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哲朗在計程車候車處排隊,想起了早田從前說過的話:「我之所以喜歡美式橄欖球,就在於他是徹底公平競爭的運動。」
早田舉無線電為例。
目前在美式橄欖球的比賽中使用無線電已司空見慣。四分衛的頭盔備有無線電,即使是在球場內,也能仰賴領隊和教練的指示。此外,教練也可以在比賽場地的上層觀眾席坐鎮,觀察敵人的動作,用手邊的電腦分析數據,將戰術傳達給領隊和選手。美式橄欖球是一項利用高科技機器,日漸高度發展的運動。
早田指的是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NFL;National Football League)中,當一方球隊的無線電發生問題而無法使用時的因應方式。
「那時,該隊馬上將此事告訴裁判。而裁判如何因應呢?驚人的是,裁判判決另一隊也不能用無線電。換句話說,如果一方不能用,雙方都別用。以求完全公平競爭。日本人就沒有這種感性。」
不幫助哲朗他們,也不調查他們身邊的人事物,可以說是早田的思考模式。
哲朗回到家已經快十二點了。他一打開家門,一個沙啞的嗓音隨即從屋裡竄出。
「這不是在找借口。我不喜歡,所以我不要。理沙子你是不會懂我的心情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懂你的心情了?這並不是心情問題,而是因為必須這麼做,所以我才說的。我是為了你好啊。」
「就算是為了我好,我也不想被你命令。」
「這不是命令,而是請求。我請求你,穿上這個。」
相較於美月情緒化的口吻,理沙子的語氣則顯得平靜,像是母親在說服女兒似的。不,或許應該說是兒子才對。
哲朗打開客廳門。美月雙手叉腰站立,理沙子坐在沙發上,雙臂環胸,翹著二郎腿。兩人都沒有將頭轉向哲朗。
「你們怎麼了?」哲朗問道,但兩人都不回答。理沙子盯著美月,美月斜睨著上方,兩人就這樣一動也不動。
哲朗看見雙人沙發上放著一些衣物,裙子、套裝、夾克、襯衫、褲子和內褲,全是理沙子的衣服。哲朗察覺到眼前的景像是怎麼回事,理沙子似乎是想讓美月穿上這些衣服。
「理沙子,不用強迫她。」
「你別多嘴!我可是認真在為美月著想。」
「我也是認真在為她著想啊!」
「既然如此,你應該也知道非得採取什麼應變措施才行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哲朗問道,理沙子垮著肩膀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煙。
「白天,公寓管理公司的人到我們家來。」
「管理公司?」
「檢查火災警報器,有兩個男人進來家裡。」
哲朗想起了信箱裡有一封通知要檢查火災警報器的聯絡信函,但是沒特別放在心上。
「然後呢?」
「他們看見了美月。我雖然想把她藏起來,但是火災警報器每間房裡都有。」
「那又怎麼樣?被看到又不會怎樣。」
理沙子用力吐出煙。「檢查完畢後,當我要蓋確認章時,一個人問我:剛才那個人是女的嗎?」
哲朗看了美月一眼。她看著裝飾在電視櫃上的美式橄欖球,輕輕咬住下唇。
「那個男人應該沒有清楚看到日浦吧?會不會因為日浦的個子在男人中算矮小的,所以他才那麼說?」
「他看得很清楚,我發現他一直斜眼瞄著美月。」
「……那,你怎麼回答?」
「我說美月是男人。畢竟她身上穿著男人的襯衫,講話又粗裡粗氣的。我不那麼回答反而奇怪吧?但是對方卻一臉意外的表情。他大概發現了美月是女人。」
「有什麼關係嘛,不過是管理公司的人罷了。這件事不會傳入警方耳裡啦。」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理沙子用力搖頭,彷彿在說:這個你就不懂了。
「我認為問題在於,現在的美月就算看在毫不知情的人眼裡,也是個女人。我們因為每天見面所以沒發現,但是美月逐漸變回了女兒身。」
「不會吧?她到這來才一個星期耶。」
「如果從她停止注射荷爾蒙算起,應該將近三個星期了。對吧?」理沙子問美月,美月沉默不語。
「我沒有察覺到什麼變化。」
「變化很微妙,但是世上還是有人能夠看出那種微妙的差異。美月明明都已經打扮成這樣,連髮型都弄得像個男人,但是明眼人還是看得出來。你們應該也知道,這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吧?那戶人家裡有一個扮男裝的女人——如果這種謠言傳開的話怎麼辦?」
「既然這樣,別讓她出門不就得了。只要小心別讓她看到任何人就沒問題了。」
