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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中把幾個戒指擺在櫃檯上,正用布挨個擦拭。加籐確定裡面沒有顧客才進店,剛堆出笑容的濱中馬上沉下了臉。
「用不著把臉拉這麼長吧。」加籐笑嘻嘻地說。說實話,濱中作出這種反應讓他有種快感。濱中做高級寶石飾品店樓層負責人時候,肯定整日道貌岸然裝腔作勢,背地裡卻貪婪地在年輕女人身上尋歡作樂。加籐覺得這種人就算因此斷送了人生,也絲毫不值得同情。
「有什麼事?該說的我都說了。」濱中移開視線,擦拭戒指的手又動了起來。
「想問問簡歷的事。」加籐拉過為客人準備的椅子坐下,直直地仰視著濱中的臉。
「簡歷……」
「那個女人的,就是新海美冬。你怕是看了簡歷才知道她的經歷。」
「那又怎麼了?」
「簡歷上當然會貼著照片嘍?」
「那還用說……簡歷嘛。」濱中抬起頭,似乎不明白加籐在問什麼。
「看到照片,你注意到什麼了嗎?」
「注意?注意什麼?」
「是她普通的照片嗎?」
濱中似乎沒有理解問題的主旨。「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麼,那照片確實沒什麼特別。」
「哦,是嗎?」
「加籐,你——」
加籐打斷了濱中的話:「你能告訴我新海美冬進華屋的經過嗎?你當時是樓層負責人,應該知道。」
濱中撇了撇嘴,然後舔了舔嘴唇。「詳細情況我不知道,因為她被錄用後我才認識她。以前對你說過,她最初並不在我負責的賣場。」
「見到她之後,你很快就提拔了她。」
濱中聞言緊閉雙唇,收拾戒指時動作明顯有些焦躁。加籐觀察著他的反應說:「不用太詳細,應該聽她說過是怎樣被錄用的。既然濱中先生你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這種事肯定不會落下。」
濱中把戒指放回櫃檯裡,瞪了加籐一眼,然後點燃香煙。
「沒怎麼打聽,就是普通的中途錄用。」
「就是這個問題,中途錄用很常見嗎?」
「不怎麼稀罕。根據經濟環境而定,有時會突然人手不足。像華屋這樣的大店,不能靠臨時工或鐘點工來維持。」
「是因為不想降低店員的素質?」
「如果沒有一定的經驗,絕對不行。」濱中露出遙望般的目光,「對了,她有工作經驗。」
「什麼意思?」
「有首飾和寶石飾品方面的豐富經驗,這是被錄用的條件。她以前好像曾在類似的店工作過,才被錄用。」
「以前工作的店?這在簡歷上有嗎?」
「店名早忘了。」
「為什麼?你連她的小學和中學都想調查,對她以前工作過的店不會不感興趣。」
濱中歎了口氣:「聽說倒閉了。」
「什麼?」
「聽說倒閉了,對那家店感興趣也沒用。」
「倒閉……」
「所以才重新找工作。喂,行了吧,都說過好幾次了,我想忘掉她。每當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你總是來讓我想起那些可惡的往事。別再來煩我了!」濱中嚴厲地說,把香煙捻滅在煙灰缸裡。
加籐微帶笑容,慢慢站起身。濱中還在怒氣沖沖地瞪著他。加籐搓了搓鼻子下邊,卻突然揪住了濱中的襯衣前襟,隔著櫃檯用力往前揪。濱中臉上露出一絲膽怯。
「別在這兒衝我橫。受女人擺弄、被人家利用來利用去的人到底是誰?如果你不這麼窩囊,別人也許就不舉遭映。」
「別人?」
加籐沒有回答,撒開了手,又一次坐在椅子上,盤起了腿,仰望著濱中整理襯衣。
「能不能幫我想想那家店的名字?不會不記得吧?」
「不,真沒仔細看。聽到那家店的名字,或許能想起來……」
「哦,算了吧。那什麼時候決定錄用新海美冬的?」
「什麼時候?應該是那年年初,一九九五年。」
加籐搖搖頭:「能更確切些嗎?記不記得是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前還是之後?」
「地震?」濱中微微張開嘴,「想起來了,美冬說過是地震後來東京找的工作。」
「地震後?果然。」
「怎麼了?和地震有什麼關係嗎?」
加籐假裝未聽見。
「濱中,能給我介紹人事主管嗎?」
「啊?」
「華屋的人事主管,我想見見錄用新海美冬的人,你能想辦法替我安排嗎?」
「我不知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濱中歎了口氣,又把手伸向煙盒,「我這張臉對華屋的人不可能管用,那些人見到我肯定會嚇得躲著走。」
「是嗎?也許。」加籐撓了撓頭。
「喂,加籐,」濱中壓抑著情緒,低聲道,「為什麼光問簡歷和錄用時間也之類的問題?以前一次也沒問過這類事情,到底是怎麼了?能不能告訴我一點實情?我應該有知道的權利上。」
加籐猶豫了一下,覺得可以告訴此人,但隨即打消了念頭,還不能對任何人說。他下定決心。「新海美冬是哪所大學畢業的?」
看來自己的問題又得不到回答了,濱中的肩膀無力地垂下來。「應該是……西南女子大學,在大阪,好像是文學系。」
「嗯。關於那個時候的事,你沒調查過?」
「沒法調查。」濱中顯得有些不耐煩,「畢業生名冊不可能輕易搞到手。」
「哦。」加籐慢慢站起身,「既然要做跟蹤狂,就該更徹底地把這些情況調查清楚,那麼我也就不用費勁了。」
