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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戀》第25章
5

 哲朗從西日暮裡換千代田線,在松戶下車。車站前流行大樓與百貨公司櫛比鱗次。因為星期六的緣故,街頭擠滿了年輕人和全家出遊的人。百貨公司前擺設了一棵巨大的聖誕樹。哲朗看到眼前的景象,再度感到年關將近。最近的事情千頭萬緒,麻痺了他對時間的感覺。

 穿過兩條大街,就到了住宅區。他從大衣口袋中拿出字條,邊比對門派邊走。字條是美月寫給他的。

 廣川幸夫在當地的信用金庫工作,今年四十三歲,擔任副分店長的職務。

 哲朗問到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美月劈頭就說:「總之,他是個工作狂。做事認真,一板一眼。我想他就是為人正直才能當上副分店長。客人對他的評價也不錯。」

 美月補上一句:「他應該不能算是居家男人吧。」

 「他每天晚歸,只是回家睡覺,我經常一個星期和他說不到幾句話。不過這也是好事。要是他成天纏著我不放就完了。幸好他那方面的需求也不強。」

 兩人似乎在長男出生之後,就完全過著無性生活。美月原本就討厭房事,幸夫似乎也不再對她表示興趣。

 「和我這種人結婚,他真的很可憐。」美月感慨地說。

 美月之前過著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的家,是一棟兩層樓的西式建築。庭院四周圍著樹籬。停車場裡停著一部本田的ODYSSEY。這棟房子是由大型建築商所蓋的組合式預制屋。美月說建地面積約五十坪,三年前買下的,她的丈夫申請了三十年的貸款。

 哲朗按下門牌下方的對講機按鈕,等了一會兒,但是無人應門,他咂咂嘴。他心想最好別給對方時間思考,所以沒有告訴他今天來訪。為了慎重起見,哲朗又按了一次門鈴,結果還是一樣。

 正當他想改天再來,打算離開時,他的眼角餘光瞄到有東西正在門的內側移動。他將身體微微前傾,看了右側的庭院一眼,鋪植得滿滿的草坪都枯萎了,呈淡咖啡色。

 草坪上站著一個男孩。他長得眉清目秀,臉圓圓的,但下巴很窄,劉海整齊地垂在眉毛上方。上下成套的乳白色運動服似乎稍嫌大了些,上衣是連帽式的。

 哲朗確信他就是美月的兒子,鳳眼和美月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好。」哲朗試著向他問好。

 然而,男孩的身體卻顫抖了一下。他旋即打開落地窗,走進看似是客廳的房間。哲朗看見他從內側鎖上了月牙鎖。

 或許是大人教他,如果有陌生人和你講話就要逃走。哲朗認為,無論如何還是在這裡等比較好。他父親應該不會放那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在家吧。

 男孩在落地窗內狐疑地看著哲朗。視線一和哲朗對上,馬上就躲在窗簾後面。

 哲朗想起了美月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如果結婚生子,或許我也能有所改變。

 哲朗實在無法想像,美月是以怎樣的心情扮演母親的角色,這種事就算想破頭了也沒有意義。問題是她如何養育孩子。

 哲朗看見一名男子從馬路對面走過來。那人中等身材,身穿一件米色大衣,右手好像拿著行動電話,邊走邊說。

 哲朗離開大門幾步。男子靠近,哲朗聽見了他的聲音。

 「哎呀,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全部交給你嗎?我說了,至少會把老主顧交給你,看你意下如何呀。至於怎樣才算是老主顧,就要看個人的判斷了吧。」男子的聲音很大。哲朗確定和那通電話中的聲音是同一個人。

 果然不出所料,男子在廣川家門前停下腳步,邊講電話邊開門。

 「你是廣川先生嗎?」哲朗跑到他跟前。

 他一臉意外地回過頭來,哲朗恭敬地低頭行禮。

 「你等一下。」男子對行動電話那頭的人說,問哲朗:「你是哪位?」

 「昨晚我們通過電話,我姓西脅。」哲朗遞出名片。

 男子臉上閃過驚慌失措的表情,收下名片,對著電話說:「我等會兒再打給你。」然後掛上電話,旋即抬頭看哲朗。「您特地過來的嗎?」

 「我剛好有事情來這附近。而且,有些事情讓我放心不下。」

 「嗯,」廣川藏不住不知所措的情緒,金框眼鏡後面的目光左右移動。「那,請進。房子很小就是了。」

 「打擾了。」哲朗跟在廣川身後進門。

 一進入家門,廣川領著哲朗走到一間七坪多的客廳。沙發、餐桌組和餐具櫥都還很新。哲朗看到粉紅色的窗簾,納悶那是美月選的嗎?

