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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也在東京車站的銀鈴[註:1東京東站標誌性的相約見面等候地點,於1968年首次設立。]等了約十分鐘,剛想吸根煙的時候,賴江提著LV包從柱子後面出現了。
「對不起,要出門時想起了好多事。」
「您將旅行的事告訴別人了嗎?」
賴江搖搖頭。「平時我也是一個人生活,沒有必要告訴別人。就算我兩三天不在東京,也沒人能注意到。這樣倒也輕鬆隨便。」聽起來像在暗示自己和丈夫基本沒有聯繫。她看了看手錶,「壞了,必須快點。」馬上就到新幹線發車的時間了。
坐上已經開進站台的「光」號列車,兩人並肩坐在座位上。對雅也來說,這是他生來第一次坐頭等車廂。本來他旅行的經歷就少得可憐。
賴江看上去已習慣旅行。雖然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她卻已備齊在車內吃的盒飯、飲料等,還為雅也買了罐裝啤酒。
「人還挺多。」列車啟動後不久,雅也環顧四周低聲說。車廂內的座位坐滿了八成。
「上午公司職員多,下午不早不晚的時間就沒人了。」
「經濟不景氣,坐頭等車廂的人還是很多。」
「也沒多少錢,肯定是想銷微奢侈一下。」賴江為雅也撐好小桌板,擺上食品和飲料。
雅也想,旁邊的人會怎樣看待我們?上年紀的女人和年輕的男人。男人沒打領帶沒穿西裝,大清早就買啤酒喝。女人看上去家境富足。闊太太和年輕的情夫——雅也腦中浮現出這句老掉牙的話。周圍的公司職員似乎不在意別人怎樣,就連過道對面的人也是一個在看工作資料,另一個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雅也不禁想起了初中及高中時成績好的同學的面孔。他們如今或許也成了這樣的公司職員,估計很多人已經成家。裁員、降薪——儘管他們總是被類似的事情紛擾,但也能在現代社會中生存下去。雅也感覺只有自己生活在異樣的世界裡——沒有工作,卻不愁吃喝,因為有美冬的援助。
「啤酒,喝嗎?」賴江歪著頭問。
「現在不喝。」雅也拒絕了。他其實想喝,又擔心開易拉罐的聲音會傳到四周男人的耳朵裡。
「你跟我說話還是那麼彬彬有禮。」賴江突然莫名其妙地說。
「哦?」
「你看,跟我說話,你從來都用禮貌體。」
「沒有,這個……」他微微一笑,「倉田女士是我的長輩,而且在各方面都承蒙您的照顧。」
「什麼長輩,應該說是比你年長的人。」賴江翻著眼睛瞪著他,但似乎並未不高興,「到了京都,希望你盡量用關西方言說話。」
「啊?」
「向人打聽事的時候,如果使用當地的方言,對方就不會警惕。」
「京都和西宮的方言有微妙的差異。」
「是嗎?哪裡不一樣?」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有些不同。」
「可終歸都是關西,總比東京人更容易被人相信吧。」
「這個嘛……」雅也歪了歪頭,他覺得沒這麼簡單,但嫌麻煩便沒有反駁,「到了之後要向很多人打聽?」
「也許吧,沒有其他調查方法。」
「您說過要調查一個人,那人住在京都的三條?」
「好像以前住在那裡,想先找到那時住過的房子。」
「知道當時的地址嗎?」
「只知道在三條。」
「什麼?您想一家家地找?這不可能。而且,想必現在已不住在那裡了。三條也很大。」
「我有線索。」她從包裡取出一個小記事本,打開後低頭看著上面的記尋。「昭和五十四年(一九七九年)畢業於新三條小學,昭和五十七年(一九八二年)畢業於新三條第一中學……」
「是那個人的簡歷?」
「對。」她點點頭,「高中和大學的情況也知道。如果想確定家庭住址的範圍,還是要看小學或中學。從名稱上看,好像都公立學校。」
「你是說要查學校所屬的那一片?」
「我知道這樣也不容易查,」賴江合上記事本,放回包裡,「可沒有其他辦法。」
「不知道這個人的現住址嗎?如果知道,能不能從那裡倒著往回查?」
「現住址倒是知道,但想倒著查也是有限度的。如果搬上幾次家,就很難查了。居民證上只登記前一次的地址。」
雅也點點頭。美冬確實搬過好幾次家。和秋村結婚前,她住在門前仲町的公寓,之前曾一度搬到父母在西宮的公寓,但雅也聽說過她的居民證是幡谷一帶的。賴江竟然想到從小學和中學入手,真厲害。估計她是通過華屋弄到了美冬的簡歷。