濱中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圖,莫名其妙地注視著眼前的警察。加籐也望著他那呆滯的臉。「喂,你迷戀的女人的名字是什麼來著?把你害得這麼慘的女人叫什麼?」
濱中有些不安地歪了歪腦袋。
「快告訴我她的名字。」加籐又說了一遍。
「美冬……呀,新海美冬。」
「對,新海美冬,確實是這個名字。」加籐點點頭,「打擾你工作了,對不起,好好擦你的戒指吧。」走出店的時候,加籐感覺到濱中一直町著自己的後背。
不對,加籐一邊向御徒町車站走,一邊在心裡嘀咕道,不對,濱中,把你的人生搞得一團糟的女人不叫這個名字,是和新海美冬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加籐是在三個月前去的京都。他先去了美冬畢業的中學,詢問有沒有昭和五十七年畢業生的相關資料。他隨便編了一個理由。只要說是為了調查,一般不會遭到拒絕。
校方給他看到畢業生相冊,除了集體照外,還有不少體育活動、文化節、修學旅行時的照片。加籐在名單中找到了新海美冬的名字,但不論反覆看多少次,在本應有她的集體照中,就是沒有找到像她的少女。照片太小了。
加籐想同美冬的班主任老師和同班同學聯繫,但相冊中沒有聯繫地址,中學裡已經沒人瞭解當時的情況。於是,加籐又去了小學,在那裡得知有個姓深澤的男老師,曾經是新海美冬所在的六年級三班的班主任,後辭職繼承了家裡的書店。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的地址。
深澤並不怎麼記得美冬,看樣子又不會有太大收穫。但是,看到他拿出來的一張照片時,加籐感覺心跳加速。叫新海美冬的姑娘也參加了畢業幾年後舉辦的同學聚會,但她並不是加籐熟悉的那個女人。
那女人是冒牌的——只能這樣想。她在某個地方替代了真正的新海美冬,然後一直作為新海美冬活著。那麼,是在何時何地替代的呢?真正的新海美冬又消失在哪裡?
解除這些疑問的答案只有一個。加籐徹查了阪神淡路大地震的相關資料,發現了能證明自己的假設的數據:死者六千四百三十四人,其中身份不明者九人。
這九人的遺體都是在火災嚴重的區域發現的,或者受損嚴重,或者發現時有多人的遺骨混雜在一起,無法用科學手段來判定身份。這九人雖被算入死者人數,罹難者名單中卻沒有記載。今年一月,在位於神戶市北區的市立鴨越墓園的無緣墓地立了墓碑。加籐通過調查發現,身份不明的屍體發現的地方,現在已無法確定。
那九個之中,是否就有真正的新海美冬?在西宮朝日公寓的舊房子裡,會不會也發現了一具身份不明的屍體?如果那是新海美冬,為什麼無法確認身份?
理由只有一個。另外有人自稱是新海美冬,而且,美冬的父母已雙雙去世。
加籐腦海中浮現出倒塌燒燬的建築物。從那裡發現了三個人的遺體,那或許就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但是,另一個人出現了。一個和那家女兒年齡相仿的女人,指著其中的兩具屍體說,這兩個人是我的父母,我叫新海美冬。然後,她看著剩下的那具屍體,說不認識這個人,和我們沒有關係……
加籐一回到警視廳,就面臨著一堆待寫的報告。西崎正趴在桌子上寫著什麼。加籐想,如果告訴這個小伙子,新海美冬是冒牌的,他會露出何種表情呢?
加籐想認真調查此事,但覺得上司不可能批准。就算新海美冬另有其人,只要不涉及案件,刑警們不可能參與調查。儘管華屋惡臭事件尚未解決,曾我孝道的失蹤事件也沒查清,但上司已不可能對這兩起案件再感興趣。曾我那件事甚至不清楚究竟能否立案。
如果能發現曾我的屍體,事情就會另當別論,會成立調查總部,也會設入大批警力,加籐手上掌握的信息就有價值了。
得知新海美冬冒用別人身份時,加籐腦中最先跳出的想法就是「總算明白動機了」。當初他懷疑曾我已被殺,而且肯定是美冬在暗中操縱,最頭疼的是找不到動機。然而,若她是冒牌的,一切就合乎邏輯了。
就是那張照片!
曾我孝道手上有美冬和父母一起拍的照片,還想把照片交給她。照片上肯定是真正的美冬。冒牌的美冬要和他見面——確切地說,曾我的存在都是大麻煩。
但是有一個必須解決的疑點,美冬有不在場證明。她一直在約定地點等曾我,最終空等了一場。
還有一個疑問,屍體是怎樣處理的?一個女人很難做到。
結果又得出了有共犯的推論。誰可能是那個共犯,加籐還沒有目標。
如果發現了屍體,偵查員都調動起來,就能公開對美冬身邊的人進行調查,但加籐一個人能查到什麼程度,就不好說了。
說實話,加籐不想把關於新海美冬的調查委託給別人。她的過去、目的,以及她背後的真正面孔,這一切他都想親手查清,不想被任何人干擾,調查繼續下去,最後對決的時刻肯定會到來,他不希望那時有其他人在場。
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難道是出於自負?因為自己注意到了其他人都沒留意的女人新海美冬?當然有這方面因素,但絕不僅僅是這樣。
我或許迷上那個女人了。
加籐衝著毫無進展的報告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