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開學後,陸齊安在A大附近租了一個新房子。
A大和六中都在市內,卻一個南一個北,相隔甚遠,搭地鐵單程要將近一個小時。傅嘉不願陸齊安每天在路上耽誤時間,陸齊安也不同意讓傅嘉搬到A大附近住,兩人只能戰略性地運用這兩個房子,從每星期的課表中摳出能在一起的時間。
如果次日沒有早課,陸齊安會回到六中休息,而傅嘉則會在每週六晚上搭地鐵到A大來,隔天晚上再走。
左數右數,他們一周也只有三個晚上能睡在一起。
他們同時陷入了不同程度的失眠。
傅嘉的程度較輕,這得益于高三巨大的學習壓力。為了考進A大,他每晚挑燈夜讀到淩晨才休息,就算再想念陸齊安,想著想著也沒力氣了,很快就昏睡過去。
陸齊安則嚴重許多。大學的課業對他沒有多大挑戰性,比起高中更是輕鬆不少。他不停給自己找事做,每晚睡前還是一點也不累,他有充沛的精力躺在床上,想傅嘉好幾個小時。
等週末傅嘉來A大時,連續的失眠會讓他的自控力降到穀底。他不體諒傅嘉是個高三生,也不管傅嘉坐了一小時地鐵後有多困倦,只要傅嘉不拒絕,他就會拉著人做到盡興為止。
那傅嘉會拒絕嗎?當然不會。
一個月後,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上課困,下課困,寫著寫著題目都會趴在桌上睡著。
某個週一的早晨,班主任眼看著傅嘉記著記著筆記就睡著了,頭磕在桌子上也沒醒,實在是於心不忍,主動給他批了一天假。
傅嘉莫名其妙地拿到假條,第一反應不是回去睡覺,而是用這個時間去A大找陸齊安。
他有陸齊安的課表,知道他今天滿課,所以也沒有提前通知他,回家把六中校服換下,拿了一些車費就出門了。
到了A大後,他沒有門禁卡,就找了個本校學生帶他進去。他熟記陸齊安的學號、院系和班級,還知道他好幾個老師的名字,混進校內是沒問題的。
至於圖書館,沒有學生卡就難進了。傅嘉在校內轉了轉,發現教學樓相對比較容易混進去,就從陸齊安課表上查到了他下一節課上課的位置,跟著其他去上課的學生一起走進了教室。
這節課是好幾個班合在一起上的大課,階梯教室裡滿是座位,傅嘉理直氣壯地坐在角落,沒人疑心他的來路。
他趴在桌上,滿懷期待地望著教室門口,等待陸齊安走進來,然後……
然後他就睡著了。
夏末的天氣還有些悶熱,教室裡開著充足的冷氣。睡著前覺得涼爽,睡著後就吃不消了,傅嘉無意識地縮成一團,被前排的人擋著,只露出半個腦袋。
陸齊安走進教室,習慣性地坐在教室前排,沒有向後看。教室裡陸續坐滿了人,有同班同學坐在了他的身後,翻了翻包發現沒帶筆,就拍拍他的肩:“能借只筆嗎?”
陸齊安看向身後,給了他一隻筆。在這僅有一次的回頭中,他的餘光瞟到了教室角落。
他愣了愣,站起身,快步穿過教室走向後排。
角落的座位上,傅嘉蜷縮成小小一團,趴在桌上睡得深沉。
“你好,”陸齊安對傅嘉鄰座的人說,“能和你換個座位嗎?我在第二排。”
那人是來晚了才不得已坐在後排,有人要換自然願意。他拿著書包站起身,空出了座位。
陸齊安坐在傅嘉身邊,靜靜地低頭看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頭頂翹起來的頭髮,沒有叫醒他。
陸齊安正常地聽課、記筆記,只是偶爾會看向傅嘉沒有埋在手臂裡的半張臉,一看就是好幾分鐘。
等到快下課時,傅嘉終於因為壓麻了手而轉醒。他捏著手臂活動關節,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身旁的人突然伸過手來,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嚇了一跳,瞪著視線模糊的眼睛看過去。
“是我。”陸齊安低聲說。
傅嘉沒想到他會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他身邊,眼睛瞬間亮了,盛滿是笑意。他偷瞄一眼講臺上的老師,邀功一般地對陸齊安說:“我是來找你的。”
不然呢,他還打算找誰?
