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陸齊安讓人把傅嘉的車開回了別墅,此後一連數日,車都放在車庫裡積灰,因為他每天都會接送傅嘉上下班,中午也會來接傅嘉一起吃飯。
為此,高星忍不住調侃傅嘉:“我看陸先生是恨不得把你縮小了放口袋裡,時時刻刻帶著走啊。”
傅嘉反駁他:“我們一起上下班,一起吃午飯,不是很正常嗎?普通朋友要是關係好,也會這樣,我們可沒有你和你老婆粘得緊。”
高星和他妻子不一起上下班,也不一起吃午飯,但他們隨時隨地都會用手機聊天,無論多小的事都能膩膩歪歪聊上一段。反觀傅嘉和陸齊安,有話只在見面時說,從來不用手機閒聊。
時隔七年,他們都不再是當初的少年,他們各有各的工作,傅嘉忙,陸齊安更忙。雖然傅嘉和七年前一樣喜歡陸齊安,想時時刻刻見到他,想真的縮成一個小人,鑽進他的口袋裡,或是反過來,把陸齊安裝進他的口袋,但他已經能控制自己,努力去做一個成熟而獨立的戀人,不再像七年前那樣,如同一塊甩不脫的牛皮糖,緊緊纏著陸齊安。
九月末,氣溫下降。盛夏離去的同時,六中迎來了它的百年校慶。劉老師邀請傅嘉和陸齊安趁著週末過來玩,順便聽聽她在校慶上的演講。
傅嘉知道,這事的重點在於劉老師的演講,就一口答應了下來。陸齊安則因為當天有工作,只是將傅嘉送去六中,當面向劉老師告罪後,就返回公司了。
走前,他對傅嘉說:“結束了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
傅嘉點頭說知道了,他才發動車子離開。
劉老師牽著樂樂,心情複雜地望著遠去的汽車,說:“以前我模模糊糊猜到了你們的關係,就一直在擔心齊安,怕是你把齊安帶壞了。現在看到你和齊安在一起,我卻一點也不擔心他,只擔心你過得好不好。同性別的人在一起本來就困難,和齊安在一起就更難了吧?他那個性格……我就不說了,他家裡恐怕也很難搞吧?”
傅嘉驚訝地看向她:“您都知道?”
“我不能知道嗎?”劉老師略顯無奈,“我又不是個泥古不化的人,同性戀怎麼了,又不犯法,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就支持你們。”
樂樂仰著臉,好奇地聽著兩個大人說著他完全聽不懂的話。傅嘉垂下眼,摸了摸樂樂的發頂,說:“謝謝您,不過……您不用為我擔心,他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家裡人雖然不喜歡我,但我也沒想過要去強求。”
他輕鬆地笑了笑,說,“我也和七年前不一樣了,有人敢來拆散我們,就試試看吧。”
劉老師要去為演講做準備,傅嘉就帶著樂樂,在六中校園裡閒逛。
每個人的人生都有幾個重要的轉捩點。對傅嘉而言,轉進六中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捩點之一。
週末,校園裡穿著校服的學生只是少數,更多的是來參加校慶的往屆校友。傅嘉路過操場,看到有學生在籃球場裡打球,幾個青年人見了,脫下西裝外套就參與進去,朝氣蓬勃,一如當年。
如果傅嘉沒有被六中開除,順利在這畢業、升學,七年後他再回來,站在年輕的學生堆中,會是怎樣的心情?
他會不會擼起袖子就跟他們玩在一起,會不會和當年的同學約好,在曾經的教室裡笑說當年事?
傅嘉不知道。
他牽著樂樂離開,剛走兩步,就聽到身後有人喊:“傅嘉?”
他回頭,看到一個剃了光頭的大個子站在不遠處,驚疑不定地喊他:“是傅嘉吧,是吧?”
傅嘉仔細看了看,也不敢認:“大頭?”
“是我啊!”大頭快步上前,驚喜道,“我是大頭啊,傅老大,這都多少年沒見了?”
傅嘉心中百感交集。大頭是他轉學進六中以後交的第一個朋友。也是他當年除了岑夢珂以外唯一交好的朋友。他被開除後,他就再沒有聯繫過大頭和岑夢珂,他覺得可惜,也覺得慶倖,因為他不知如何解釋當年他銷聲匿跡的原因。
“好久不見,大頭。”傅嘉笑著說。
“真是好久不見,這都多少年了?我一下還數不清楚。”大頭看著樂樂,問:“這不會是你兒子吧?”
