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下)
陸齊安就算在長篇大論時,語氣也少有起伏。正是因為這樣,旁人才摸不清他的真實想法,無法判斷他的話是出自真心,還是表面的客氣。
傅嘉心中自有一把尺,知道什麼事能當真,什麼不能,所以他會沾沾自喜的收下一份午餐,卻沒有把陸齊安現在的話當真。
他搖了搖頭,說:“不用,我住在這……應該不方便吧。”
盛滿了水的玻璃杯擺在兩人之間,沒人去碰。陸齊安說:“我明知你回不去學校,還會趕你走嗎?不過是借住一夜,談不上方便或不方便。”
傅嘉嗓子乾澀,感到了一絲茫然。
這話他該不該當真?
他想了想,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去找劉老師,之前那麼說,只是怕你不肯讓我進來,我會去向學校的宿管求情,實在進不去才會去旅館,說去公園睡只是開個玩笑。”
陸齊安雙手交握,指節輕輕用力,像是在思考。他面上的表情沒發生變化,十分平靜。但傅嘉卻敏銳的感覺到他的情緒不佳。
直白點說,就是生氣了。
一個人若認真注視另一個人十年,總會培養出點本能的反應。
“你怕我覺得不方便?”陸齊安問。
傅嘉僵硬地點點頭:“嗯。”
陸齊安抿了抿唇,冷聲說:“那你走吧。”
傅嘉愣了。
他仔細回想了兩人的對話,意識到了什麼,著急地解釋:“我進門換鞋的時候,發現拖鞋全都換了新的,但是我之前只穿了一兩次。我以為你嫌棄我,所以我才……”
陸齊安皺緊眉頭,打斷他:“我從沒在這方面要求過你。”
他在“這方面”三個字上下了重音。
傅嘉深吸一口氣,把發抖的手藏在身後,說:“對,你從沒要求過我,是我單方面纏著你,所以每次你說什麼,我都會改,都會去學。”
把難以啟齒的話說出來後,傅嘉好受了很多,手不抖了,胸口鼓脹的情緒也平息了下來。他說:“我只是……怕惹你不高興。你來十六中找我那一次,我就惹你生氣了,不僅如此,你還罵了我。”
傅嘉已經成年了,甚至還比陸齊安大一歲,此刻的措辭和語氣卻像個孩子一般。
他低著頭,沒有察覺到陸齊安交握的雙手越發用力,甚至到了指節發白的地步。
他也沒有注意到,陸齊安從始至終就注視著他,很少避開眼神。
“你怕什麼?那時我只是讓你好好冷靜,沒有說任何讓多餘的話。”
“你不只說了要我好好冷靜,還罵我發瘋了。”傅嘉精准地抓住了這一點。
陸齊安反問他:“你突然沖上來抱住我,還在我脖子上拱來拱去,沒想過要事先徵求我的同意,我不應該罵你嗎?”
他這一說,傅嘉仿佛被帶回了五月末,回想起了他在陸齊安身上聞到的好聞的味道。
他感到難為情:“你突然來看我,還幫我搽藥,我以為你……可以接受的。”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天的午後,突如其來的擁抱似火一樣滾燙,只需稍一回憶,就能感受到那股莽撞的熱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陸齊安才說:“下次要事先徵求我的同意。”
傅嘉一愣。
這種事……還能有下次嗎?
他還沒想明白,陸齊安就站了起來,說:“時間不早了,我帶你去客房。你可以放輕鬆,我不會生氣。”
“不會生氣。”——這樣的承諾足以稱得上珍貴。
傅嘉張張嘴,說不出話,乖乖跟著他站起來。
陸齊安的公寓不大,客房面積較小,一張單人床在裡面只能靠牆放,沒有衛生間。雖然如此,房間窗戶卻開得很大,朝向也好,讓室內顯得通透而開闊。
陸齊安讓傅嘉進去,自己則站在門邊:“衛生間的位置你知道,我會用我房裡的,所以你可以隨意使用。”
傅嘉在櫃子裡翻找著洗漱需要用的東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他應了一聲。
陸齊安不再多說,伸手關門。
“等等。”他剛拉動房門,傅嘉就叫住了他。
傅嘉猶豫地說:“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想和你認識認識?”
這是他第一次去六中門口蹲到陸齊安時說的話。那天也是他第一次混進六中,用了幼稚的方式噁心陸齊安,想引起他的注意。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原因,其實我這樣纏著你,是因為我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和別墅裡的其他人不一樣,很多年前,我曾收到你送給我的創口貼,你還記得嗎?那一天以後我就覺得,你或許會願意跟我一起玩……”
他把自己對陸齊安的渴望一層一層剖開,找出最根源的東西講給他聽,希望能打動他。
他掏心掏肺地訴說著,絲毫沒有意識到,他這個年紀已經不適合說“一起玩”這三個字了。
他表現出的孩子氣讓陸齊安怔了怔。恍惚間,好像夏日的蟬鳴又在耳旁響起,他的視線穿過了林家別墅的庭院,看到了蹲在雜草堆旁的傅嘉,那時他只是個小孩,可憐兮兮的躲在一旁吹手指。
烏雲密佈的天氣裡,雜草從中帶著濃濃的濕意,小孩身上出了汗,衣服也被打濕了,整個人顯得焉焉的。
陸齊安自詡是一個對待事物一心一意的人,這一次卻沒能做到:他為捉蜻蜓而來,卻被一個陌生的孩子吸引了注意力。
他故意把蜻蜓撲到小孩的身邊,但小孩只知道愣愣地盯著他看,他費心用了些技巧,這笨小孩才知道用手捉住蜻蜓。
他問他:“能把蜻蜓給我嗎?”
小孩還是一個勁盯著他看,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他沒有生氣,只是覺得有趣。
陸齊安維持著關門的動作,手輕輕搭在門把上,沒有說話。
傅嘉還在繼續,帶著一種恨不得把心臟剖開來看的認真,說:“陸齊安,你對我挺好的。”
門扉半合,投下的陰影擋住了陸齊安的半張臉。他沉默了片刻,輕聲說:“是嗎。”
也不知道是在問傅嘉,還是在問他自己。
“晚安。”說著,他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