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我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再去見佐倉一面。我心想,如果不去確認那個男人知道些什麼,自己今後的人生將無法重新開始——沒有倉持的人生將無法開始。
我打電話給由希子,請她告訴我佐倉名片上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我依照地圖找到的是一棟五層樓高的舊大樓。這棟大樓有幾家公司進駐,但每家公司光看名字,都看不出來屬於何種行業。
我搭舊電梯上三樓。走廊上有些陰暗,而且空氣中隱約飄散著一股怪味。
走廊盡頭有一扇門,上頭貼著一張「櫻花企管顧問公司」的名牌。看到那張名牌,我有一種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覺。難不成佐倉真的在經營企管顧問公司嗎?
我轉動L字形的門把,拉開大門,門沒上鎖。
前面有一張桌子,中間放著一套廉價的沙發,裡面擺著辦公桌和檔案櫃,但看不到任何人影。
「有人在嗎?」我出聲叫喚,卻無人回應。
我一腳踏進室內,走近前面的桌子,上頭放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用過的咖啡杯。我伸出手指在桌面一摸,微微覆蓋灰塵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手指的痕跡。看來佐倉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這張桌子了。
既然大門沒鎖,就應該有人在。我心想:「等一下好了。」正要在沙發上落座時,大門打開了。
進來的不是佐倉,而是一個將頭髮染成咖啡色的中年女子。她往我這邊看,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大概是沒想到有人來了吧。
我慌張地站起來。「啊,你好……」
她輕輕地點頭致意,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全身。「您是哪位?」
「我前一陣子和佐倉先生見過面……」說到這裡的時候,我的腦中有一部分產生了反應,感覺像是遙遠的記憶快速被喚醒了。那種感覺跟見到佐倉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凝視著女人的臉。她的臉讓我想起了漫畫中的狸貓,臉上的濃妝讓她看起來更像了。然而,我卻在想像那張妝底下的臉在二十年前長得什麼樣。我發現她和某個人的長相完全一樣。
「小富……」
她聽到我這麼一叫,瞪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咦……?」她微偏著頭,用一種觀察的眼神,眼珠往上翻地看著我。過沒多久,她張大了嘴巴。「啊……你該不會是田島先生的?」
「我是和幸。田島和幸。」
她嘴巴張開了好一陣子。她用一雙手搗住嘴吧,還是繼續端詳我的臉。
「好久不見。」她總算說出了一句話。她的語調當中,隱含一種不知該作何表情的困惑。
站在我眼前的是從前在我家工作的小富。富惠才是她的本名。一個我家雇來看護祖母,經常和我的父親發生性行為的女人。
「小富,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倒是和幸,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說來話長。」我大略地說明我有一個朋友變成了植物人,還有遇到前去探望他的佐倉。
「那個變成植物人的,該不會是豆腐店的……」
「是倉持。」
「是哦,果然沒錯。和幸,你現在還有跟他來往嗎?」
「你認識倉持嗎?」
「這個嘛……他經常提起倉持的事。」
「他指的是佐倉先生嗎?」
「嗯。」小富點頭。她看起來一副尷尬的樣子。
我們對坐在沙發上。她問我要不要喝茶,我說不用了。
「小富和佐倉先生是什麼關係呢?」
她低下頭,有點忸怩地說:「什麼關係……」
我從她的模樣察覺到他們的關係。「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個嘛,嗯……大概二十幾年前吧。」
「從在我家工作的時候開始?」
小富點頭。
我懂了。佐倉大概是從她口中得知鎮上最有錢人家的內情,然後再湊趣地告訴倉持那些事情。說不定倉持就是因為這樣才開始特別注意牙醫的兒子。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小富,你為什麼明明有情人,還要做出那種事情呢?」