「還不能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嗎?到了後,如果要多方打聽,肯定得說名字。」
賴江歎了口氣:「倒不是不能告訴你。」
「如果只需要我在房間裡等候,那就另當別論。」
「你的力量是不可缺少的。」她微笑道,「先告訴你姓氏吧,新舊的新,大海的海,新海。我要找新海曾經的住處。」
「姓……新海?」
「姓氏較為罕見,我想應該好找。」
「是啊。」雅也點點頭,把視線轉向窗外。儘管是預想中的名字,聽到時依然感到一絲緊張。他不想讓賴江察覺自己表情的變化。
看來賴江並不知道美冬的父母曾居住的地方,頂多知道在西宮曾遭遇地震,並不清楚詳細住址,否則這次就會去西宮。
燒燬倒塌的公寓殘骸突然浮現在眼前,旁邊站著美冬。已過了四年。剛見面的時候,做夢都沒想到會和她一起來東京。這麼想來,來東京後,這還是第一次坐新幹線。
兩個半小時後,雅也和賴江出了京都車站,把行李寄存在投幣式儲物櫃裡,向出租車站走去。
「上次來是好幾年前了,變化可真大呀。」賴江環顧著車站四周,「你多長時間沒來了?」
「十年了,」他答道,「所以無法當嚮導。」
「沒辦法,咱們倆商量著走吧。」賴江看上去心情不錯。
坐上出租車後,她拿出京都地圖給司機看,從對話中得知她想去新三條小學。她好像事先調查了小學的位置。
「問題是,學校所屬的區域還不清楚。」出租車開動後,賴江說,「所以,我想先以學校為中心慢慢擴大範圍。」
「這是個問題。該怎樣問呢?總不能碰到一個人,就問人家是否知道新海家的地址。」
「是啊。我想先問問開店的人,比如壽司店,那裡要送外賣,或許能記住老主顧的名字。」
「那也要看具體時期。那個姓新海的人住在那裡是幾年前的事?」
賴江微微歪了歪頭:「十年……或許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
「到了我這個歲數,十五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她縮了縮肩膀,「對年輕人來說,那也許是很久以前的事。」
「倒也不是。」
雅也覺得不那麼容易。美冬的父親是公司職員,同做生意的人相比,和街坊鄰居的聯繫少。十幾年後的今天,很難說是否有人還記得。
雅也的心情極其複雜。如果為美冬著想,最好賴江在此次調查中受挫,但他確實也有借此機會瞭解美冬的想法,沒有把來京都一事告訴美冬。
出租車駛入遠離繁華街道的住宅區。不久就看到了一所小學,校舍不大,操場看上去也很小。車在校門前停下。
「像是還在上課。」雅也探頭往裡看了看,校園裡有一些像是三四年級的學生的練習跳箱。
「學校裡有沒有畢業生名冊呀?」
「當然會有,可我想不會給外人看。」
「是啊,肯定是。」賴江馬上放棄了,「剛才咱們路過了一條小商店街,先回那裡吧。」
她手拿地圖向前走,雅也跟在後面。望著她苗條的背影,雅也想,看來要作好心理準備,今天肯定是漫長的一天。
兩人最初問的是一家肉店。或許是過了午飯時間,中年女店員正閒得無聊,見他們走過來,馬上浮現出熱情的微笑。「歡迎光臨,兩位來點什麼?」
「不是,我們想問您點事情。」雅也用關西方言說,「您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一家姓新海的?」
「新海?」
「應該是十五年前住在這裡的。」
「十五年?那麼早的事情,我不記得了。姓新籐的我倒是認識。」看樣子她並不想認真回憶。
雅也道謝後出了店,忍不住歎了口氣。「以這種方式到處問,估計夠戧。」
「我從沒想過能輕易找到。」
四處走了大半天,最終也沒有找到知道新海家的人。
「我覺得那個小學所屬的區域基本上找遍了。「賴江望著輔在桌子上的地圖說。他們剛在京都車站附近的飯店簡單地吃了晚餐。
「店裡的人一般都不知道客人的名字。」
「也問了好幾家壽司店了吧?」
「問了五家。就算新海家經常叫壽司外賣,壽司店也未必就在小學所屬區域內。」
賴江露出一絲苦笑。
「怎麼了?」他問道。
「我是想,你怎麼不能說點肯定性的看法呀。」
「啊,對不起。」
「沒關係,去酒店再研究具體方案吧。」賴江手拿賬單站起了身。
兩人取出寄存的行李,進了車站旁邊的酒店。賴江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雅也一直心神不定,只能靠吸煙來穩定情緒。如果美冬目睹了這種情況,肯定會鼓勵他:雅也,今晚是機會,千萬不要放過!
