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哲朗看到時鐘的針指向五點半,便出門拿早報。天色仍然一片昏暗,包含他在內的四個人,似乎就要這樣迎接黎明。
他在上樓的電梯裡攤開報紙,立刻找到了命案報導。
報導內容如下——星期五晚上七點左右,有人在位於江戶川區篠崎的制紙工廠廢棄物存放處發現一具男屍。發現屍體的是該工廠的員工,屍體被藏在鐵通後方。死者年約三十至五十歲,身穿灰色夾克、藏青色西裝褲。在死者身上沒有發現錢包、駕照、名片等物品。
「報上登了。」哲朗一回到家,馬上將報紙放在茶几上。須貝第一個將臉貼近報紙,讀了起來,理沙子也在一旁觀看。
「是這個嗎?」理沙子問美月。
「大概是吧。」美月語氣粗魯地答道。
「他身上的錢包和駕照是你拿走的嗎?」哲朗問道。
「因為我想讓命案看起來像是一般的強盜殺人。」
「你丟在哪裡?」
「我沒丟。」
「那,東西在哪……」
「在這裡。」美月打開運動包,拿出黑色的錢包和記事本丟在茶几上。
哲朗手伸到一半,打消了主意,他想到不能留下指紋。然而理沙子毫不猶豫地抓起錢包和記事本。
「你為什麼留著這種東西?」
「我原本打算馬上丟掉的,又想到如果要自首的話,還是帶著比較好。只要拿給刑警看,就能證明我是犯人,事情比較好辦。」
理沙子非常錯愕地搖了搖頭,說:「你這一點還是沒變耶。不知道該說你膽量過人,還是……」
「我看看。」哲朗心想,既然理沙子都碰到了,等於自己也碰了,於是伸出手。
錢包裡的駕照照片上,是一張憔悴的男性臉孔。他的眼珠子從深陷的眼窩向上看人,一頭短髮,額頭寬闊,面頰消瘦,有點暴牙,臉色灰暗。
他名叫戶倉明雄,住在板橋區板橋三丁目。從出生日期推斷,今年四十二歲。
錢包裡有兩張名片,印著戶倉明雄的名字,公司名稱是門松鐵工廠。公司似乎也在板橋區,戶倉的頭銜是常務董事。在中小企業擔任常務董事的話,相比常有機會去銀座的酒店走動吧。
「等等,這是什麼?」理沙子嘩啦嘩啦地翻閱記事本,發出氣憤的聲音。那是一本滿是手垢的舊記事本。
「很過分吧?」美月的嘴角扭曲起來。
「怎麼了?那本記事本怎麼了嗎?」
理沙子遞出記事本,彷彿在說:你看了就知道。
哲朗打開一看,不禁翻了翻白眼。記事本裡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因為使用鉛筆寫的,整頁烏漆抹黑一片,而且寫字的力道相當強勁,表面凹凸不平。
哲朗讀了上頭寫的內容,更加吃驚。上頭鉅細靡遺地記載了一個人的日常作息。
『五月九日 下午三點十五分便利商品 面紙、幾樣食物(確定有三明治和牛奶)、噴霧器(發膠?) 晚上七點整「貓眼」(藏青色襯衫、黑色高跟鞋、黑色皮包) 凌晨一點二十五分 和兩名客人和一名女公關離開酒店 前往七丁目「飛鏢」 凌晨三點二十五分 一名客人(身材肥胖,五十多歲,身穿西裝)送她回家 三點三十分準時聯絡 無異狀
五月十一日 下午五點三分外出(灰色襯衫、黑色高跟鞋、白色皮包和紙袋)前往銀座四丁目 大都銀行自動櫃員機 松屋(幾件化妝品) 安籐書店(一本雜誌) 傍晚六點二十分前往咖啡店「Sepia」 六點五十分和一名男子(咖啡色西裝,一頭白髮,五十多歲)碰面 晚上七點前往日本料理店「濱富士」 九點十分離開 九點三十二分前往「貓眼」 十一點二十四分小香目送身穿咖啡色西裝的男子回家 凌晨一點二十八分離開酒店 和另一名女公關(大概叫奈美)搭計程車回家 兩點五分回到家 兩點八分準時聯絡 無異狀』
之後每隔兩、三天,就有相同的記錄,一直持續到十一月中,也就是最近。
「真了不起,簡直就像偵探一樣。」須貝從一旁觀看,錯愕地說。
「這是什麼?」哲朗抬起頭說。
「就跟你看到的一樣。戶倉在監視小香的生活,並且加以記錄。看過內容說,就知道他有多執著了吧?」
「這位大叔都不用工作的嗎?」須貝發出疑問。
「小香說,他現在似乎都沒在工作。」
「這個『準時聯絡』是怎麼回事?」哲朗問道。
「戶倉會打電話給小香,然後追問她一堆問題。像是今天和你一起回家的男人是誰?不能偶爾早點回家嗎?」
「是哦,跟蹤狂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啊。」須貝毛骨悚然地低喃道。
理沙子伸手從哲朗手邊搶走錢包和記事本。
「這兩樣東西暫時由我保管。如果美月帶在身上的話,說不定會因為一時腦袋不清楚而跑去自首。」
「就算沒有那兩樣東西,我還是可以自首。」美月說道。