聽到我這麼一說,她抬起頭來,詫異地皺起眉頭。「哪種事情?」
「跟我父親之間的事情呀。我都知道了。」
小富屏住呼吸,但沒有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下一秒鐘,她好像突然變得全身無力,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那個時候啊,有很多原因。」
「你說的簡單,但那卻是造成我父母離婚的原因耶!」
「他們會離婚應該不只是我的緣故吧?再說,勾引我的可是你的父親。」
她這句話令我無話可說。她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別開視線,歎了一口氣。
「田島先生後來發生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和幸想必也很辛苦吧。」
「小富至今一直和佐倉先生住在一起嗎?」
「我們沒有結婚。不過,卻是少不了彼此地活到了這把年紀。該說是孽緣吧。」說完,她笑了。她的笑容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剎那間,我似乎聞到了她為我做的咖喱飯的香味。
「我想要見佐倉先生。」我說。
「我想他今天應該不會回來了。說是有好康的事情,他去新瀉了。他好像又打算騙誰,賺點小錢。那個人,盡做些不三不四的勾當。」
我在心中嘀咕:「誰叫他是倉持的師傅呢。」
「既然這樣,我改天再來。下次來之前,我會先打電話確認。」
就在我起身的時候,小富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好不容易見到面,你就再坐一下嘛。況且我們從前處得那麼好。要不要喝點啤酒?小和,你應該能喝吧?」
「可是……」
「你果然是在氣我嗎?」
「倒不是啦。」
「既然這樣,你就再陪我一下嘛。我一個人也怪寂寞的。」小富握住我的手,不打算放開。
「那就再一下下。」我重新坐回沙發上。見到她讓我感到懷念是事實。而且我想,進一步問問他和佐倉的關係也沒有損失。
小富不知道從哪裡拿來啤酒、威士忌和一點下酒菜。我想,佐倉不在的時候,她大概都像這樣自己一個人喝酒吧。
據她所說,這間公司雖然掛著招牌,卻只不過是一個讓人相信佐倉頭銜的工具,實際上這間公司沒有接任何的工作。她說,房租不知道是誰在付。我猜想,應該是倉持吧。
小富很快地喝起酒,訴說至今的上半輩子。原來她不是一直和佐倉在一起,曾經數度試著想要跟別的男人共築一個幸福圓滿的家庭,可是結果並不順利,最後還是回到了佐倉的身邊。
「雖然我覺得回到那種男人的身邊也是枉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猛然驚覺,人就已經在他身旁了。這該說是斬也斬不斷的孽緣嗎?」她用一種口齒不清的怪強調說。
我想,那就像是我和倉持之間的關係吧。原來小富和我是同類。
她喝到一半,開始不加冰塊地喝起威士忌。喝了幾杯之後,她用一種迷濛的眼神看我。
「不過話說回來,小和變成了一個大帥哥呢。你結婚了嗎?」
「結過一次,不過離婚了。」
「是哦,原來如此。」小富移位坐到我旁邊。「那麼,有時候很寂寞吧?」
「沒那回事。」
「是嗎?可是啊,你現在正值年輕氣盛,經常會想要吧?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唷。」她將手伸到我的胯下。
「別這樣啦。」
「為什麼?你不用客氣。我雖然是阿姨,不過技術很好唷。」
小富身上穿著襯衫,扣子開到胸口,一彎下腰,就能看到皮膚白皙、豐滿的乳房。
突然間,我腦中出現了一幕情景。一個白屁股快速地忽上忽下。屁股下面有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是稅務代書,而屁股的主人不用說,自然是小富。
那一瞬間,我的下體有了變化。手摸著那裡的小富馬上察覺到了這點,賊賊地笑了。
「你瞧,都已經脹得這麼大了。」
她的手像魔術師般靈巧,一眨眼就打開了我褲子的拉鏈,褪下內褲,露出陰莖。她愛撫它之後,慢慢地將嘴湊近。
那個曾經當過我家女傭的小富現在正含著我的性器,想到她是偷偷和父親性交的小富,一種異常的快感排山倒海而至。我將身體交給她,不久就在她嘴裡洩了。
她用面紙擦拭嘴巴,抿嘴笑了。「味道一樣。」
「什麼一樣?」
「我說,小和跟你爸爸的味道一樣。你們果然是一對父子啊。」
我心想:「那種東西的味道會因人而異嗎?」但還是保持沉默。我還處於虛脫的狀態。
小富像是要去掉嘴裡的餘味,喝了一口威士忌,媚眼看著我。「我說小和啊,我不知道你父母離婚的事情你怎麼想,不過要我說的話,我覺得他們離婚比較好。而且他們除了離婚之外,別無選擇。」
「為什麼?」
