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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濱的城市大廳建在了面向海岸的大道上,這是一個在縣裡首屈一指的大廳。各類演出也是豐富多彩,並且能容納2000名觀眾。高柳舞團在神奈川的公演絕大部分都是在這個大廳裡進行的。
入場前的時間,加賀選擇了在附近的山下公園裡度過,今天天公不作美,烏雲密佈,冷得讓人直縮脖子。不過還是有很多年輕男女帶著家人來公園玩。
到了六點,加賀到大廳前開始排隊,那裡已經排成了很長的隊伍。果然高柳芭蕾舞團很受歡迎,今天的票應該銷售一空了吧。看了看觀眾群,大多數都是年輕女性,接下來就是中年婦女或者是帶著小女孩的母親,兩個男人一塊的極少數,而男人獨自來看的,加賀看下來只有他自己。
加賀的位子在一層坐席靠中間的往右數過去第三個,旁邊就是入口,加賀還以為最右邊的兩個位置沒人坐,到演出快開始的時候兩個年輕女人趕到後坐了下來。其中一個說,「太靠邊上了看不清楚啊。」
加賀跟她們提出,要是不介意想和她們換一換,不出所料她們露出了懷疑的眼神。
「其實我是這個大廳的負責人員。」加賀無奈的說道,「我想調查一下最邊上的位子的音效和視野如何。」
這個謊言果然有效,她們很快就同意了換座,其實對她們而言也是靠中間一點的座位更有利。
演出於六點35分開始,比預定時間晚了五分鐘,指揮家在一片掌聲中走了出來,他優雅的拿起指揮棒,華美的前奏曲便開始演奏起來。
然後幕布升了起來,舞台劇的饕餮大餐開始了。
隨即,加賀就站了起來。
他走出去後,站在走廊上的女性工作人員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見他繼續往後台走去,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客人,這裡禁止進入。」
「我可以進。」
加賀把警察證給她看,工作人員一下就露出膽怯之色鬆開了手。舞團裡這一連串的案件連非相關人員都非常清楚。
走進後台,立刻能夠感到和在東京時候一樣的那種緊張氛圍。正在穿著衣服的演員們個個都帶著即將踏上戰場一樣的表情。
有幾個演員注意到了加賀,但是並沒有覺得異樣,最近他們已經習慣在警察監督下的生活了。
加賀往裡走了幾步,那裡面都是演員們的休息室,因為大多數的人都參演了序幕,所以幾乎空無一人。
加賀走到門上寫有「高柳亞希子 淺岡未緒」的房間,環顧了一下左右,輕輕敲了敲門。「來了。」是亞希子的聲音。
一看是加賀,亞希子那雙塗了睫毛膏的眼睛露出了懼怕的神情。然而立刻就放鬆了下來,問道:「您有何貴幹?」身體的姿勢依然很僵硬。
「你不用站起來。」加賀說著走進了房間,亞希子面對著鏡子而坐著,而加賀站在她後面,兩人通過鏡子相望著。
「準備完了?」
「嗯,馬上輪到我上場了。」
她強調了一下『馬上』這個詞,確實,序幕的時間並不長,馬上就要結束了。
「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加賀說,「我想你應該可以輕易作答。」
「什麼問題呢,我希望您長話短說。」
「第一,」加賀看著鏡中的亞希子,「風間跟你提出了什麼要求呢?」
她那被眼線筆描大的眼睛睜得更開了,接下來卻微微搖頭,「您在說什麼呢?」——聲音明顯是顫抖的。
「是要錢嗎?還是別的什麼呢?」
加賀沒有理會她,繼續問道。而她依然搖著頭。
「您想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這是不可能的!」加賀說,「你一定知道,不對,你可能什麼都清楚,難道不是嗎。你可是一五一十都跟我說過的哦。在紐約發生的那段舞者和繪畫學生的悲傷戀歌。」
亞希子長吸一口氣,慢慢地又吐了出來。目光還在加賀身上。
他說了下去。
