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村裡有一條小溪穿行而過,草坡上散養著牛羊。在經歷了慘烈的幾場生死戰之後,看到這樣的世外桃源,竟讓人心生戚戚。
“這附近住著的人啊,不管誰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會來這裡找孫大夫瞧。孫大夫醫術高超,沒他治不好的病。前年我孫子也是高燒不退,就是被他給治好的。”
容探聽那老頭如此說,便看了李牧一眼。也不知道在他昏睡這段時間裡都發生了什麼,李牧又是如何跟這爺孫倆說的。這爺孫倆獨自居住在深山老林裡,大概還不知道外頭已經有了行屍之禍,以為他只是尋常的發熱呢。萬一被這孫大夫看出端倪來,那可如何是好。
他們到了孫大夫家裡,卻只看到一個年紀很大的婆婆在院子裡紡織。
“孫婆婆,”那少年喊了一聲:“孫爺爺在家裡麼?”
“他不在,昨天半夜的時候被人請走了,還沒回來呢。”那孫婆婆站了起來,抖落身上棉絮,朝李牧和容探看了一眼:“他是怎麼了?”
“高燒不退。”
“進來吧。”
那少年對李牧說:“孫婆婆也略通醫術的。”
李牧便將容探抱了下來。容探趴在他耳邊說:“你看著我。”
他是怕他突然變身,再害了這些人。李牧低聲說:“你放心。”
李牧將容探抱到屋子裡,將他放到一張軟塌上。孫婆婆伸手探了探容探的額頭:“燒的這麼厲害。”她說著扭頭看向李牧:“看你穿衣打扮,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怎麼會到這深山老林裡來?”
“我們要回鄉探親,路上遇到了行屍,為避難才走了山林小道。”
孫婆婆頗為驚訝地說:“你們這是被行屍咬了?”
容探強打著精神,躺在榻上說:“我被咬了,他沒有,他是被狼給咬了。”
孫婆婆沉吟了一會,李牧道:“孫婆婆請放心,他如果真變成了行屍,我自會帶他離開,絕不連累你們。”
“你是不知道這行屍的厲害,”孫婆婆道:“只是我也是聽我家老頭子說過行屍的事,不敢當尋常發熱給他醫治。他的傷,得我家老頭子回來親自給他醫治。不過你身上的傷,我倒是可以治,你跟我來,我幫你包紮一下。”
李牧低頭看了容探一眼,容探的眼睛要睜開未睜開一般看著他:“快去。”
李牧便走了兩步,在長凳上坐下。孫婆婆說:“將你的衣袍脫下。”
李牧將衣袍脫了,露出光裸的上半身。容探躺在榻上扭頭看,只看見李牧結實寬闊的脊背,那右臂卻是一片血污,幾道牙印觸目驚心,血肉都出來了。孫婆婆用藥酒幫他清理傷口,李牧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後背肌肉繃緊,拳頭也緊緊握著。孫婆婆道:“你倒是能忍。”
容探側頭看著,只覺得一陣心浮氣躁,便平躺著閉上了眼睛。或許是燙的厲害,眼皮一合上,就有眼淚落下來。這房間裡滿是藥的清苦香味,聞著卻叫人安心。他慢慢放鬆了心神,再次陷入到沉睡當中去了。
這一睡卻做了個美夢,夢到范行之二十歲加冠那一天。
五大家族裡,要從列祖列宗算起,家世最顯赫的其實是范家,范氏的先人在本朝開國皇帝打江山的時候立下汗馬功勞,名列首輔,成為都城第一大家,並在開國皇帝病死之後趁著新帝年幼,成功把持了朝政。只是范家興盛了幾代之後就沒落了,容、趙、韓、劉四大家族後來居上,幾百年來輪流把持朝政。這曾經屬於自己的飯碗被其他人搶走了,范氏如何不眼紅懊惱,所以范氏也是卯足了勁,世世代代的子弟都以重耀門楣為己任,自識文斷字開始,每日晨昏定省,都要誦讀一則重振范氏的家訓。據說范首輔,也就是范行之他爹自幼便刻苦律己,少年有名,終於在他這一代重振范氏門楣,將范家失落了數百年的權勢重新攥到了手裡。