賴江走過來遞給他一張門卡:「給,這是鑰匙。」
「謝謝。」他接了過來,心裡剛想著不會在同一個房間吧,賴江又拿出了一張門卡。
「我就在隔壁。」
「啊,嗯……」
「這是機會。」他似乎聽到美冬的耳語聲。
進房間前,賴江問:「咱們在哪兒商量?」
「噢,哪兒都行。」
「來我的房間也可以,去你那兒也行。要不咱們去酒吧?」
「我想想,」雅也覺得抓住了救命稻草,「好不容易來一次,咱們去酒吧好了。」
「行,那過會兒我去叫你。」她先進了自己的房間。
雅也打開門,是單人間。這時他才鬆了口氣,感覺賴江並沒那種意思。但是,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時,他突然想,隔壁未必是單人間呀。
是否該去她的房間?雅也猶豫了。他不想這樣做,感覺賴江也不希望那樣。美冬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唯獨這次也許只是空想。
有人敲門,雅也抬起頭應了一聲。
「我準備好了,你怎麼樣?」是賴江的聲音。
「我也好了。」他下了床。
酒吧位於酒店最頂層。兩人被領到靠窗的位子,面對面地坐下了。賴江點了馬提尼。雅也看了看菜單,點了Jilime。他幾乎不知道雞尾酒的名字。
「趕上了好天氣,真不錯,夜景也這麼美。」賴江望著外面說。
她換上了白色連衣裙,裙擺較短,纖細的膝蓋對著雅也。她好像又補了妝,感覺五官的輪廓比吃晚飯時更分明。
雅也剛抬起視線,馬上和賴江的眼神撞在了一起。他趕緊點著香煙。
「沒有收穫,真遺憾。」他把火柴放進煙灰缸。
「我根本沒指望進展會多麼順利,線索太少了。」
「還有明天呢。」
賴江點點頭,這時酒端了上來。她把酒杯伸了過來,雅也也跟著端起酒杯迎了上去。玻璃杯發出了碰撞聲。
「你怎麼什麼都不問?」她喝了一口酒說。
「問什麼?」
「關於我調查的人。雖然名字問過了,可你根本不問她和我之間的關係。」
「我應該問嗎?」
「倒也不是。」她把酒杯放在杯墊上,「這種事情一般很難無條件地合作,你卻在默默地幫我。」
「我一直受到倉田女士的關照。」
她微笑道:「好生硬的說法。不過,這也沒辦法。」
起初雅也以為是「受關照」的說法惹她不高興,但馬上意識到問題在於「倉田女士」的稱呼上。這個女人或許希望自己叫她的名字。
「是我妹妹。」賴江低著頭突然說。
「啊?」
「是弟妹,我弟弟的妻子,上次在和服展銷會上你也見過。她舊姓新海,我就是為了調查弟妹才專門跑到京都。」
雅也呆住了,他沒有想到賴江會對自己說這些。「為什麼?」
她微微一笑:「可以說這是思想陳舊的家族的不良習慣,如果長子要結婚,就必須仔細調查女方的情況,但還沒等我們調查,弟弟就和她閃電般結婚了。我也曾勸自己,反正木已成舟,沒辦法了,但讓我感覺怪異的事情太多了,才決心靠自己的力量重新調查。」
「感覺怪異的事情多?比如?」
「各種各樣的事,簡單地說,就是覺得她沒有過去。」
「沒有過去?」
「是啊。聽說她遭遇了上次阪神淡路大地震,但那之前的事情完全不清楚,連我弟弟好像也不知道,而且她父母也在地震中去世了。」賴江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凝視著雅也,「地震時你在哪裡?」
「我……」囁嚅片刻後,雅也說,「那時我在大阪,沒有因地震受損。」
「哦,那就好。」
「有很多人在地震中失去了一切。不光是財產和親人,也包括過去。過去其實就是人和人的聯繫。」
「就算如此,我覺得也應該有一兩個以前的親朋好友,可過年時她連一張賀年片都沒有收到。」賴江似乎有些動氣。
雅也想,確實從未聽美冬提過以前的朋友。
賴江抿了一口馬提尼,看著他苦笑道:「就算這樣說,估計你也不會理解。說到底,是一種感覺。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感覺她身上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說不清楚理由,如果用通常的說法,就是女人的直覺。」
雅也附和著笑了笑,心中卻對她的慧眼驚歎不已。
「不過,剛才在房間裡一邊補妝一邊想,我來這種地方究竟想幹什麼?」賴江對著燈光拿起酒杯,「難得來到這麼美麗的地方,品嚐著美食,觀賞著如此迷人的夜景,為什麼還要幹這種像偵探的事呢?」
「可你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的嗎?」
「確實是……但不知為什麼,突然感覺到很空虛。別人的事管那麼多幹什麼,似乎更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事情,還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
說「你」的時候,賴江翻著眼珠看雅也,雅也感覺到她的瞳孔裡閃出了嬌媚的光。
「那,明天不調查了?」
「不,明天繼續,後天就不知道了,也許會直接回去。」
兩人又各加了一杯和剛才一樣的雞尾酒,然後離開了酒吧。賴江的臉頰比進店前紅多了,但步履依然很穩健。
兩人在賴江的房間前站定。她手拿門卡,抬頭望著他:「要不要在房間裡再喝點?」
她說得若無其事,但雅也能感覺出背後隱含著重大的決定。
美冬的面龐從雅也腦中掠過。「不了,」他微笑著搖了搖頭,「今晚就到這兒吧,明天還要出去調查。」
賴江的表情沒有特別的變化,她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是啊。那就明天見。」她插進門卡,「晚安。」
「晚安。」雅也也從口袋裡取出門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