「您跟我說過森井靖子和青木一弘的故事。那應該大致上是真實的,只是,最最重要的部分被篡改了,那就是主角的姓名。與繪畫學生墮入情網的舞蹈演員其實是你吧?但是尾田在回答青木遇刺案的警官問題的時候,卻回答青木的女友是森井靖子。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不想在約翰·托馬斯面前敗壞你這個有前途成為將來的國際舞者的形象!不過幸運的是,由於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和青木交往的事,這個謊言就暫時沒有被揭穿。」
「一派胡言。」
「不,這是事實。」加賀繼續說,「所以風間利之才想來找你,那天晚上,就是風間被殺的那個晚上,你在舞團裡。」
「不是的,那天晚上我在……」
「請您說真話,」加賀打斷了她,「風間究竟要求你做什麼呢,應該不是錢物一類的吧?他要求你做的,就是跟他一起去紐約——沒錯吧?」
亞希子明顯地吞聲了,說不出話來。一直盯著鏡子中自己的臉看。
「是青木留下的那幅畫告訴了我青木的女友是你。」加賀靜靜地說,「那幅畫真美,你要是看看就好了,上面畫著一個舞者正在紐約的大街上翩翩起舞。我們剛開始以為那是森井靖子,當然也有聽說青木的戀人就是靖子這個因素,但那個舞者的背影的確和靖子有幾分相似。然而,我們卻忘了最重要的東西,她以你為標準進行減肥只是最近的事情,四年前她的體形應該是殘酷節食之前的樣子。」
那幅畫和你簡直一模一樣,加賀補充道。
亞希子緘默了,看得出她正緊緊咬著牙關。
「想到這裡,我本以為殺害風間的是你。」
加賀說完,亞希子露出吃驚的表情。
「我們還以為葉琉子是為了保護你,但這樣還是說不過去。為什麼葉琉子要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呢?不想失去團裡最貴重的女一號嗎?不,事情不是這樣的。」
說到這裡,他開始凝視起亞希子的臉來。「這個回答很簡單,其實我應該更早點發現到的。有那麼多的線索,但我都一一給看漏了。不過我現在可以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在高柳的辦事處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後他對著鏡中的亞希子深深鞠了個躬,說道:「請你說實話吧。」
「如果你保持沉默的話,很多人的痛苦都無法抹去,每個人都會傷痕纍纍地活下去,而我也會繼續追查這些人直到最後一刻,對誰而言都是一場無休止的馬拉松。」
拜託了,加賀說。
兩人都沉悶地默不作聲,舞台上已經響起了「沉睡森林的美女」的音樂。
「我一開始是想。」
她終於開口了,「我一開始是想等到今天的公演結束後的,然後我再慢慢想這些事。不過靖子會那樣,而加賀先生你們又相信了青木的戀人就是她,我就不由得盼望這事兒就能這麼過去……果然如意算盤還是打得太好了。」
加賀抬起頭,亞希子望了他一下,又瞥了一眼鏡子前的時鐘
「正如您所說,我就是青木的戀人。」
她開始說起紐約的事情來。
「上次說得森井靖子的戀愛物語,其實都是你自己的吧?」
亞希子點點頭,這麼回想起來,那時她描述這段故事時的痛苦表情倒是能夠解釋通了。
「用刀捅他的也是你吧?」
而亞希子卻露出要申辯的眼神,說:「那是一場意外啊,我們準備回國的那天,他叫我出來見最後一面,不過他卻另有目的。他拿著刀子威脅我,把我囚禁在旅館的一個房間裡。然後求我留下來陪他。但我卻無法割捨芭蕾舞,哭著拜託他原諒我一次。他意識到講理我不會聽,突然撲上來要掐我脖子。我掙扎中拿起了旁邊的一把刀……等我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捅了上去。」
「這件事情尾田知道吧?」