「如果你老是說這種權宜之計,代表你根本一點都搞不清楚目前的狀況。你不可能永遠把美月關在這裡,稍微想點實際的事。」
「你有在想嗎?」
「我當然在想。這件事我也對美月說過了,我想讓她暫時當我的攝影助理。我雖然付不起高薪,但我一直想找個幫手。我信得過美月,而且也希望她幫我。」
哲朗第一次聽到理沙子想要找助理。不過說起來,兩人最近都沒有聊到彼此工作的事。
「日浦答應了嗎?」
「如果有事情我能幫忙,我當然很樂意去做。不然像現在這樣,我根本是個吃閒飯的。可是,」美月拿起美式橄欖球,像在把玩寶貝似的用手掌輕撫。「如果因為那件事而非得穿成女人的樣子不可,我就不想幫忙了。」
「你不能穿這樣外出,有什麼辦法?再說,你也不是穿成女人的樣子,只是恢復以前的打扮罷了。」
「我說了,我不喜歡那樣。」
「美月,我拜託你別再倔強了。如果確定能夠瞞過警方的耳目,你把女人的衣服全都丟了也行,這只是暫時的忍耐。」
美月拍了一下抱在懷裡的球,然後舉起右手。
「夠了,別再說了。」她將球丟向哲朗。球劃出一道漂亮的螺旋拋物線,猛地打在他的胸膛上,繼而掉在地上。
「日浦……」
「不要再說了,一切到此為止吧。我待在這裡是個錯誤。」美月甩了甩頭,打開門走出客廳。
「美月!」理沙子從沙發上跳起來,打算去追美月。
「等等!」哲朗擋在她面前。從玄關傳來美月出門的聲音。
「你幹什麼?閃開啦!」
「你待在這裡,我去追。」
「你去了又有什麼……」
「至少比你去有用,男人跟男人講話比較方便。」
她嚇了一跳,雙眼圓睜。
「我走了。」哲朗一把抓起自己掛在餐桌椅椅背上的運動外套,轉身去追美月。
哲朗拿著運動外套衝出家門,跑向電梯。電梯門正好在他眼前關上,哲朗和電梯裡的美月對上一眼。
他毫不猶豫地衝下電梯旁的樓梯,皮鞋鞋底打滑,讓他後悔沒穿運動鞋出門。
哲朗對自己的體力有自信,但是下到二樓時已經氣喘吁吁了。他咬緊牙根一腳踩上最後一道樓梯,卻突然停下要往下衝的身體,因為美月就在樓梯下面。她似乎料到他會下來,抱著胳臂抬頭看他。
「時間到。」美月做出按碼表的動作。「憑你這種速度,沒辦法帶球衝鋒陷陣喔。這樣不配當四分衛。」
「王牌四分衛不需要親自去跑,這才是重點。」哲朗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步下樓梯。下樓途中,他將手上的運動外套丟給美月。「你穿那樣會冷吧?」
美月接下運動外套,不高興地揚起下巴。「你別把我當女人對待。」
「別胡說。如果對方是女人的話,我才不會丟衣服給她。我會溫柔地從身後替她披上。廢話少說,穿上就是了。因為你就算感冒,我也不能帶你去看醫生。」
美月好像想說什麼,但還是默默地穿上運動外套。外套的肩線太寬,美月好不容易才將手從袖口伸出來。
「QB的衣服好大。」
「總比穿安西又大又臭的夾克好吧?」
從前擔任線衛的安西是球隊中最會流汗的,美月替他取了一個「活人灑水器」的綽號。她大概想起了這件往事,嘴角的線條和緩了下來。
「要不要聊聊?」哲朗說道。
「嗯。」美月點了點頭,然後看著哲朗。「男人跟男人的對話?」
「當然。」哲朗答道。
他本想找個地方邊喝邊聊,但是美月提議要到上次去過的公園。
「很冷吧?已經十二月了耶。」
「還沒那麼冷啦,風吹起來挺舒服的。再說,穿了這件外套,我覺得很暖和。」美月攏起運動外套的前襟。
兩人走到美月告白自己殺了人的公園。街燈依然亮著,公園裡的幾張長椅都沒人。兩人並肩坐在在入口附近的長椅。
大半夜的,居然還有老人帶狗散步。
「不曉得那個老爺爺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美月說道。
狗停在樹下。老人手裡抓著狗鏈,不時望向哲朗他們。老人就像在看狗要不要便溺一般,也對兩人很好奇。
「不曉得。這種季節還在外面吹風,他應該覺得我們是怪胎吧。」
「他如果那麼想就好了,但是大概不是。」
「那你說呢?」
「那個老爺爺大概是這麼想的:這種季節居然在外面吹風,真是一對奇怪情侶。」
她補上一句:「可惜他猜錯了。」
「是嗎?這裡距離那個老爺爺有三十公尺耶,我想他看不清楚日浦的臉。」
「所以啊。就因為他看不見我的臉,才會以整體感覺來判斷。這麼一來,我們的模樣看在那個老爺爺眼裡,就像一對感情好,坐在長椅上的情侶。」說完,美月靠在長椅上,將原本併攏的雙腿大刺刺地張開。
老人依舊駐足望向他們。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哲朗知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美月哈哈大笑。「喏,他開始困惑了。對那麼大年紀的老爺爺來說,女人大刺刺地張開腿坐下,簡直是匪夷所思。」