「因為啊,太太一定不擅長那方面的事。」
「你指的是我媽嗎?」
小富點頭。
「你說我媽怎樣?」
聽我這麼一問,她先是有點難以啟齒地撇撇嘴,然後又說道,「太太啊,曾經要我做一種非常奇怪的事唷。」
「什麼非常奇怪的事?」
「她要我將白粉摻進飯裡。」
「啊?」我不太清楚她的意思,又問了一次。
「就是,」她說。「她要我偷偷地將那種化妝用的白粉摻進婆婆的飯菜裡。」
「白粉?那是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太太說,如果我照她的吩咐做,她對我跟先生之間的事情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太太,她察覺到了我們之間的事。」
「所以,你就按她說的做了嗎?」
小富搖搖頭。「我是收下了白粉的盒子沒錯,可是我一次也不曾將它摻進飯菜裡。事後我才知道,從前化妝用的白粉裡有毒。」
我的腦中又浮現了另一個久遠的記憶。那就是母親的化妝台,還有化妝台抽屜裡的白粉。那個化妝台在她離開家的時候被搬走了。
「在一連串的事情之後,婆婆就去世了。」小富說。「太太命令我將白粉摻進飯菜的時候,婆婆的病情正好急速惡化。」
「你想要說什麼?難道是我媽親自將白粉摻進飯菜裡了嗎?」
「畢竟,我只能那麼想啊。太太雖然要我將白粉摻進飯菜裡,但說不定她自己也找到了機會,偷偷地將白粉摻進飯菜裡。不然的話,婆婆的身體突然變虛弱就說不過去了。」
我瞪著小富。她害怕地聳肩,啜飲了一口威士忌。
「小富,你跟誰說過那件事?」
她慌張地搖頭。「我沒對誰說過。那件事應該不能說吧?」
「佐倉呢?你連他也沒說嗎?」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不語,頭低低地一動也不動。
我站起身來,拿起脫掉的外套。小富好像說了什麼,但我沒聽見。我一語不發地離開了公司。
我攔了一輛計程車。各種想法、念頭在我腦海中閃現。至今發生過的事情如瀑布般打在我的腦袋上。
我總算得到了一個解答——這一切並非偶然。我之所以遭遇不幸,並不單單只是因為我倒霉。
計程車抵達醫院。我從夜間入口進入醫院。陰暗的走廊上寂靜無聲,我沿著走廊,直接往倉持的病房走去。
我打開病房大門,走了進去。倉持依舊躺在塑膠模裡面。用來維持他生命的各種電子儀器,一閃一閃地發出光芒。
我走近病床,撥開塑膠膜。黑暗中浮現倉持的臉。一張宛如少年般的睡臉。
倉持——我在心中呼喚他的名字。
散播那個謠言的人是你吧!是你到處散佈我母親殺害祖母的謠言。
我到最後都不知道當時謠言從哪裡傳出來的,結果引發一場大騷動,連警方都出面了。而那一開始卻只不過是小學校園內一角的對話。
那個謠言是一切事情的開端。田島家分崩離析,父親落魄潦倒。我被倉持這個惡魔操控,毀了一生。
詛咒的信——倉持,你幹得好啊!你對我下了詛咒,而我則逃不出那個縛咒。
「不過,都結束了。」我出聲說,俯瞰倉持的臉。
知道一切真相的我,已經從你的詛咒中解放了。今後我將能過著沒有你的人生。你已經不可能再阻礙我了。
我將自己的臉湊近他的臉,近到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息時,我低喃道:「再見了,倉持。」
這個時候,倉持原本閉上的眼皮緩緩睜開,那一雙黑色的眼球捕捉到我的身影。
他應該沒有意識才對。不,他應該已經失去了人的思考能力,然而,他確實盯著我。他一直瞪著我,彷彿要告訴我,倉持修依然活在我的心中,他不會讓我隨性而活。
你休想!——我聽見了倉持的聲音。他在我心深處,低聲地對我說。
那一瞬間,我的腦中變得一片空白。接著,那片空白的銀幕上放映出一幕景象。
祖母的屍體。我想要偷錢包的時候,感覺她的眼皮在動。當時的恐怖感受又甦醒了。祖母的葬禮上我之所以不敢看她的遺體,是因為她還活在我的心中。
現在就和當時一樣。
我的嘴彷彿在反抗我心中的想法,發出一種說不上是尖叫或怒吼的叫聲。同時,我的手自己動了起來,開始掐住他的脖子。
我的全身充滿了一種無以言喻的恐懼感,像是一陣帶有濕氣的風般,裹住我的身體。我的手臂、指尖不斷用力,以掙脫那股恐懼。我應該出聲大叫了,但我的耳朵卻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我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一大群人跑進病房裡,試圖制服我。然而,我的眼中只看得見倉持一個人。
倉持的眼睛死盯著空中。掐住的脖子以上一片淤青。
我一直掐著他的脖子,直到有人將我強行拖開。我一面掐著他的脖子,一面在心中問思緒混亂的自己。
我是否跨越殺人之門了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