「嗯,我跟媽媽和尾田老師說了。然後尾田老師就說要留下來觀望一下情況,警察找到托馬斯的時候,他先以靖子的名字搪塞過去的理由就和加賀先生推理的一樣。不過尾田以為這個謊言立刻就會敗露,因為如果青木得救那麼從他本人口中就能弄清真相,而要是他沒有得救,理應就會懷疑到他的女友身上,而這個時候靖子是肯定不會配合的。」
「但萬幸的是,這謊言並沒有被揭穿。」
「青木替我們撒了謊,沒有說出我的名字,一定是考慮到作為舞者的我的將來吧。過了幾天尾田去見了青木問他為什麼沒有提到我,他說他到現在還是深愛著我的。」
亞希子說到這裡歎了口氣,「真是個好人,我們要是以別的關係相識就好了。」輕聲說道。「尾田和他告別的時候,還拜託他,如果有人問起戀人的姓名就說是森井靖子。他說他根本沒打算要回答什麼。」
男人都是這樣的吧,加賀想。
「這就是四年前發生在紐約的那樁案件了。」
亞希子點頭。
「也是這次案件的元兇了。」
「的確是這樣。」
「請你告訴我。」
亞希子嚥了下口水。
「正如加賀先生所說,那天晚上我在舞團裡,正準備訓練。」
她清晰的語調裡充滿著決心,「換衣服前我去了一趟辦事處,突然聽見有人正敲著窗戶。那個人正在窗外,當然那個時候我完全不認識他。我吃了一驚,問他有什麼事情。然後那個人大聲說了青木的事情,一聽到青木這個名字,我很擔心會被別人聽到就打開了窗戶。他就大模大樣地爬了進來。然後……就像您所想像的,他想讓我跟他一起去紐約。」
「去見青木吧?」
「是的,那個人——風間說,青木寄信來了,信上的大致意思是『我的畫想讓你來處理,焦急地等待著我的電話』然後我就打了電話給他,電話裡他跟我表明了他自殺的念頭。說他受盡了肉體和精神的摧殘,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決心。風間想讓青木對生活重燃希望,許下承諾這次要帶我會紐約見他。所以就讓我一起去,見一面也好……見到馬上就可以回來。」
「但是你拒絕了。」
嗯,她點頭。「這種事我辦不到啊,首先公演在即,即使沒有公演……」
「他怎麼說?」
「要是我不肯跟他去的話,他就把我和青木的事情公之於眾。我無奈之下只好答應。然後他就聲稱要打電話過去,說『我現在打電話給青木,讓他聽聽你的聲音』。但正當他要撥電話的一剎那,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沒法去紐約,在電話接通前把那個人撞倒,放好話筒。然後他就很生氣,要跑上來揪住我。差一點就要被他抓住的時候……」
「他突然倒了下去——是嗎?」
「嗯……」
「是葉琉子擊打他頭部的嗎?」
「……」
「恐怕不是吧?」
亞希子頭低了下去,似乎沒法再說下去了。
「我明白了,」加賀說,「關於這點,我就先聽你說到這裡吧,接下來我還要問問其他人,應該和我所預料的也一樣吧。話說回來,對柳生下毒的也是你嗎?」
不是,亞希子回答,猶豫了一會兒沒有開口。
「不是你麼,那麼知道四年前事情的人就只剩一個了啊,就是高柳靜子。她知道所有的真相嗎?」
「不,我對我媽媽什麼都沒說。她只是不想讓別人調查四年前的事情才那麼做的。」
「不過她可能隱約感覺到了吧。」她像是在自言自語。
「無所謂了,以後再說好了,你也差不多快要上場了。」
正如他所說,外面開始熙攘起來了,好像序幕已經結束了。
「謝謝,加油跳。」
說著,加賀離開了房間。
看到加賀正從自己的休息室裡出來,未緒連忙躲到了暗處。確認他真的離開了之後,才打開了房門。
一看到未緒,亞希子便露出悲哀的眼神,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動了動嘴。這個動作似乎已經說明了一切。
「瞞不住了呢。」亞希子說,「真的,還是瞞不住了,那個警察,好像什麼都知道了。」
未緒點著頭,卻沒有絲毫的沮喪,她一直堅信加賀總有一天會查明所有真相的。
「對不起,未緒。」
亞希子站起身抱住未緒,「你保護了我,而我卻沒能保護你。」
「沒關係。」未緒說,「這樣一來我也可以解脫了。因為我已經沒必要再繼續說謊了。」