結果狗只是小便就動了起來。老人被狗拖出公園,直到離開公園的前一刻,他都還是在偷看哲朗他們。
美月突然起身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面向哲朗,說:「這種話不該自己說,但是如果我只有一個人,任誰都會覺得我是男人。這一點我有十足信心。不過,這要視身旁的人是誰而定,有時候也會現出原形。」
「什麼意思?」
「好比說,像現在這個情形。QB的身材壯碩,長得又帥,舉手投足都男人味十足。和你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我實在相形見絀。而且我身上還穿了你這件陽剛味十足的男性運動外套。無論看在誰的眼裡,都會覺得我們是一對情侶。我看起來像女人一點也不奇怪,不管我們走到哪,大概看起來都像是一對。」
「所以你才不想去酒店嗎?」
「是啊。不光只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有人的地方,沒辦法開誠佈公地談。」
美月再度坐下。她雙手抱頭,手伸進短髮裡搔了搔。
「我好不甘心。不管我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變得像QB一樣。」
「不必變得像我吧?」哲朗笑道,「你心目中應該有理想的男性典型。」
美月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哲朗。她的眼眸深處閃著認真的光芒,哲朗將身體稍微向後挪。
「我沒有告訴過你嗎?」美月問道。
「咦?」
「我應該告訴過你啊。」
「告訴過我什麼?」
聽到哲朗的問題,她的唇邊漾起一抹無法解讀的笑。她眨了兩下眼睛,再度盯著哲朗,說:「在我心目中,QB就是最完美的男人——我應該告訴過你啊。」
幾秒種後,他低聲「啊」了一聲。腦中清晰地浮現那段記憶。
那一晚,他在骯髒的住處面對全裸的美月。
「有什麼關係嘛。」說完這句話後,她接著說:「畢竟QB可是最完美的男人啊……」
抱著美月時的觸感和彼此的氣息,一一浮現在哲朗腦海。他想要甩開那些景象,用手搓著臉。
「你想起那一晚的事了嗎?」
「是啊。」哲朗答道。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何表情。
「關於那件事,QB一直什麼都沒說,好像沒發生過似的。」
「我認為那樣比較好。還是,我做錯了呢?」
「不,你做得對。」美月抱著胳臂,前後搖晃身體。「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明明就算那麼做,也解決不了任何事情。」
「你想要解決什麼事嗎?」
「是啊,我想要解決很多事情。」說完後,美月閉口不語。
沉默了好一陣子。風帶來了汽車廢氣的臭味,大概是因為靠近青梅大街的緣故吧。哲朗仰望天空,明明沒有雲,卻看不見星星。讀大學的時候,他經常在練習完球後仰望天空。這麼做是為了整理記在腦中的陣勢。他會反覆想像球友們按照計劃採取行動的模樣,比賽中成功執行計劃是最令人開心的一件事。現在,沒有一件事能夠如預期般進行,無法像以前一樣擬定計劃。
「我想變成QB。」美月嘀咕了一句。
哲朗看著她的側臉,美月也將臉轉向他。「我想要你的那張臉、那副軀體,和那種嗓音。如果我被生成那樣的話,應該會有更不同的人生。」
「但是未必會是美好的人生。」
「一定會是美好的人生。」美月眼神堅定。她繼續說道:「至少能夠得到那個女人。」
哲朗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他在咀嚼她話中的涵義。
美月擠出一個笑容。
「我老是在告白。第一次告白說,我其實是男人;第二次告白說,我殺了人。這次的告白是第三次。」她豎起三根手指頭。在此同時,笑容從她臉上消失。「我喜歡理沙子。打從那個時候起,我一直喜歡她,我的心情到現在還是沒變。」
哲朗屏住呼吸,看著美月的側臉。她不發一語,任憑時間流逝。
口中乾渴,舌頭感覺到冰涼的空氣,哲朗這才驚覺自己嘴巴一直開開的。他先嚥下一口唾液,然後舔了舔嘴唇。「我嚇了一跳。」哲朗好不容易擠出了這麼一句。
美月臉頰的肌肉和緩了下來。「這也難怪。」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嗯,我是認真的。」
「原來如此。」哲朗歎了一口氣,這口氣下意識地轉為更加深沉的歎息。
