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紀川沒去賀懷章臥室裡拿他的卡,也沒下樓吃晚飯,他一直在床上躺著,後來睡著了,再睜眼時賀懷章坐在床邊抽煙,昏暗的房間裡沒開燈,一點猩紅的火光安靜燃燒。
賀懷章看見他醒了,把煙摁滅,手伸過來,將他抱進懷裡。
「做噩夢了?」聲音低沉而溫柔,蘊含消融冰雪的力量,從他耳後掠過。
紀川緊繃的心一下化開,用力抱住賀懷章,拚命點頭。「爸爸。」他啞聲道,「我夢到我們分開了,我去了離你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都見不到你……他們不准我見你。」
「他們是誰?」
「……」
紀川答不上來,夢裡的輪廓是模糊的,也許是熟人,也許是陌生人,他不知道是誰。他久久不答話,賀懷章歎了口氣:「別怕,不會有人把我們分開,不管發生什麼,爸爸永遠在你身邊,別怕,好不好?」
紀川懷疑自己哭了,他眼睛澀澀的,感覺像進了沙子,喉嚨也發乾,連鼻腔都酸酸的,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他使勁揪著賀懷章的衣角,把那件昂貴的襯衫揪出了一片褶皺,卻還不夠發洩心中的愁悶,他低下頭,一口咬住了賀懷章的肩頸。
「……」
賀懷章沒動,任由他咬。
但他沒什麼力氣,咬得不痛不癢,只留下一片淺淺的牙印。
「好了嗎?」下巴被抬了起來,眼前是賀懷章近在咫尺的臉,他親了他一下,「好了嗎,寶貝?」
紀川搖頭,不吭聲。
「好了。」賀懷章把他的臉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緊緊抱他,重複道,「好了,別怕,不會有事的。」
「姑媽跟你說了什麼嗎?」紀川掙扎出來,在晦暗的光線裡定定地望著爸爸。
賀懷章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半晌,他對紀川笑了笑:「沒說什麼,就問了幾句,她能說什麼?沒事,你別想太多,寶貝兒,沒什麼大不了的。」
紀川又不吭聲了。
賀懷章問他:「晚上沒吃飯,餓不餓?」
紀川點頭,他看上去呆呆的,剛睡醒睡眼朦朧,整個人都顯得有點遲鈍。賀懷章拉他下床:「去洗把臉,我們出去吃東西,順便去湖邊吹吹風。」
秋天快結束了,日落之後氣溫陡然降了下來。
他們下樓時賀靈芝沒在,大概又走了,或許是因為有事情走,或許是為了避免尷尬才走,紀川不想研究這些,他裹在一件厚重的大衣裡,低著頭,乖乖跟在賀懷章身邊。
賀懷章牽著他的手,兩人一起步行出了門。
剛過七點,小區附近的湖邊早已亮起了燈,秋風拂過,婆娑的樹影下,隱約有一對對情侶互相依偎著。紀川看了看他們,收回視線,盯著自己的腳尖往前走。
賀懷章問:「想吃什麼?」
紀川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吃什麼都行。賀懷章帶他七拐八拐,拐進了巷子裡面的一家小店。這家店紀川以前來過,也是陪賀懷章來的,是一家外表普通內裡奢侈的私家菜館。他喜歡吃什麼賀懷章都瞭解,幫他點了菜,又陪他吃了幾口。
紀川感覺好了一點,他有點不好意思,和平靜如常的爸爸相比,他的反應好像太過於激烈了?在爸爸眼裡,這真的只是不值得掛懷的小事一樁嗎?
——是他過分介意了?