或許是隱忍了太久,一朝得勢之後,范首輔便頗為張揚高調,有事沒事就愛把五大家族的人湊到一塊,享受一朝揚眉吐氣的喜悅。他的二兒子要行加冠禮,也和大兒子一樣大操大辦,廣邀賓客,容探作為容氏家族的獨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因為范氏的權力就是從容氏手裡搶過來的,所以其他四大家族之中,范氏最忌諱的一直都是容家的人,容探作為在都城為質的容氏二公子,范首輔一直對他“關愛有加”,好吃好喝好玩的,每天換著花樣送到召庭去。外頭的人因此都盛讚范氏大度,說這范首輔疼愛容探,遠勝過疼愛自己的兒子。
“你們剛才看見了麼,這首輔大人多疼愛容家的二公子,竟然叫他坐在自己身邊,自己的親兒子反倒隔了一張席!”
“這還值得大驚小怪麼。要不是范容兩家素有恩怨,恐怕首輔大人早就收他做義子了。你們等著看吧,等到這容二公子行加冠禮的時候,不知道會給他辦的多隆重呢。”
“這個容二公子,都說他是草包紈絝,我看倒未必。能跟首輔大人和范家的公子處的這麼好,也是他的本事!肚子裡鬼點子不會少了!”
“不過這容二公子生的真是光彩照人,眉目風流,五大世家的公子裡,屬他最出眾呢。”
容探抱著一罎子酒橫跨在樹幹上,聽到這句話,心裡總算是暢快了許多。
這幾個人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爺,竟在這後園子裡嚼舌根,他聽了半天,直想罵這群飯桶鼠目寸光。好在最後聽了一句舒心的話,他容探第一公子的美名,倒不是吹的。
“都城的公子裡頭他自然是最出眾的,可是要和其他人比起來,他未必就排的上號了。他那個家臣李獻臣,你們看見了麼?真是一表人才,只可惜他沒有做公子的命,不然這五大家族的公子們加在一起,也不敵他一個!”
“都城裡誰不認識李獻臣呢,聽說今年秋獵他拔得頭籌,連聖上都對他青睞有加呢。你們說真是奇了,這容二公子有名的紈絝無才,他的臣子倒是文武皆通。他還成天把李獻臣帶在身邊,好像唯恐不對比不知道他無能一樣。”
樹下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容探被他們說的有些害臊,本來想教訓他們兩句,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把垂著的腳縮了回來,抱著酒罈子往樹上一靠。
這種話他已經不是頭一回聽說了,聽了臊一會也就完了。他對這個不甚在意,何況李牧確實是個優秀的人,連他也是心悅誠服的,比不上李牧?那很正常!
他不在意,不代表別人不在意。
“你們這群王八蛋,就知道背後嘰嘰歪歪,剛才在席上,你們癩皮狗似的纏著我家公子的樣子你們都忘了?!”
容探聽到這個聲音立即坐直了身體,嘴角咧開往下看,就看見蘇翎指著那幾個人走了過來。那幾個人看見蘇翎,慌忙推道:“那小辣椒又來了,快走快走,可別招惹他!”
那幾個人落荒而逃,樂得容探朝樹下喊道:“小辣椒。”
蘇翎抬頭看他,氣得滿臉通紅:“他們這樣說你,你就在頂上聽著也不吭氣,就是你總不惱,他們才總敢背後說你!”
“你怎麼來了,來的時候讓你跟著,你不是說不想進范家的大門麼?”