他想起了比賽中的一件插曲。那時理沙子和美月分工合作,將運動飲料和毛巾遞給選手們。亮眼的理沙子在社團外也有許多愛慕者,是美式橄欖球社的代表人物。美月雖然不惹眼,但是不但熟知規則,又擅長聆聽,所以選手們有事總會找她商量。兩名女球隊經理的分工恰到好處。大家都說,她們是最佳拍檔。社團活動之餘,她們也是好姐妹。
但是美月當時就已經是「男人」了。就算看在外人眼裡,她們倆是手帕交,美月還是很可能對理沙子抱持特殊的情感。哲朗上次聽了她的告白之後,到現在都還沒有想到這一點,簡直可以說是愚蠢。
「我想你應該摸不著頭緒。我有好幾次都想向理沙子表白我的愛意,不過那都是大學時代的事了。」
「原來如此。」
「可是,我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因為理沙子根本不可能接受我。後來,我知道她有喜歡的男人。你還記得吧?剛上大四的時候,QB有一次在練習中暈倒了,對吧?」
「嗯……」
事情發生在那年四月。那一天因為下雨,於是改在體育館做重量訓練。一開始每個人各自用啞鈴和健身器材鍛煉身體。後來有人拿球出來,開始練習傳球和接球。不久,又增加了傳球防守的練習。然後又有幾人加入練習的行列,展開了一場簡單的迷你比賽。過程中,哲朗也被迫參加。因為沒有人能正確地傳球,就不好玩了。
規則是不阻截對方,所以大家都沒有戴防具和頭盔。眾人約定將毛巾掛在腰部,如果毛巾被搶走就視為遭到阻截。但是當大家沉迷於比賽中時,平常的習慣都跑了出來。不時出現正式比賽時蠻搶硬奪的肢體碰撞。
當哲朗想要傳球時,一名選手衝了過來。他確實是來搶毛巾的,但是他用力過猛,身體直接撞上哲朗的下半身。哲朗承受不了衝擊,整個人向後仰倒。一群人為了搶奪掉下來的球,在他身邊擠成一團。
事實上,之後的事情哲朗完全不記得了。後來聽說,他因為腦震盪,馬上被送到了大學的教學醫院。
「當時,理沙子在醫院的候診室哭了。」
「不會吧?」
「你也這麼認為,對吧?那麼堅強的女人居然會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
哲朗回想起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是理沙子發現自己設計讓她懷孕的時候。
「那一瞬間,我放棄了。我知道這個女人的心不可能向著自己。自己果然只能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或許是想起了當時的遺憾與無力感,美月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哲朗猛然驚覺。「所以,那一晚你才會到我的住處……」
美月一臉尷尬地搔了搔眉毛上方。
「理由我也說不上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那時候,我就是想被男人擁在懷中。我之所以找你,或許因為你是理沙子心儀的男人,同時也是我崇拜的男人。總之,我當時心想若要將男人的部分從我心裡逐出,就得和QB上床。」
哲朗想起了美月當時的表情,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追求快感。即使如此,她還是執拗地向他需索。兩人徹夜汗水淋漓地沉浸在性愛之中。哲朗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而美月則試圖化身為男人。那對她而言,是一個抹殺自己內心某個部分的儀式。
美月從長椅起身,面向哲朗攤開雙手。
「當時,不是我的第一次。」
「是嗎?」
「我的第一次發生在國中,對方是一個不懂情趣的男生,我不太記得他的長相了。所以對我而言,那是一次毫無意義的性經驗。不過,和QB的時候不一樣。真要說的話,那才是我的第一次。」她補上一句:「不過這樣說或許會造成你的困擾。」
「那,中尾又是怎麼一回事?」
美月像是被碰到痛處似地皺起眉頭,將雙手插入牛仔褲的口袋,用運動鞋鞋尖開始在地面寫了什麼。是RB兩個字,指的是跑衛(Running Back)。
「功輔是個好人。身邊明明有一堆女人,他卻偏偏喜歡我。」
美月直呼中尾的名字,令哲朗心裡感到平靜。功輔、美月——兩人應該是如此呼喚彼此的吧。就像極為平凡的情侶直呼對方名字一樣。
「之前,中尾說過。他雖然接受現在的你是男人,但是你們當初交往的時候,你絕對是女人。」
「聽了真令人心酸。」美月用運動鞋鞋底抹去了RB兩個字。「但是他能這麼說,我必須心懷感激。其實,就算被他揍我也無話可說。」
「你喜歡中尾嗎?」
「喜歡啊。過去喜歡,現在也喜歡。」
「那是哪一種……」哲朗不知該怎麼說。
「你想問是不是愛情嗎?」
「嗯,是啊。」