「未緒……」
「請不要放在心上。話說回來,我想把今天的舞劇演成我人生記憶中最完美的一次。」
「嗯,是啊,我也會先把一切拋在腦後,跳出一場最出色的舞蹈,為了未緒。」
聽到這句話,未緒的淚花在眼眶裡直打轉,她咬咬牙沒讓它流下來。
一切都是始於那個夜晚。
那天,在常規訓練課程之後,亞希子約未緒一塊兒去進行自主練習,未緒當然答應了下來。「沉睡森林的美女」開演在即,她也想兩個人盡可能抽空多練練。
亞希子拿了一把舞團大樓的鑰匙,和未緒先外出吃了晚飯,然後又回到了訓練場。
事情在此刻發生了。
結合前後的情況,好像風間一直在追蹤著兩人的行動,多半是在等亞希子獨處的時機出現。但那兩人形影不離,一塊兒走到了訓練場跟前。
如果未緒也跟著一塊兒進了訓練場的話,那麼事態發展肯定就是另一幅景象。然而事實是,進入訓練場的只有亞希子一個人,未緒去了便利店,沒有進大樓。這時大門的鑰匙就放在未緒身邊保管,因為亞希子能從裡面打開門。
風間看到未緒走遠後,走進了大樓。然而大門上了鎖,他為了能夠接觸到亞希子一定在大樓周圍轉悠了好一會兒,然後如他所願,他在辦事處發現了亞希子。
另一方面,未緒買完東西回來後,打開大門正要走進了大樓的時候突然聽到了爭吵聲。她悄無聲息地來到辦事處的門口,窺視著裡面的動靜,立刻發現有一個陌生男人正要襲擊亞希子。
一定得保護女一號,未緒想。她如果遭遇什麼不測的話,他們的夢想就無法實現了。
未緒的目光落到了一個金屬花瓶上,正好在那個男人的身後。她曲著身子走進去,兩手拿著花瓶對準男人的後腦勺狠命地掄了下去。
她的雙臂感到了一陣猛烈的衝擊。
接著,男人的身體便攤倒在了地上。
「沉睡森林的美女」進入了第一幕,扮演奧羅拉公主的亞希子,展現了最完美的舞姿,完全看不出來剛才的事情對她的思緒造成任何擾亂。不過她跳舞的時候,加賀的目光慢慢移到她的後方——扮演妖怪的未緒身上。看到她的舞姿越跳越可愛,加賀的心口一陣陣的痛著。
並不是從沒懷疑過未緒,如果說葉琉子是在袒護某個人的話,無疑未緒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但是倒過來想想,這樣一來卻又不存在袒護的必要了。原因是,如果葉琉子可以聲稱自己正當防衛的話,未緒本人也能這麼做。她們兩個一樣是年輕女孩,還不如不說謊來得更保險一點。而且最重要的是,讓最好的朋友替自己頂罪這一點實在是有悖常理。如果兩個人真的是好朋友的話,絕對做不出這種事來。
正因為考慮到這一點,加賀對未緒很早就消除了懷疑。
然而他第一次產生猶豫的是前天在石神井公園裡散步的時候。他想起了發現軟式網球充氣泵的時候的情形。
假設她還記得那時的事情,看到加賀發現充氣泵後歡欣鼓舞的時候,她又在想些什麼呢?她肯定也注意到了充氣泵的頂端可以作為注射用針來用。
然後,她知道了周圍有誰持有軟式網球充氣泵的話——
關於森井靖子的自殺,最弄不明白的就是動機。就算她是出於被警察逮捕的恐懼心理,這個時機未免也把握得太準了點吧。
不過若是未緒知道靖子有充氣泵,事情就另當別論了。這樣未緒就應該知道殺死尾田的兇手是靖子,而且應該是和警察同樣的方式順籐摸瓜查到靖子的。
她立刻就告知了靖子,半夜來到她的住處,告訴了她警察已經向真相逼近。未緒公寓所在的富士見台離靖子可是只有一站之遙,雖然步行有點遠,但騎車倒是正好的距離。在未緒公寓一樓的停車場停有大量的自行車。
聽到警方搜查的進展情況,靖子選擇了自殺。
以上的這些就是對未緒最初的懷疑,不過即便這些是事實的話,這也並不構成什麼大不了的過錯,根本沒有觸犯什麼法律。
然後另一個推理起了作用,就是青木的戀人不是靖子而是亞希子的這件事。這是偶然間想到的,卻可以把目前為止所有的疑團一併解決。
其中最為重要的,是靖子殺害尾田的動機如何而來。倘若說,靖子知道了亞希子在紐約的所作所為全部被推到了自己身上,而且還是由於尾田的原因,那麼後果會如何呢?