紀川想不通,也提不起精神主動開口深入交流,他默默地吃著飯,很快吃飽了,賀懷章幫他重新穿好大衣,兩人又回到了湖邊。
這個湖是本市知名景點,他家住在附近,再美麗的景色也司空見慣了。不過,和賀懷章手牽著手,在夜色中一起欣賞湖景,還是第一次。
紀川被冷風吹得緊了緊領口,餘光不經意間又瞄到了那些情侶,他腦中突然冒出一個詞:約會。
「爸爸?」他從側面扯了扯賀懷章的袖口,小聲問,「爸爸,我們在幹什麼,是在約會嗎?」
「……」賀懷章愣了下,大概沒想到這方面,但對他的說法還挺滿意,贊同地點頭,「你說是約會就是約會。」
「我說的算嗎?那到底是不是啊。」對岸有人放煙花,紀川微微仰起的臉在璀璨的光芒下亮了一瞬。
賀懷章摟住他的肩膀,肯定地答:「是,就是約會。」
紀川笑了,夜色給了他安全感,他懶懶地靠在賀懷章懷裡,突發奇想:「爸爸,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沒陪別人約過會?」
「沒有。」賀懷章的聲音輕輕的。
紀川又笑,剛才的沉悶一掃而空,他有點高興,還有點得意,但他沒有說什麼,轉過臉,在賀懷章的下巴上親了一下。
原來和爸爸約會是一件這麼開心的事?這種心情,以前從來沒有體會過。
——這是……什麼心情?
「爸爸。」紀川一晚上不知道叫了多少次,他勾住賀懷章的手,「我們去看電影吧?晚點再回家。」
看電影,約會必備環節之一。
紀川買了票,結賬時往旁邊賣爆米花可樂的櫃檯上掃了一眼,詢問地看賀懷章。賀懷章搖頭,他表示同意——父子兩個都挑剔得很,不吃這種東西。
但是看電影不帶爆米花,氣氛上就感覺少了點什麼,紀川猶猶豫豫,最終還是沒買。
片子是紀川選的,他沒什麼特別的偏好,隨便選了一場時間最近的,是一部外國文藝片,可惜電影剛開場十分鐘紀川就睡著了,實在是無聊。
散場時賀懷章叫醒他,他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表現得越發乖巧,和鄰座那位七八歲的小朋友一樣,緊緊牽著媽媽的手。
賀懷章勾起嘴角,笑著看他,那眼神亮亮的,裡面彷彿藏了一片浩瀚的星空,深沉而動人。只對視幾秒,紀川心口發燙,快要被燙化了似的,他忍不住,掩飾般推著賀懷章快走:「我們回家。」
「回家幹什麼?」
「回家睡覺。」
「睡覺?」
「……」
紀川佯裝聽不懂,大步往外走去。
這時已經十一點多了,電影院裡沒多少人,好巧不巧,剛走出來就碰見了一個熟人,是紀川的同班同學,一個男生,一手抱一大盒爆米花,另一手牽著一個女生,應該是他女朋友,兩人來看午夜場的。
紀川跟他們打招呼:「巧啊。」
對方回頭:「喲,川哥,你也來看電影?」
紀川笑了起來,他在學校被叫「川哥」都是開玩笑的,帶點調侃意味,他看了看同學身邊的女生,對方立刻解釋:「我女朋友。」說罷眼睛掃過來,有意無意地看了賀懷章一眼。
那女生也在看賀懷章,她似乎比她男朋友敏銳多了,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表情有點耐人尋味。
紀川一愣。的確,賀懷章過於年輕了,他們站在一起,不知情的多半不會認為賀懷章是他爸爸,相比之下更像哥哥,或者年輕的叔叔,或者其他的什麼。
所以他們手牽手,其實看上去挺奇怪的。
就算能看出是父子,正常的男生也不會和爸爸牽手吧……
紀川手指發僵,笑容也有一點僵了。打過招呼後很快道別,和來時一樣,他跟著賀懷章往外走,外面夜色已深,冷風愈發地冷了,即使牽緊了爸爸的手,他依然感覺冷。
寒冷,慌張,一顆心七上八下。他恍惚想:應該去解決,還是去適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