立,端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看見她,便招了招手。
謝凌雲上前,輕聲道:“五公主?”
“你是我父皇請來陪我過生辰的人?”小姑娘站起身來,問道。
謝凌雲點頭:“對,是我。”
五公主皺了眉:“你就是阿芸啊?”
謝凌雲再次點頭:“對,是我。”
又聽五公主道:“那你坐吧。”
謝凌雲從善如流坐了。
“你等一等,我父皇和太子哥哥一會兒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