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執念
丫鬟連領命上前, 拿過玉匣子, 匆忙去找九小姐。
今日謝芷出嫁, 自有長輩忙碌,謝凌雲也幫不上什麼忙。謝蕙來找她, 她便陪謝蕙坐著說話。
進京以來, 她們已有兩個姐姐出嫁。謝蕙難免唏噓, 想到自己跟永寧侯世子唐頌定下了婚約,來年開春就會成親;而阿芸的親事還沒有著落, 她隱隱有些擔憂。
又想到謝芷, 謝蕙嘆道:“希望藺姐夫是個好的, 能好好對待七姐姐。”
謝凌雲點頭:“嗯。”她笑了一笑:“唐姐夫肯定也很好, 不然我不會饒了他……”
謝蕙羞惱,滿面紅暈,作勢要去掐阿芸的臉頰。
謝凌雲連連躲閃。
姐妹倆正玩鬧,那丫鬟進來寥寥數語,道明原委, 並恭恭敬敬奉上玉匣子。
謝蕙瞧一眼玉匣子,笑道:“阿芸, 五公主還記掛著你, 巴巴地托太子殿下捎了禮物給你,快看看是什麼。”
謝凌雲心想,明天是十月初九,她十三歲生辰。她上次提了一句,也難為五公主還記得。只是, 托紀恆帶來的麼?紀恆今日來了謝家?
“怎麼?連我都不能看麼?”謝蕙笑吟吟道,目光中有期待,亦有揶揄。
謝凌雲沖姐姐一笑:“哪有?”她先站起身對丫鬟道:“勞煩幫我謝謝太子和公主。”待丫鬟走後,她才打開了玉匣子。
玉匣子裡躺著一隻玉鐲,並一張窄窄的彩箋。
鐲子?謝凌雲微怔,想到那次五公主要把自己腕上鐲子給她的場景,不由地一笑。不過下一瞬,她就拿起了彩箋。
彩箋上是一首賀芳辰,字跡蒼勁有力,謝凌雲正要感嘆五公主小小年紀寫的一手好字,卻發現彩箋的背面也有字。
她翻過來一瞧,反面只有一行字:“阿芸,考慮得如何?”
謝凌雲“啊”了一聲,差點將手裡的彩箋扔出去。這哪是五公主寫的,這八成是紀恆的字!五公主不需要她考慮什麼,只有紀恆想問她要個結果。
“怎麼了?”謝蕙驚問,“這鐲子你不喜歡?我看成色挺好,這還是御中之物呢。”
謝凌雲迅速收起彩箋,胡亂答道:“不是,鐲子我很喜歡。姐姐,你先在這兒坐著,我出去一下。”
說著將玉匣子合上,拿著玉匣子,快步出門離去。
謝蕙一怔,連聲喚著:“阿芸,阿芸……”然而妹妹已經走遠了。她憶起謝懷禮成親時的意外,心中忽然瀰漫著擔憂的情緒。
謝凌雲出了房門,才發覺不對。今日謝芷出嫁,謝家前院賓客眾多。她這般出去,可能會衝撞了賓客,阿娘定然會數落她的。
可是,她又有點犯難,她已經想好了答案,也不能老拖著。他既然來了,就告訴他她的想法,也好讓他早早息了這念頭。
謝凌雲猶豫,要不要換了衣衫,偽作丫鬟,去跟他講明白?罷了,她先在一旁看看吧。若有機會,就告訴他。若今天沒機會,就改日再提。
那丫鬟完成任務回到存暉堂後,稟明太子與侯爺,九小姐收了玉匣子,要她轉達謝意。
忠靖侯聽後暗暗點頭,心說還不算太失禮。
然而紀恆卻皺了眉,他放下茶杯,輕聲道:“沒別的了?”
“殿下說的別的是什麼?”
“她沒說什麼話?也沒說要當面道謝?”紀恆不大相信。不應該啊,他彩箋上說的很明白啊。啊,是了,定然是她沒當面打開玉匣子,所以不知道。
紀恆看了忠靖侯一眼,心想若是能當面詢問就好了,能省去諸多麻煩。他也不必多夜輾轉反側。
忠靖侯咳了一聲,直覺告訴他,太子紀恆有些不大對勁兒。之前說想請阿芸出來一見,現下又提到當面道謝,怎麼感覺太子是想見阿芸呢?!