傅嘉讓樂樂跟大頭問好,並說:“不是,這是我老師的孫子,我暫時幫她帶著。”
大頭舒一口氣,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兒子都有這麼大了,那可不行,我連女朋友都還沒有呢。”
樂樂第一次見到光頭的叔叔,踮腳盯著大頭光禿禿的腦袋看,大頭哈哈大笑,蹲下來讓他摸自己的禿。
傅嘉本想告訴樂樂這不禮貌,但見大頭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就算了。
“你當初為什麼突然轉學啊?”大頭也摸了摸樂樂的腦袋,說,“太突然了,也不跟同學們說一聲,而且你的電話也打不通了,問老師都說聯繫不上你。”
轉學?
原來當年校方給同學們的解釋是轉學。
“沒什麼,家裡出了點事。”傅嘉沒有正面回答。
都是在社會裡摸爬滾打好幾年的人了,傅嘉沒往深了說,大頭也不往深了問。他站起身,說:“我們同學群你沒加吧,我們班約在食堂旁新開的咖啡廳裡,還有好多班都約在那,遍地是熟人,我帶你去。”
傅嘉委實不想見更多同學了。他怕當年退學的事被人翻出來,他還要費心解釋。
“我還帶著老師的孫子,今天就……”
大頭知道他想拒絕,趕緊說:“你當初一聲不吭就轉學走了,我們班到現在都還有同學記著你,要沒碰上就算了,我們都碰上了,你還不去見一見老同學,這說不過去吧。而且我們現在都天南地北的,要不是碰上母校百年校慶,不知道下一次聚在一起要到什麼時候了。要是你今天實在有事,就加下微信,以後我們常聯繫。”
傅嘉想了想,站在正常的邏輯,他確實沒理由拒絕大頭。
他鬆口答應了,和大頭加了微信,一起走向咖啡廳。
咖啡廳是近兩年才建起來的,上下兩層的玻璃房子,此刻烏泱烏泱坐滿了人。大頭還和當年一樣人緣好,一進門就被同學們認了出來。
他先介紹傅嘉:“看看這是誰,你們都還記得吧?”
傅嘉被他推著,生疏地打了個招呼。
大家反應熱烈,明顯是都還記得他。
“我們怎麼可能忘了你啊?”有同學說,“當初我們高二的時候,你爆打了高三的那個……那個誰來著,反正家裡挺牛的,你一點事沒有,反而是他轉學走了,我們全班都對你肅然起敬好不好!”
傅嘉笑了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
同學們記了他這麼多年,居然是因為當年的一場意外。
他抱著樂樂坐下,話題就扯到了孩子身上,他三兩句應付過去,大家的注意力就漸漸從他身上轉移開了。
他給樂樂叫了盤點心,用勺子慢慢喂他吃,其他人見他在帶孩子,就不多來煩他,放他安安靜靜坐在角落。
直到一個人出現。
他的班級就在旁邊聚會,傅嘉來時動靜大,他往那看了一眼,瞬間認出了傅嘉。
他心中翻江倒海,卻耐著性子,等到傅嘉周圍的人都安靜了,才大步走上前,從齒縫裡生硬地擠出幾個字:
“是你啊,傅嘉。”
他的語氣裡有恨,有不甘,也有不屑。
傅嘉抬起頭,擰了擰眉。
眼前的人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樣子儒雅,面上卻帶著冷笑:“能不能抽幾分鐘時間,我們單獨聊聊。”
傅嘉的眉頭擰得更緊:“我認識你嗎?”
這人是李沁和,傅嘉認得出來。但他從頭到尾就和李沁和沒交情,更談不上有話可以聊。
李沁和挑了挑眉,壓低聲音說:“你不好奇七年前,有些事為什麼會發生在你身上嗎?你也不好奇現在陸齊安的家人是怎樣看你的?”
傅嘉的眼神冷了下來。
他抱著樂樂,對身旁的同學說了聲失陪,從座椅上站起身來:“出去說吧。”
李沁和沒有拒絕。
他們走出咖啡廳,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站定。
李沁和從西裝外套裡拿出煙和打火機,抽出一根準備點火。傅嘉語氣冷硬,說:“這裡有小孩,你要吸煙的話,我們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李沁和聳聳肩,將煙放回兜裡,說:“你都有兒子了,陸齊安還願意和你在一起?”
