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後來很多天,陸齊安都能夢到他明確拒絕傅嘉時,傅嘉瞬間蒼白的臉色。
他像個年幼的孩子一樣,用手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眼睛四處看,像是不敢置信。他想說話,但是嘴唇哆嗦,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最後,他跑走了。
他腳上的傷應該還沒好全,但來見他的時候,鞋子都好好穿著。跑走時應該是顧不上了,明顯能看出有一隻腳不適。
他站在原地看著傅嘉的背影,血仿佛被凍住。這一刻的感覺每每會在夢境的最後一刻出現,讓他出一身冷汗後驚醒。
這夜也是同樣。
陸齊安看一眼鐘錶,才淩晨三點。
但他已經睡不著了。
他坐起來,打開床頭的櫃子,傅嘉寫了一周的情書都被他收在這裡。櫃子會上鎖,繆阿姨不能打開,就算偷偷打開了,他也能看出痕跡。
他拿出一封,借著床頭壁燈的微弱燈光閱讀。光線不夠,但也沒關係,情書的內容他早已熟記於心。
傅嘉的情書每一封都很相似,開頭先問候陸齊安,中間寫滿他不知道從哪裡抄寫或改寫來的酸腐情話,陸齊安一邊嫌棄著,一邊記下了。
到了末尾的字句,大概才是出自傅嘉自己之手。
想你,想你,想你。
祝你開心。
陸齊安神色如常地將情書放好,關燈,躺回床上,手指卻在顫抖。
他應該會忍受一夜手指的冰涼和麻木。
自從母親去世,陸齊安就少有開心的時候。
失去至親令人沉鬱,但僅僅如此或許還阻止不了陸齊安走出悲傷,積極地面對人生。
因為他和母親並不熟。不僅不熟,陸齊安還有些排斥她。
齊冰在陸齊安懂事之前就病了,一個人居住在別墅的三樓。陸齊安一直被父親和姑姑叮囑,不要打擾齊冰靜養,也不要去她房間裡吵鬧。再加上傭人和醫護人員來來往往,神情嚴肅,陸齊安就越來越少登上三樓。
被外婆外公催促了,陸齊安就一天去一次,沒人盯著了,他就一周去一次。
但他從不靠近,只是站在門口,小聲地喊一句:“媽媽。”
這個時候,齊冰就會從病床上費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這眼神太過熱烈,仿佛要將他身體裡的每一個臟器都看透徹,讓陸齊安背脊發寒,想要逃離。
久而久之,齊冰所在的三層就成了陸齊安童年裡最害怕的地方。
母親去世,他懵懵懂懂地跟著家人參加喪禮,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葬禮也是他見外公外婆的最後一面,外婆被外公抱著,還有他的舅舅扶住她的手腳。但就算是兩個人限制住她,她還是拼命往前傾,歇斯底里地罵:
你們陸家人都是冷血的,我女兒就是被你們害死的!
還有不少含糊不清的咒駡,陸齊安已經記憶不清。
他被姑姑護住,躲在父親的背後,看著父親僵硬的後背,奇怪地想為什麼父親不否認。
直到某一天晚上,年幼的陸齊安躲在房間裡偷看齊冰的舊照,翻到一張齊冰將他抱在懷裡,疼愛地望著他的照片。
齊冰的眼神柔和似水。
一瞬間,陸齊安恍然大悟。
每當他去看齊冰時,齊冰看他的眼神並非是要吃掉他,也不是要打他,她沒有任何傷害兒子的意思,她只是想借眼神告訴陸齊安,走近一點,到她床邊陪陪她。
丈夫不愛她,努力多久都不愛;小姑也不喜歡她,努力多久都不喜歡。她只有兒子,有且只有一個兒子。
她看著兒子,除了讓他在自己房間多呆一會以外,別無所求。
面對這樣的的齊冰,陸致遠整日工作,鮮少看望她;陸齊安因為害怕,避她如蛇蠍。去得最多的反而是陸婉卿,可她卻待齊冰十年如一日的疏離。
他們都是殺人兇手。
這其中,毫無疑問就有他陸齊安的一份。
一時之間,天翻地覆,世界崩塌。摧心剖肝都不足以形容陸齊安的痛苦。