但是這念頭剛一動,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太子品行端方,怎麼可能對見人家女眷有執念呢?一定是他想多了。
忠靖侯的咳嗽聲讓紀恆心中一凜,他微低了頭,端起茶杯,輕笑道:“實不相瞞,侯爺,除了那份薄禮,五皇妹還有幾句話,讓孤帶給九小姐。只是……”他嘆了口氣,似是感到為難。
原來是這樣。忠靖侯莫名鬆了口氣,他就說嘛,太子兩次問起阿芸,是有原因的。
他吩咐丫鬟:“去請九小姐。”
丫鬟奉命離去後,忠靖侯忽的想到一事,問道:“殿下以前見過九丫頭?”
他聽老妻衛氏提過,阿芸運氣好,曾在薛家的莊子上偶遇今上以及太子。他方才竟忘了此事,現下才想起來。
“是見過。”紀恆一臉訝然之色,“侯爺不知道嗎?貴府的九小姐於孤有大恩。”
“什麼?!”忠靖侯大驚失色,“這話從何說起?”
“看來侯爺果然不知道。”紀恆一笑,“就是……罷了,侯爺將來去問九小姐就是了。”
忠靖侯心下狐疑,阿芸小小年紀,能有什麼恩惠給東宮?還是大恩?
——重陽之事,謝凌雲沒有對家人提起。謝懷良也不敢貿然議論皇家之事。——謝懷良尋思著,如果皇家願意讓人知道,就不會藏著掖著了。皇上沒提,那就是不想別人知道。是以他雖然心中驚駭,但也未對一人提及。
忠靖侯自然不知道此事了,不過他隱約聽過阿芸跟著她舅舅學武。但是也不大肯定,自不會往這方面想。
正說著,謝凌雲跟在丫鬟身後過來了。
——謝凌雲就在存暉堂外,故此來的異常迅速。
紀恆一怔,沒想到她來的這麼快。不過他瞬間瞭然:她不是恰好在外面,就是在來此地的路上。
這個結論讓他心中歡喜,他將茶杯擱到一旁,故作淡然,對忠靖侯道:“還請侯爺稍作迴避。”
他說這話時目光澄澈,略帶歉意,面上微微含笑,一切如常。
忠靖侯雖有疑慮,但仍點頭稱是,並帶走了下人。
存暉堂再無他人。
紀恆這才笑道:“阿芸,你看到彩箋背面的字了嗎?你怎麼想?”他一面問,一面打量著謝芸。
今日是她堂姐出嫁,她仍穿著家常衣衫,清新怡人。
謝凌雲卻幾步上前,將玉匣子放在桌上:“還你。”
紀恆臉上笑意凝住了,聲音也冷了下來:“你這是做什麼?”
“我想了想,你的提議不成。”謝凌雲輕聲道,“真的不成。”
“怎麼不成?哪裡不成?”
“第一,我姐姐嫁給了你舅舅,算起來,我是你的長輩。”謝凌雲瞥了他一眼,慢慢說道。
紀恆一愣,他倒是忘了還有這茬。不過,他很快說道:“這不算什麼問題,你也不是我的長輩。”
謝凌雲心說,怎麼不算?我明明就比你大了一輩。但她今日不想跟他爭,就算這條不行還有別的。於是,她繼續說道:“第二,你是太子,將來會是皇帝。你要是娶我,我豈不是將來要做皇后?”
“那是自然。”紀恆應道。
“可我不會做皇后,我也做不了皇后。阿娘說,皇后要母儀天下,是天下女子的典範。這我做不了……”謝凌雲向後退了一退,站得離紀恆遠了一些,又道,“當然,你別說沒想要我皇后,只讓我做小妾什麼,那就更別想了,我也不會。”
紀恆皺眉,口中卻道:“阿芸,這也不是問題。沒有誰生來會做皇后,不會的,可以學……”
“問題就在這兒啊……”謝凌雲道,“若是我學著做一個好皇后,那我就會有你說的自由麼?我是不是要每日待在宮裡,管你的妃嬪們?”