傅嘉懶得對李沁和解釋。
他越是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李沁和就越是不服氣。他閉了閉眼,牙齒狠狠咬合在一起,繃緊了下顎線。
他恨透了傅嘉,可他卻不得不對傅嘉服軟。
“當年,打你的那三個人確實是我叫去的,但我叮囑過他們不要下重手,你會傷那麼重,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主意。而且,你退學的事也不是我做的,我沒本事在你學籍上動手。”
什麼?
他在說什麼?
傅嘉腦中嗡嗡作響,感受到無盡的荒唐。
他以為,派人打他的是陸家人。陸致遠也好,陸婉卿也好,甚至陸齊安也好,都情有可原。他也想過會不會是林家人,林楓尋、林恒、林慶,個個都恨他入骨。但他想破頭都想不到會是李沁和,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李沁和微垂著頭,不甘不願地將自己擺在一個較低的位置上:“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沒必要再揪著不放,反正現在陸齊安回國來找你了,你……”
他咬著牙,親口將傲骨咬碎,和著血含在嗓子裡,“你能不能讓他放下當年的事,重新和我聯繫。”
話一出口,李沁和渾身發冷。
七年前,陸齊安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查清了他對傅嘉做的事。那個下著暴雨的傍晚,陸齊安淋得濕透,帶著一身雨水走進他的公寓,手裡攥著一張照片。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叫去教訓傅嘉的人沒有聽從他的吩咐,偷偷留了傅嘉渾身是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照片。
“齊……”
“安”字還沒出口,陸齊安就一拳打了過來。
陸齊安還會跟人打架?
要不是他親自挨了打,他絕不相信。
屋外暴雨轟鳴,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打懵了,陸齊安狂躁得像是要殺了他,他被打得口鼻出血,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反擊,卻早已打不過陸齊安了。
最後,在一片血紅的視線中,他想起陸齊安在車裡對他說的話——
“如果我的猜測沒錯,我不會放過你。”
等他清醒後,他已經在醫院了,沒人來安慰他,也沒人為他抱不平。他想找陸家人,可無論是陸齊安還是陸致遠,甚至林楓尋,都一致拒絕見他。他找到自家人,想讓他們為他向陸家討個說法,卻被父親用一句話罵醒:“別胡鬧了,小心把整個家都拖下水。”
後來,說好讓他讀的大學,家裡送他回了國內,不讓他讀了。
再後來,說好要在公司裡給他留的位置,家裡也不給他了,轉手給了堂弟。
他自以為給陸家人出了氣,理應成為他們的功臣,卻被陸家人告知,這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他後悔了,又覺得後悔這種情緒是對他的折辱。他想求陸家人原諒他,重新接納他,卻怎麼也拉不下臉。整整七年,他再也沒和陸家任何一個人聯繫過。
陸齊安回國後,他也嘗試過聯繫陸齊安,無一例外被他拒之門外。
他托朋友查到,陸齊安重新和傅嘉在一起了,今天在六中見到傅嘉,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我退學的事不是你做的,又是誰做的?”傅嘉問。
“我只能向你保證不是我。”李沁和說,“但看陸齊安的態度,應該也不是陸家,最有可能的是林家人,但林恒當時被陸家限制了行動,所以我猜測是林慶。”
傅嘉嗤笑一聲,並不驚訝。
看,他的親生父親讓他退學,都遠沒有李沁和讓人毆打他來得荒唐。
一瓶黑色的墨水,就此打翻在他心上。
“你想見陸齊安?”傅嘉抱緊樂樂,用手輕輕捂住他的耳朵,說,“行啊,現在給我下跪,我就讓你見他。”
“下跪”二字,他念得極輕,帶著對李沁和的漠視。
李沁和全身僵硬,面部的肌肉都抽搐扭曲了。
他看了看四周的行人,沒有說話。
荒唐之上更有荒唐,李沁和竟真的在考慮要不要給傅嘉下跪。
傅嘉再也忍不住,將滿心鄙夷表露在面上。
七年前他挨了一場毒打,痛了整整七年,罪魁禍首竟是一個無關的跳樑小丑?
“不願跪?那你就滾吧。”傅嘉說。
李沁和胸中怒火翻騰,紅著眼瞪向傅嘉,忍著揮拳的衝動,全身骨頭都在咯吱作響。
“傅嘉,你別給臉不要臉。”他說,“你還不知道吧,當年陸婉卿出的事,陸家一直瞞著沒讓林楓尋知道。要是我告訴林楓尋,你猜會怎樣?他身體不好,要是氣出個好歹,你猜陸齊安會不會再跟你分一次手?”
他詛咒道,“陸家人個個鐵石心腸,這輩子都不會接受你,你等著看吧,你和陸齊安絕不會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