理沙子不理會美月的發言,拿著錢包和記事本站了起來。
「或許可以,但是你不會那麼做。只要這還在我手中,你就不會那麼做,因為你並不想給我們添麻煩。」
美月將手指插入短髮中,嘎吱嘎吱地搔頭。她的樣子證明了理沙子說的沒錯。
「你是要我繼續逃亡嗎?可是,萬一被逮捕的話,會給你們添更多的麻煩。」
「你可以不用逃亡,我正在想讓你不必自首的方法。」
「天底下沒有那麼好的事。」
「我會想出方法的。我剛才也說了,不會讓這種小事毀了美月的人生。我不會讓你的人生毀在這種無聊的跟蹤狂手上。」理沙子揮揮記事本,走到走廊上。耳邊傳來打開寢室房門的聲音。
她走出房間後直接去廚房,將咖啡倒進杯子裡端了過來。
「錢包和記事本呢?」美月問道。
「藏起來了。」理沙子將杯子放在各人面前。
「理沙子,就算美月自首,也不見得就會入獄。」哲朗說出剛才一直在想的事情,「如果有剛才的記事本,就能證明戶倉的跟蹤狂行為。如果美月說她是為了幫助小香,不得已才那麼做,法官會酌量輕判的。」
「你太天真了。」理沙子坐在沙發上啜飲咖啡。
「怎麼說?」
「你沒聽到美月的話嗎?那天晚上,戶倉並沒有直接對小香或美月做了什麼,先動手的可是美月耶。你覺得美月說她是為了幫助小香這種說辭,警方會相信嗎?」
「當然,她應該無法獲判無罪。但是或許也不會被判殺人罪,因為美月並沒有殺害對方的意圖。」
「你要怎麼證明這一點?美月可是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就算是一時衝動,你不覺得警方非常可能認為美月有殺人的打算嗎?」
「這……我就無話可說了。」哲朗拿起馬克杯,喝了一口苦澀的咖啡。理沙子總是將咖啡煮的很濃。
「放心,這件事由我負責。」
「由你負責?」
「我說了,這件事由我全權負責。你和須貝只要假裝毫不知情就好了。這樣的話,萬一在警方面前穿幫,也不會波及到你們兩個。」她看著美月,只用嘴角擠出笑容。「當然,我絕對不會讓這個『萬一』發生的。」
「我並不是因為不想被捲入麻煩事,才這麼說的。我只是在想,怎麼做才是對日浦最好的方法。」
「難道入獄,捨棄成為男人的夢想,對美月是最好的嗎?別胡說八道了!」
「我是就現實而論,你知道警方的辦案有多仔細嗎?」
「你又知道了?」
「我是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小覷。至少我不像你,沒有具體對策,只會氣沖沖地亂發神經。」
「別吵了!」美月用雙手拍打茶几。
哲朗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禁盯著她看。他不是因為聲音大嚇到,而是因為她的口吻明顯不是男人的語調。
「別再……吵了!」美月痛苦地又說了一次。她的臉頰泛紅,「我不希望你們為了我的事情吵成這樣。」
她兩手撐在茶几上,低垂著頭。哲朗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不知所以地望向窗外。朝霞消失,厚重的雲層佈滿整片天空。
「我要說件令人害羞的事,你們能不能不要笑聽我說?」
理沙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哲朗和美月等她繼續說下去。
「美月,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是男是女,既然好朋友有難,就算兩肋插刀,我也要保護你。原則或規則一點都不重要。如果連這都做不到的話,當好朋友就毫無意義了。不,那樣根本不算是好朋友。」
哲朗心裡五味雜陳地聽理沙子娓娓道來。他發現這一段話不止是對美月說的,也是對他說的。在此同時,他似乎理解了理沙子為何會變得如此固執。
「謝謝你。」美月低下頭。當她抬起頭時,臉上浮現少年般的靦腆笑容。
理沙子點點頭,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煙和打火機。「讓你聽到這麼難為情的告白,抱歉。」她一個勁兒地抽煙,灰色的煙在頭頂上盤旋。
「日浦,」哲朗說道,「你也是我們的好朋友。」
哲朗身旁的須貝也點頭贊同。
理沙子不可能沒聽見他說的話,卻不回應,側身繼續抽著煙。不過,她的確多眨了幾下眼睛。
「謝謝你們。」美月再次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