她聽說好皇后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要掌六宮事,與皇帝是夫妻,也是君臣。大度賢惠的還要主動為皇帝納妃,勸皇帝雨露均霑、後宮和諧……
這樣,哪裡有自由可言?那天紀恆說的很美好,她也很心動,可是她想了一想,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紀恆怔住了,半晌才道:“阿芸,皇后和自由並不衝突。皇后管理後宮,知人善任的話,也不用事必躬親。至於妃嬪,你若不喜歡,不要就是了。反正選秀也只是為了子嗣。我父皇不立後,不選秀,不也沒人說什麼嗎?只要後宮安穩,不影響前朝。你想做什麼,誰又能管得了你?”
謝凌雲呆了一呆,極為意外。他說不要妃嬪?她原本想的第三點“我不想我丈夫有小老婆”一時也不好說出口了。她“啊”了一聲,皺眉道:“我……”
紀恆趁她語塞,繼續說道:“你那日也見了石貴妃,石貴妃愛聽戲,直接從民間找了一個女戲班,養在宮中梨園,可有人敢說半個不字?”
“不是,我還沒說完呢。”謝凌雲忙道,“你也知道我會武藝,我曾立誓要找一個能打的過我的。你不行,你不會武藝。”
紀恆面色一沉。他深吸一口氣,說道:“阿芸,你這是故意刁難。這世上還有人會比你武功更好麼?難道找不著比你厲害的,你就一輩子不嫁了?你不怕你爹娘擔心?我不信。”
謝凌雲扁了扁嘴,沒有說話。
紀恆又放軟了聲音,說道:“阿芸,別鬧了。我現下不會武功,你教了我,我不就會了麼?”
謝凌雲斜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你說我教了你,你就能打得過我?”她從上輩子開始學武,這輩子雖說是重新學起了,可還是有十年的功底在。即使他是學武天才,也不可能如他所說。
紀恆心念微動,猜出了她的想法,笑道:“不試怎麼知道?那回你不是說教我點穴麼?打算什麼時候教?”
他不明白為什麼他說了這話,阿芸白玉般的臉頰竟然浮上了紅暈。他不解,這話有哪裡不對麼?
紀恆沒有多想,而是又拿起玉匣子遞向謝凌云:“阿芸,這個你為什麼不要?明兒不是你的生辰麼?生辰賀禮也不要?”
謝凌雲搖頭:“我不要。”這玉鐲一看就很貴重,而且她說了他們不成,她要他這個做什麼?反正她也不是很愛戴鐲子手串。
紀恆瞧瞧她,忽的嘆了口氣,十分遺憾的模樣:“這玉鐲,小五挑了很久的。說上回的太小了,這次的大一些。若她知道,你仍是不要……”
“五公主?”謝凌雲眼前驀地閃過五公主圓圓的臉,有些遲疑。
“不要罷了。”紀恆瞧著她,又道,“阿芸,其實,再過幾日,我也……”
他欲言又止,謝凌雲忽然靈光一閃,想到那日五公主說的話,驚呼一聲:“啊,你的生辰也要到了,是不是?”
她記得五公主說,太子紀恆的生辰是十月十二。他們只差了三天。
他跟她提起這個,莫不是想向她討壽禮?
紀恆含笑點頭:“是呢,原來你也知道。”
“那我提前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謝凌雲一臉認真地道。
紀恆笑笑:“嗯,還有呢?”
“還有?”謝凌雲皺眉,還有什麼?她身上也沒什麼可給他的啊。她荷包裡就只有皇帝給的玉珮,她拴上了紅繩,一隻隨身帶著。
“你,沒什麼給我的?”紀恆眼含期待。
謝凌雲想了想,道:“哦,我荷包裡有兩個生津丹,你要麼?”
紀恆嘴角一抽:“你就不能把荷包給我?”