“我知道。”陸齊安看著他額頭和臉頰上壓出來的紅印,說,“還困不困?可以靠著我睡。”
傅嘉搖搖頭:“不困,看到你就精神了。”
陸齊安抿了抿唇,轉頭看向講臺。他做出一副認真的樣子,一隻手在桌上記著筆記,另一隻手卻在課桌下扣入了傅嘉的指間——
十指相扣。
今天不是週末,陸齊安第二天也有早課,所以傅嘉陪著陸齊安上完一天的課後,陸齊安就要送他回六中了。
傅嘉賴著不走,讓陸齊安帶他在A大裡閒逛。他們什麼都不做,光是並肩走路就足夠讓傅嘉滿足了。
走著走著,兩人就沿路走到了湖邊。夏末的天黑得不算晚,此時的天空中有紅紫色的殘陽,映照得湖面也是一片紅紫色。有幾個學生駐足在湖邊拍照,嘻嘻哈哈地十分熱鬧。
傅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他羡慕A大漂亮的景色,更羡慕那些朝氣蓬勃的大學生。相對的,他就會失落於自己的學習成績,失落于他比陸齊安晚一年上學。
他永遠也沒機會和陸齊安做同班同學,沒機會坐他的同桌,沒機會在上課時偷偷看他,偷偷和他說話。
至於有沒有機會和他在同一所大學,目前還是未知數。
入秋以後,傅嘉變得越來越努力。
以勤奮追趕,是先天資質不足的人唯一能走的路。別人做一遍就會了的題目,他要做兩遍三遍甚至更多遍;別人一小時就記下的知識點,他要記兩個小時,還很容易忘記。大頭曾經笑過他笨,說他學習不會找方法,後來見他學起來確實比別人吃力,就再沒有說過風涼話了。
六中遍地都是會讀書的好學生,傅嘉的排名在班上拿得出手,拿到年級裡看就排不上號了。
就算在六中,想考進A大也要拼個你死我活。
班主任知道傅嘉志願考A大,雖然他的成績還不夠好,卻從沒打擊過他的積極性,鼓勵他繼續努力,繼續拼搏。
後來很多年,傅嘉都覺得這是他人生中最敞亮的時候。
困了他十年的牢籠不復存在,求而不得的人選擇站在他身邊。他什麼都不用想,只管向著明亮的前方奔跑就好。
就算有人拽著他的腳踝要將他拖回深淵,也不會得逞的。
本不該得逞的。
傍晚,傅嘉離開學校回家吃飯,臨走前和大頭約好了一會要提早來學校討論問題。
深秋的天黑得早,傅嘉邊往校門走邊背手上的單詞卡片,有些看不清字跡。
他抬起頭,望向校門外的第一個路燈。
有一個女人站在那。
她瘦得像根竹竿,穿著皺皺巴巴的薄襯衫,微微佝僂著背部,一個個打量著走出校門的學生。
她朝傅嘉看過來,眼神有些遲疑。
傅嘉在一瞬間認出了她。孩子怎麼會忘了母親?哪怕傅曉麗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還是記得,仿佛有人把她的樣子刻畫在了他骨頭上。
恐懼從腳底升起來,填滿了傅嘉全身。他倒退一步,想要逃開。
這個動作讓傅曉麗認定了他。
遠遠的,傅曉麗對他笑了笑,眉眼往下耷拉,哪怕笑得再溫和也是一臉苦相。她說:“是我啊,嘉嘉。”
“你……”傅嘉發不出聲音。
他想讓傅曉麗別這樣稱呼他。這是屬於另一個人的疊字,乾乾淨淨的,從來只有親密與美好,他不想讓傅曉麗玷污了它。
“你已經長這麼大了,以前你還不及我腰高,現在已經高出我一個頭了,媽媽好想你啊。”傅曉麗走近傅嘉,近得能讓他看清她臉上的皺紋,還有眼白上混濁的黃斑。她握住傅嘉的手,手指冰涼得像蛇。
“這些年你還好嗎……媽媽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傅曉麗用盡了全身的溫柔,說,“以後媽媽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魔鬼說,她永遠不會離開你。
傅嘉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