靖子不惜任何代價而重塑了體型,目的是為了討得尾田歡心。她肯定堅信著這是一條成為名演員的捷徑。但若是她知道了尾田在四年前就背叛了自己的話——
問題就在於,靖子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呢?關於這點,加賀也有著自己的猜想,即,風間和靖子見過面。
第一幕結束之後未緒幾人回到了休息室,一進房間,亞希子馬上就開始補妝。她在第二幕、第三幕上要一演到底。而未緒第二幕不用出場,所以還可以喘上口氣。
「狀態調整到了最好啊。」亞希子說,「我想保持到最後一刻。」
未緒頷著首,脫下了戲服。
未緒面對著鏡子,想起了前一場公演上發生的事情來,那時尾田被殺害了。關於那個案件,未緒和亞希子也沒脫離關係。
「有人在我的包裡放了奇怪的東西。」在橫槓訓練課開始前,亞希子找未緒來商量。她遞過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這樣一行字:
「我知道你和風間的死有關,要是你不希望我和警察說的話,就按我說的做!」
下面寫了一個很莫名的指示,說讓她在橫槓練習課開始前往尾田的上衣上倒半杯水。
「這是什麼意思啊。」
「總之我先照做試試。」亞希子說完,成功地避開眾人的耳目而得了手。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事件為背景,當看到加賀發現注射針的樣子時,未緒也頓時明白了一切。而且她想起來曾在靖子的房間裡看到過一模一樣的東西。
這兩個線索使得未緒確信了靖子就是兇手。
那天晚上,未緒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靖子的公寓。之所以沒有坐出租車,無非是因為害怕大半夜和司機兩人獨處。
靖子則輕易地認可了未緒的猜想,說殺死尾田的確實就是自己。
「我可是被他擺了一刀哦。」
靖子說著,淚如雨下。「那個叫風間的人的確來找過我,原因是想確認一下事情的真相。那個人還問『為什麼非得把青木的戀人說成是你呢』,我著實吃了一驚,完全不相信他說的。他還說了很多事給我聽,但我都沒相信。尾田老師這麼讚美我的舞蹈,還說只要按他說的做一定能成為一流舞者,這樣的老師怎麼可能會陷害我呢?」
但是,靖子說話的時候,放在胸前合十的雙手不住的顫抖著。
「當得知死者就是那個叫風間的時候,我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被殺一定是由於某種內情。既然他被殺害了,那他所說的一定全都是事實了。我真得無法原諒這種事,我恨所有的人,而最痛恨的就是尾田老師了。我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老師身上了,他明明是知道的……我為了讓老師喜歡我,還拚命的節食為了變成亞希子那種體型。算什麼,我算什麼……不過就是一個用來給別人做替死鬼的女人而已啊。」
靖子趴在地上哭著,未緒卻想不到任何話來安慰她。這是一個悲情的舞者,她的賭注越大,夢想破碎時的衝擊也就越大。
靖子總算是停止了哭泣,用血紅的的眼睛看著未緒。
「謝謝你,未緒,告訴我警察的事情,接下來你想勸我自首吧?」
「嗯,不過……」
未緒直直地望著靖子,「我希望你在橫濱公演前絕對不要說出事實真相,今天我就是來拜託你這件事的。」
「……什麼意思?」
靖子露出驚訝的表情,而未緒的眼神依然嚴肅。
「我也老實告訴你,殺死風間的就是我。這次的公演將是我最後一次登場。」
第二幕的尾聲,是公主在百年沉睡後王子的親吻下醒了過來。她甦醒的同時,沉睡的森林裡的萬物也復甦了。
真是個沉睡的森林啊,加賀想。高柳舞團的所有成員,都被關在了這個鬱鬱蔥蔥的叢林裡啊。
青木一弘的戀人是高柳亞希子——這個猜想自然而然地推理出了殺死風間的就是亞希子。然而這樣就說不通了,為什麼葉琉子能有那樣的犧牲精神來替亞希子頂罪呢?葉琉子自身也是一個很有潛力的舞者,肯定對未來有著憧憬。
那是不是發生了些變故而導致葉琉子錯殺了風間呢?但這樣的話就不用冒稱正當防衛,只要申辯是過失殺人不就可以了嗎?當時在場的亞希子也不可能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而讓葉琉子演這出危險的戲吧?