「好難回答的問題。」美月盯著地面。「我不清楚愛上男人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不過,和功輔在一起很快樂,也很有安全感倒是事實。」
「那方面呢?」
「性?」
「嗯。」
「性並不是大問題。我們當然做過啊,因為和功輔上床,並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那和我上床如何呢?這個疑問閃過腦海,但是哲朗按下不問。
「是我主動向功輔提出分手的。」
「為什麼?」
「我只說,這是為了我們彼此好。你也知道功輔的個性。如果對方提出分手,他既不會死纏爛打地問為什麼,也不會丟人現眼地死纏不放。他只說,既然你這麼說,那就沒辦法了。然後我們就結束了。」
哲朗心想,真像那傢伙的作風。
「功輔是個好人。」她又說了一次相同的話。「那麼好的男人和我這種怪胎扯上關係就慘了。」接著,她滑稽地將手地在自己的額頭上。「但是這麼說的話,就對不起爸爸了。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爸爸是指?」
「我兒子的父親。」
「啊……」哲朗已經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因為無法從她的打扮聯想到她還有個丈夫。
「你不擔心他們嗎?」
「我兒子和他爸爸嗎?」
「嗯。你完全沒和他們聯絡吧?」
「因為我離家出走了啊。」美月聳了聳肩。「我努力不去想他們。如果想到他們,我可能會因為愧疚而發瘋。如果他快點和別人再婚的話就好了。」
「你先生……」哲朗話說到一半,又閉上了嘴。他心想,她應該不喜歡這種說法吧。
「他提出離婚申請書了嗎?」
「不曉得。基本上,我是在離婚申請書上簽了名才離開家的。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交出去。」
「這種事情我不太懂,撇開他不談,難道你不想見見小孩嗎?」
「我兒子嗎?」
哲朗點頭。美月望向天空,「唉」的歎了一口氣。呵出的氣瞬間凝成了白霧。
「我從來不曾忘記他,我心裡一直惦著他。可是為了那孩子好,我最好還是別再見他了。那孩子就算和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
看到美月的臉痛苦地扭曲,哲朗想到她生產時的事。懷著一顆男人的心懷孕,然後生產,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心境呢?當然,這是哲朗再怎麼想破頭也想像不到的事。
「離題了。」美月笑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對理沙子的感情。」
「這我清楚了。」
「我之所以去新宿,也是因為想見理沙子。我已經做好了被警方逮捕的心理準備,所以想去見她一面。就算不能說到話也無所謂。不,我完全沒有打算和她說話。當時,我身上穿著女裝對吧?我根本不想被她看到那身打扮。」
聽到這裡,哲朗突然想通了。他重重地點頭,說:「所以你剛才才會那麼激動地拒絕嗎?」
「我已經不想再在理沙子面前打扮成女人了,我想要以男人的身份和她相處。」說完,她面向哲朗做了一個踢球的動作。「聽到有人這麼說自己的妻子,一般丈夫都會生氣吧。」
「或許吧,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生氣。」
「因為我不是真正的男人吧。你覺得隨我說,反正你不痛不癢。」
「不是那樣。」
「沒關係啦,我瞭解。反正一切都是我在自我滿足,演獨角戲。這就叫做永遠的單戀。不過就算這樣,這對我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永遠的單戀啊……
哲朗總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那種心情。明知沒意義,卻無法不執著的事物——誰都有這樣的存在。美月的心聲可以說是她身為男人的證據。
「要不要回去了?理沙子在家裡等喲。」
美月將手抵在額頭上,順勢將手指插入頭髮中,咯吱咯吱地搔頭。
「雖然我覺得不該回去,但是不回去也不行吧。」
「算我拜託你,回去吧。拜託啦。關於女裝的事,我們再好好商量。」
她對哲朗的話露出苦笑。「QB,你真辛苦。你究竟打算發號施令到什麼時候?」
他微微攤開雙手。「到第四節結束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