 男孩將某種卡片排在電視機前。一張張卡片上畫著受小朋友歡迎的卡通人物。哲朗也知道,要全部搜齊很不容易。

 「昨晚突然打電話到府上,真是抱歉。」廣川低頭致歉。他的頭頂發量有點稀疏。

 「哪裡,我倒是嚇了一跳。沒想到她居然會離家出走。」

 「我真是拿她沒辦法。」廣川撥起髮質乾燥的劉海。他上班時,大概是用慕斯或定制液固定頭髮的吧。

 「你知道她可能去哪裡嗎?」

 「完全不知道……」

 「你說她留下了一封信,上頭寫了什麼?」

 「內容莫名其妙。什麼我想要活出自己,所以決定離家出走……。唉,就只寫了那些。還有就是『長久以來我真的很抱歉』之類的。」

 「抱歉啊……」

 「簡直像是她做錯了什麼,但我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如果她是對離家出走一事道歉,我覺得『長久以來』這四個字很奇怪。」

 「是啊。」

 哲朗認為,廣川大概完全沒有察覺到美月的性傾向。難道不曾懷疑過自己的妻子內心是男人嗎?然而,哲朗也覺得沒有察覺到是當然的。

 他兒子依舊專心地排著卡片。男孩嘴裡念著一些奇怪的話,似乎是卡通人物的名字。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他叫悠裡。悠久的悠,故里的裡。」

 「悠裡,這名字真好聽。」

 「是美月想的。孩子生下來之前,她就說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取名叫悠裡。」

 「這樣啊……」

 哲朗霎時陷入沉思。美月會不會是害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發生在孩子身上呢?所以,她才會事先準備了一個男女通用的名字。

 「她是一個怎麼樣的妻子呢?或者是個怎麼樣的母親?」哲朗試著問道。

 「我想,應該可以說她是個賢妻良母。」廣川毫不猶豫地回答。「舉凡家事大都做得很好,也從不怠惰。工作佔用了我所有的時間,所以悠裡也幾乎是美月一個人在帶。」

 「現在小孩怎麼辦?」

 「我姨媽住在龜有。所以,悠裡幼稚園下課後就先過去她家,等我下班再去接他。不過,真的沒辦法去接他的時候,就會讓他在姨媽家過夜。我給姨媽添了不少麻煩,但她真的幫了我大忙。」

 哲朗心想,這樣美月應該能放心了吧。

 「呃,西脅先生。」廣川有些猶豫地開口。「那,你說美月什麼事情讓你放心不下?」

 「噢,對,」哲朗挺直脊背。「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先請教你。」

 「什麼事?」

 「廣川先生,你是不是在說謊呢?」

 哲朗來這裡之前,就決定了要開門見山地問。

 廣川彷彿被他的話震懾住。身體向後靠。「你說我說謊……是什麼意思呢?」

 「日浦離家出走的時間。你說是一個月之前,但其實是更早之前吧?」

 或許是因為謊言突然被人戳破,廣川的臉色開始泛紅。

 「不,沒那回……」他的眼神在游移。

 「內人說,日浦之前每年都會寄賀年卡和夏季問候的信,但是這一年都沒有收到。除此之外,她幾個月前打過一通電話到府上,但是沒有人接,在電話答錄機裡留言也沒有回電,所以她才會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哲朗流暢地說出準備好的說詞。

 或許是嘴唇乾燥,廣川開始不斷舔嘴唇。哲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逼問:「怎麼樣?」

 廣川呼了一口氣,雙掌互搓。從他臉上想像得出他有事拜託客戶時的表情。

 「你說的沒錯。坦白說,內人是在一年前失蹤的。對外,我謊稱她是回娘家養病。可是西脅先生,這件事請你務必保密。」

 「當然,我沒有要告訴任何人的意思。有其他人知道嗎?」

 「我告訴過我岳父和父母,但沒告訴職場同事。還有就是……」廣川搓了搓嘴角,深吸一口氣後說:「我告訴了警方。」

 「警方?你不是說你沒有報警找人嗎?」

 「不不,」廣川揮揮手。「我告訴警方的是別件事。前一陣子……大概是上周吧,刑警來我家。」

 「刑警?哪裡的刑警?」這下輪到哲朗動搖了。

 「警視廳的,嗯……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為了什麼事來?」

 「這個說來奇怪,他帶來了一份破損的戶籍謄本,那是內人的。據說是在調查某件命案時找到的。」

 「日浦的戶籍謄本?」

 「是的。不過說得正確一點,刑警先生給我看的是影本。然後,刑警先生問我認不認識一名叫做戶倉的人。戶籍謄本似乎是在他手上。」

 哲朗無法掩飾自己的動搖。「那你怎麼回答?」

 「我根本無從答起。我又不認識叫什麼戶倉的人,而且我也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麼內人的戶籍謄本會在他手上。」