“不能。”謝凌雲老實搖頭。記憶中的一些畫面忽然出現在面前。好像端午節的時候,她幫了他,他就要把荷包並夜明珠給她玩兒。
“阿芸,過幾天是我生辰……”紀恆的聲音減低。
不知道是不是謝凌雲的錯覺,她竟隱約聽出了一絲失落。她有點不自在,可是荷包真的不能隨便贈人。這一點她很清楚,她若真送了他荷包,那可就說不清楚了。
於是,謝凌雲極為認真地道:“是的,所以我要提前告訴你,你讓我考慮的,我考慮好了,不成。”
說了好一會兒,以為她已經被說服了,誰知她又繞了回來,而且態度堅定地告訴他,不成。
紀恆有些焦躁:“所以你送給我的生辰禮物就是不成?讓我息了心思?”
“……”
“阿芸,我說過了,你擔憂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那些都是能解決的。你不是我的長輩,你也不必擔心自己做不好皇后。你只管遵從你內心的想法就行。”紀恆輕聲道,“阿芸,你不想嫁給我麼?”
他儘量忽視手心裡的汗意,心跳一陣加速。他也很奇怪,明明最初他只是想著學武功的,怎麼變成現下這樣,一心想娶她了呢?
“我……”
謝凌雲剛一開口,紀恆莫名一慌,打斷了她的話,說道:“阿芸,要不,你再想想?”
“嗯?”老實說謝凌雲也有點懵。那天紀恆為她勾勒的未來太過美好,自由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可是後來回去好好想想,她又覺得他說的一切美好歸美好,似乎不大現實。而且,他們之間不能成的。
她今天一條一條擺出不能成的緣由,他卻一次又一次告訴她,那些都不是問題。
謝凌雲難免有些動搖。
紀恆提議她再考慮考慮,她也就悄然鬆了口氣,順勢點頭:“好,那我再想想。不過,你……”
“嗯,好好想。”紀恆笑笑,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這動作他彷彿做了無數次一般,熟悉而又自然。
他心知不該久留,但還是忍不住不提離開一事,而是說起了別的:“阿芸,等皇兄就番,將來你也不用與妯娌相處,會更自在些。”
“豫王要就番了麼?”謝凌雲覺得奇怪,皇帝還活著呢。她隱約聽說本朝皇子封王后,一般都是留在京城,等皇帝過世,新皇登基才去封地。也有終其一生都在京城的,怎麼豫王要去就番麼?
紀恆有些意外她的關注點,他含糊嗯了一聲:“王爺本來就是要就番的。”
只是因為他重陽遇刺一事,豫王就番的日子提前了而已。父皇說,等過陣子夏氏身體好些了,就讓豫王攜妻妾就番,無詔,不得回京。至於豫王養的那些奇人異士門客,也要遣散。
而且,聽父皇的意思,他的幾個皇弟,等成年封王后,也是要直接就番的。
紀恆心念微動:“阿芸,若是給你一群奇人異士,你能把他們教的像你一樣麼?”
“什麼?!什麼奇人異士?”
“有天賦的學武之人。”紀恆道,“比如速度很快的侏儒,會遮掩相貌的奇士……”
“是江湖中人……嗎?”謝凌雲聲音有些發顫,遮掩相貌,是易容術麼?
“唔。”紀恆搖頭,“不算吧。”豫王門客,雖說游離在廟堂之外,可也絕非江湖中人。
“哦。”謝凌雲的興趣減少了一些,不過收徒教人,她還是很歡喜的。但她不能表現出她的歡喜和期待。她想,那樣他會繼續誘惑她。
“阿芸……”
謝凌雲抬頭,打斷他的話:“太子,你該走了。或者我該走了。”
“你……”
謝凌雲神色不變:“咱們這樣說話都與禮不合呢。再說的多些,阿娘會說我的。”
紀恆情知她說的是事實,只得點頭道:“好。我該回去了。”他不去看那玉匣子,信步出了存暉堂。
忠靖侯還在存暉堂外,見他出來,便迎上前去:“殿下?”
紀恆看看忠靖侯,笑道:“侯爺,東西帶到了,話也帶到了。時候不早了,孤這就回宮了。”
“殿下不飲一杯再走麼?”
紀恆含笑擺手:“不了不了,改日吧。改日孤再來拜訪侯爺。”他也不見忠靖侯府的其餘人等,直接帶著侍從離去。
太子走後好一會兒,忠靖侯才想到去問阿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阿芸怎麼會於太子有恩,究竟是五公主有話要給阿芸,還是太子有話要與阿芸說。這兩者,區別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