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個了,就是犯下過失殺人罪的是第三個人物。
到這裡,加賀腦海裡再次浮現出了未緒。
加賀重新調查起未緒和葉琉子的關係來,有沒有什麼遺漏的線索呢,是不是忘記了什麼重要事情呢?
有。
那事遠在天邊,卻近在眼前。
葉琉子曾經出過一起交通事故,當時淺岡未緒也坐在車上。
葉琉子的腳受了傷,不得不停止訓練了很長時間,而未緒卻只有一點小傷,當天就出院了。
加賀反覆思忖著前後經過,未緒突然變得反常的時候,她自己說是貧血症,果真如此嗎?
加賀打電話給了父親,因為他最近在處理朋友兒子的交通事故,所以對這方面的經驗豐富。加賀把未緒自稱難受時候的印象告訴了父親。
「雖然不能斷言,不過這很可能是交通事故留下的後遺症。」
父親這樣回答,「人類的大腦很複雜,不管醫學怎麼先進,未知的事情還是很多。有很多案例就是檢查的時候沒有發現異常,但後來會突然頭痛耳鳴,所以就會發生很多摩擦。」
「沒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嗎?」加賀問。
「就是這點不得而知所以現在很費勁呢,有些人的後遺症可能只是心理問題。但實際上到後來視力也會慢慢減退。」
「你的意思是有很多種類嗎?」
「正是如此,還有的人雨天會產生耳鳴。」
「雨天?」
加賀問道,「和天氣還有關係?」
「有很大關係呢。」父親說,「後遺症有一個共同特徵,在雨天或者陰天、換季的時候,都會感到腦袋特別重。」
雨天——
加賀查了一下未緒表現反常日子的天氣,沒錯,都是雨天,或者是陰天。這麼說來,尾田葬禮那天也下了雨。他和未緒兩人還在雨後的石神井公園裡散了步。
昨天一整天加賀都在走訪各處的腦外科醫生,他想這樣說不定會碰到給未緒治療的醫師。果然,在某個綜合醫院的腦外科裡,他找到了未緒的病歷。
「我記得,我跟她說得繼續來看,但她卻沒來,我還一直納悶呢。」
她的主治醫師說。
「她的症狀是怎樣的?」加賀問道。
「嚴重的突發性耳鳴,不久後會覺得聽到的聲音越來越遠。我問她有沒有出過車禍之類的,她的回答有點含糊不清,似乎說是由於自己疏忽造成的事故。」
加賀帶著絕望的心情離開了醫院。
耳朵——
現在這個謎團終於解決了,原來是這麼回事。舞跳到一半突然停止一定是因為聽不見音樂了,並不是頭暈之類的緣故。
要是事態繼續發展下去的話——
在她房間裡的桌上放著很多古典音樂磁帶,莫非,她想趁自己還能聽得見而把美妙的音樂永遠銘刻在心裡?
加賀隨即想起了前幾天她說的話,就是那句:我很希望聽別人跟我說些話,就為我一個人……
為了你,我說再多的話也願意啊——
第三幕開演了,已經臨近了尾聲。未緒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演繹一場最完美的舞蹈。
為了今天在這裡跳舞,一路走來是多麼不容易啊。對於葉琉子的感激之情,更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那純粹只是一場不幸的交通事故,本不想讓葉琉子以這種形式來承擔責任的。
當意識到風間利之嚥氣了之後,未緒和亞希子兩人呆呆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亞希子一臉茫然,而未緒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知所以然。
這時,葉琉子回來了。
她驚訝地問她們事情的原委,未緒說自己一無所知,然後亞希子便把她和倒在地上的這個男人之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們。
「我要去自首。」聽完一切之後未緒顫抖著說,「這是唯一出路,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不行。」葉琉子說,「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好吧,我會想辦法的。」
「有什麼好辦法嗎?」亞希子問。
「有哦,如果一切順利我不會被定罪,更走運一點的話,連這個男人和亞希子的關係也不會被公開。」
葉琉子似乎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
「要有這種辦法的話,讓我來充當這個角色好了。」