 「刑警還問了什麼嗎?」

 「他問了幾件內人的事,像是知不知道她離家出走的動機和去了哪裡。」廣川搖搖頭。「不過我回答,如果知道的話,就不用辛苦找人了。」

 「刑警在那之後還來拜訪過廣川先生嗎?」

 「沒有,就那麼一次。我也很擔心她,但是無計可施。我對刑警先生說,至少告訴我命案的詳情,但是刑警先生三緘其口,堅持目前不公開案情。」

 「這……的確很令人擔心哪。」

 「於是我才會想再找找看內人人在哪裡。警方也說他們會找,但是我不指望警方。」

 「所以事到如今,你才打電話給理沙子是嗎?」

 「我不太清楚內人的交友圈。於是翻出從前的賀年卡,想起了她經常提起高倉小姐。」

 哲朗心想,幸好你有想起來。「日浦還在廣川先生的戶籍下嗎?」

 「這一年來,我好幾次考慮要離婚。內人除了信之外,還留下了離婚申請書,而且她已經簽名蓋章了。」

 「但你還是……」

 「嗯……我到底是怎麼了呢。」廣川搔了搔頭,臉上浮現一抹自嘲的笑。「結果,我還是想等她回來吧。畢竟還有悠裡,我期待她總有一天會回來。」

 「你愛日浦嗎?」哲朗一說,廣川身體誇張地向後仰。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或許是吧。不過,如果用愛這個字,她一定不喜歡。」

 「這話怎麼說?」

 「她從一開始就是那樣。自從結婚之後,她就要我別向他要求夫妻之愛,但相對地,她會善盡妻子的義務。我覺得她這話真怪,但是我想愛情是會日漸滋生的,就應了她。我們是相親結婚的,感覺上我們是因為雙方門當戶對,所以才結合的。」

 哲朗聽著廣川說話,心中百感交集。美月八成是下了悲壯的決定,才那麼說的吧。但是這個體貼的丈夫,卻不知道她是為了封閉自己的內心,而將婚姻當作道具。

 「她結婚之後怎麼樣呢?」

 「哎呀,」廣川笑著搖頭。「美月的態度一直沒變。就像我剛才說的,她真的徹底扮演好妻子和母親的角色。不管我要她做什麼,她總是冷靜以對,事情做得無懈可擊。不但如此,不知道是不是該說她心胸寬大,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半句怨言。內人只對保健方面很注重。她不曾浪費錢買衣服飾品,也不曾和朋友用電話聊天。同事都說我娶到了理想的好太太。」

 對家庭主婦而言,這或許是最好的讚美,但是美月聽了大概不會覺得高興吧。

 「但是,無論是褒是貶,她不太像女人。」廣川繼續說道。「她不會歇斯底里,卻像個木頭人。好比說,我想一般女人收到丈夫送的禮物,都會打心底感到高興,但是內人很少露出開心的表情,只會說一句謝謝。她看起來甚至像是感到為難。我原本以為她是不擅表達情感,但是似乎不是那麼回事。當女性親戚告訴她可以免費成為美容沙龍的會員時,她好像反而覺得對方雞婆。總之,她會善盡妻子和母親的職責,卻不希望任何人理會她。」

 他的分析是正確的,美月正式懷著這種心情在過婚姻生活。

 「但是,你還是需要美月吧?」

 「應該是吧。」他側著頭,似乎連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啊,拿女人沒轍。從小到大都是讀男校,每次一站在女人面前,我就緊張得什麼也做不成。丟臉的是,我到現在也很怕女客戶。只有美月不一樣。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不可思議地不會緊張。這也是我決定和她結婚最重要的理由。總之,她讓我覺得很自在。」

 哲朗心想,這還真諷刺。美月這樣的人,對某種男人而言居然是理想的結婚對象。

 不知道什麼時候,悠裡在電視機前睡覺了。廣川站起身來,將一件小毛毯蓋在兒子身上。

 「你們只有一個小孩嗎?有沒有打算再生一個?」

 「沒有。內人似乎不喜歡那方面的事。兒子生下來不久,她就明白地告訴我,不想再生第二個小孩了。所以,呃……」

 「她已經不想再有房事了嗎?」

 「是啊。」廣川縮起脖子點頭。

 「她說,如果我有需求的時候,就去外面找女人。她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

 美月的確可能這麼說。

 「說句失禮的話,聽你這麼說,感覺你們的夫妻關係當時就已經搖搖欲墜了。」

 「你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不,說不定實際上就是如此。可是,至少我自認我們的關係良好。應該說是像朋友一樣的夫妻吧,我覺得這種關係很好,讓人非常輕鬆自在。」接著,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後看著哲朗補上一句:「簡直就像是兩個男人相處的關係。」

 原來如此,哲朗點頭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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