他年紀太小,不知如何排解這份痛苦,也不敢跟任何人傾訴,每晚他都緊鎖房門,把藏在枕頭裡的母親的舊照拿出來,抱在懷裡掙扎很久,才能淺淺睡著。
沒到天亮,他又會驚醒,將照片仔細地藏回枕頭裡,睜著眼睛等待照料他的阿姨叫他起床。
他不覺得自己可憐,也無意去改善這種糟糕的狀態。他認為自己罪無可恕,就這樣折磨自己,或許還更好。
改變這一切的,是他與傅嘉的相遇。
初見時躲在草叢裡哭泣的男孩讓他覺得有趣,只因為他給出的一個創口貼就呆呆盯著他看,讓他覺得更加有趣。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了興趣,而這往往就是人與人之間所有事的開始。
那天之後,傅嘉就開始從窗戶裡偷看他,小孩子不懂得遮掩,幾乎整個身體都探出了視窗,這還怎麼算得上偷看呢?還好陸齊安用身體遮住了林楓尋的視線,還把林楓尋哄睡,這才替傅嘉瞞住了。
他沒想到的是,傅嘉會跑過來找他,還拿他隨口講出來哄林楓尋吃藥的話問他問題。
他本不想理他,但傅嘉的眼神讓他很受觸動。
又可憐,又堅決,還充滿渴求。
是對他的渴求。
就這樣,陸齊安被傅嘉拽離了懸崖。
從那天起,他借著陪林楓尋玩的藉口,越來越頻繁地出入林家別墅,在庭院弄出聲響,吸引傅嘉來看。
傅嘉並不知道陸齊安能注意到他,但陸齊安卻深知這是一件有交流的,雙向的事情。他享受著傅嘉對他的依賴,對他的需求,而他正好站在這裡,回應了傅嘉。
仿佛在贖罪。
也是從這天起,陸齊安不再需要母親的照片才可入睡,也不再每夜輾轉反側,噩夢連連。
就這樣過了幾年,陸齊安在母親忌日時和陸致遠爆發了爭吵,陸致遠將花籃砸在他頭上,他血流不止,血甚至流進了眼睛裡。
姑姑嚇哭了,跪在墓前向齊冰哭訴,過一會,又崩潰地問她問什麼要尋死,將他們家弄成現在這樣。
陸齊安內心麻木,不知道恨該恨誰,乾脆從陸家搬出去,獨自居住在公寓。搬家初期,他又恢復了以前糟糕的睡眠狀況,這一次就算是母親的照片也不管用。後來,他試著在睡前想像傅嘉就在他的身邊,用依賴的眼神望著他,果然睡得深沉又安寧。
同年,陸齊安定下決心,要將傅嘉帶出深淵。
他已經錯過了拯救母親的機會,決不能眼看著傅嘉也在他身邊沉淪,崩潰,最後死亡。
他堅信自己能做到,而他也確實做得很好。成年後,傅嘉聽他的話離開了林家別墅,也聽他的話努力學習,轉學到了六中,沒有一日懈怠。
如果……
如果傅嘉沒有喜歡上他,一切都會進展得十分完美。
他會遠遠目視傅嘉考上優秀的大學,一步步離林陸兩家越來越遠,有知心的朋友,愛人,還有成功的事業。
如果他也沒有喜歡上傅嘉,一切也還是這麼完美。
他不會動不動就心軟,幫助他,關心他,會狠下心來拒絕傅嘉,讓他斷了心思。再往前溯回,他也不會總是在庭院中費盡心思地展現自己的優點,像是求偶的公孔雀。
他無論怎麼克制,冷靜,也不能讓如果變成現實。
太可笑了,面對感情他竟然這麼懦弱。無論是學習,體育,還是社交,他都有絕對的自信,但他卻沒有自信能夠愛護好戀人。
他是陸致遠的兒子,和他一樣只有家世樣貌上的優勢,性格則毫無優點。他們不溫柔也不開朗,沉鬱得像是老頭。
他是要把傅嘉帶出泥潭的,如果他選擇去愛傅嘉,非但不能救他,反而還像陸致遠對齊冰做的那樣,將傅嘉推向了更深的深淵,那怎麼辦?
他不能這樣做。
要忍住。
陸齊安睜著眼睛,從淩晨三點生生熬到了日出。
他正常地洗漱,戴好表,走出房門。
時間太早了,繆阿姨還沒有離開,她吃驚地望著陸齊安,說:“今天怎麼起這麼早?”
陸齊安抬手看表,才發現自己看錯了時間。他說:“沒事,你繼續。”接著又回到了房間。
他坐在椅子上,全身疼痛。
他不可以。
但果然還是——
想你,想你,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