未緒說著,葉琉子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
「這可不行,這個方法必須得忍一段時間,會在一段時間裡失去自由。而現在你要是這樣的話,就不能演弗洛麗娜公主了哦。你可是為這次的公演賭上了自己的一切啊。」
「葉琉子……」
「別露出這種表情啦,我可以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我已經奪去你更珍貴的東西了。」
好,你們快走,葉琉子對未緒和亞希子說,這裡一切交給我好了。
那次正當防衛案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策劃出來的。從警察遲遲無法找出真相這點上就能夠看出來,葉琉子的處理是何等的巧妙。
當然,未緒已經暗自下了決心。如果葉琉子無法獲得無罪釋放的話,那時自己就去自首。
謝謝了,葉琉子——未緒輕聲說。
「好了,未緒,我們該上場了。」
扮演藍鳥的柳生,在她旁邊催促。
加賀想把舞台上未緒的每一個動作都映刻在自己的視網膜上。未緒跟隨著節拍旋轉、起跳、停頓,完全沒有偏差。她用如同人偶般的身段所表現出的輕快,讓人感覺簡直不像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所以加賀甚至錯以為是圖畫書上的人物跳起舞來。然而,那個弗洛麗娜公主,就是未緒。即使她可愛的再脫俗,她也的確是那個未緒。
演青鳥的柳生高高地跳了幾下,加賀心裡默念著,加油跳吧,助她一臂之力,把這個舞劇跳成人生中最完美的一出——
兩人開始共舞,真是絢麗的場景啊,加賀感歎著,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爸爸,其實我很早以前就開始喜歡那個女孩兒了。」
他回憶起前天和父親的對話來,說完後遺症的事情之後,
「就是有可能留下後遺症的那個女孩兒嗎?」
「是的。」加賀回答。
「嗯……」
「而且那個女孩有可能是嫌疑犯。」
「嗯……」
「但我還是把她當成女性來喜歡的。」
「這樣啊。」父親說。
「所以我想保護她,也只有我能保護她了。」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我明白了。」說道,「你要說的只有這些了?」
就是這些,加賀說。父親又過了一會兒說:「那我掛了噢。」
看著未緒的身影,加賀重複著對父親說出的那句話,「我想保護她。」
在一陣掌聲裡,未緒和柳生退了場。加賀也開始拍起手來。
他們退場後,大家一個個都開始跳了起來,加賀相信,以後恐怕再也看不到比這更壯觀的芭蕾舞了。
最後是所有出演者的集體舞,在第三幕上扮演過角色的演員們都一起跳了起來。
這應該是未緒的最後一次舞蹈了——加賀想著,搜尋著弗洛麗娜公主的服裝來。
然而找遍了整個舞台,都沒有看見她的那一身藍色的戲服,而其他的演員全部到齊,包括藍鳥柳生。
難不成——加賀站了起來,難不成又聽不見了嗎?
他來到走廊上,逕直跑向後台休息室。舞台的工作人員都在那裡休息。
「弗洛麗娜公主呢?」加賀問。
「啊,好像是說腳痛回房間了。」
「腳?」
加賀繞過他們,繼續往未緒的房間飛奔過去。看到中野妙子正在裡面。
「弗洛麗娜公主呢?」
「不在這裡啊,我也是聽說她腳痛想過來看看的。」
加賀走出房間,環視了一下走廊,看到通往後面出口的門動了一下,他毫不猶豫地從那兒走了出去,看到未緒果然蹲在狹窄的走廊上。她還是身著弗洛麗娜公主的服裝,正兩手掩著面哭泣。加賀站在她邊上等她停下來。
「能聽見嗎?」加賀問,她的表情儘管有點吃驚,卻沒問他從何而知此事,而是回答:「近一點的話就能聽到。」
「我看到你的舞蹈了,真的,跳得太棒了。」
「加賀先生,請你,請你逮捕我吧。」
「嗯。」加賀握住了她的手。
「我會逮捕你的。」
「這麼一來我終於可以贖罪了,這日子太煎熬了。」
未緒說這話的時候,表情露出了一絲欣慰。
「罪是需要贖的,」加賀說,「但是更需要的是一個公正的審判,對你而言這次的案件實在是不走運。」
「加賀先生……」
未緒的淚打濕了妝容,看著加賀。
「我會保護你的。」他說。
「加賀……我不會忘記你的聲音的。」
她哽咽了,加賀把她的拉到身邊,對她耳語道:
「沒關係,耳朵的病我會想辦法幫你治好的。」
他靜靜地吻了吻未緒,如同要將她喚醒一樣。
「我喜歡你。」
加賀緊緊抱住了未緒。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