“我聽說范家今天招待客人,用的是咱們東河的桃花酒,一時嘴饞了,過來討口酒喝,到處找不到你,就知道你在後園子裡呢。你抱著酒罈子怎麼爬上去的?”
“怎麼上去的不告訴你,不過我可以讓你看看我是怎麼下去的。”容探說著身體往下一傾,雙腳勾住樹枝,便抱著罎子垂了下來:“接著。”
蘇翎撇嘴:“搞了半天,還是得有人幫你。”
他將酒罈子接在懷裡,看著容探手腳麻利地從樹上爬了下來:“你又爬樹,被獻臣看見,准要說你。”
“他哪有空說我,范老二的小妹不是請他去賞畫了麼?”
“那范小妹還沒死心呢?”
“誰不知道范小妹非他不嫁,”容探說著笑了:“你說這范小妹也是有意思,一個女孩子,竟然也學著追男人。不知道該說她膽子大呢,還是該說咱們獻臣魅力大?”
“也是好事,你看先前來說親的媒人都快把咱們召庭的門檻踏破了,可自從大家知道范小妹看上了他之後,再也沒有人敢來提親了吧。范小妹沒戲,獻臣跟她成不了。老師傅不想他娶親,這不正好遂了意。”
“你怎麼知道他們倆成不了?女追男隔層紗。”
“咱們家怎麼可能跟范家結親,老師傅肯定不會願意。不說這個了,我來找你說正事,這桃花酒每年也就這個時候有,你回去的時候,找范老二討幾罎子,咱們回家喝。”
容探聽了看著蘇翎那張豔麗的不像話的臉:“你跟范老二吵架啦?”
蘇翎反問:“你怎麼這麼問?”
“你想要,直接向他討不就行了,他會不給你?”
“別提了,昨兒我跟他一道從東巷口回來,聽見有幾個人嚼舌根,竟說我是他相好,我呸,這臉我可丟不起,最近我得繞著他走!”
“我就說他今日加冠你怎麼不來。原來是避嫌呢。哎,只怪我們家小辣椒長的太美,才招惹這些閒話。”
“你再叫我小辣椒我可真要惱了!你趕緊去管他要酒去,我去找獻臣,被范小妹纏了這麼久,估計他早等著有人去解圍呢!”
蘇翎這小辣椒的外號也不知道是誰起的,容探倒覺得這外號貼切,蘇翎男生女相,長的極美,身量又嬌小,脾氣又火爆,可不就是小辣椒麼。小辣椒和小牡丹,是他們召庭二美。
他把酒罎子裡的酒喝光了,抱著個空酒罈子去找范行之。范行之向來大方,專門叫了個幾個小廝給他送到召庭去了:“都給你了,晚上我去你們那蹭酒喝。”
晚上的時候,范行之便真的過來了,還帶了他那個活潑伶俐的妹妹,這用意再明顯不過了。容探也很配合,一直攛掇她和李牧兩個,倒是李牧淡淡的,好像有些不大高興,只悶頭喝酒。
“他素來話不多,是個悶葫蘆。”趁著李牧如廁,容探對范小妹說:“這樣也好,你想你話就多,就該找個悶葫蘆,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知道,我就愛他話少。”
容探看范小妹那兩眼放光的樣子,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他還擔心著范小妹被冷落了會不開心呢。
“你還好意思說別人話多,你不就是個話嘮?”蘇翎鄙夷地看他。
容探說:“我不是個女的,我要是個女的,跟他也是天造地設!”他說著爬了起來:“沒想到這酒喝多了也尿的勤。”
他說著就晃晃悠悠地往茅廁去,穿過一個長長的走廊,過了角門,卻看見李牧和范行之在海棠樹下站著,那海棠樹上懸著一盞八寶琉璃燈,照的兩個長身玉立的人影子更長。他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本來還想偷聽他們兩個說話呢,李牧卻先看見了他,過來扶了他一把:“你怎麼又喝了這麼多酒。”
“沒喝多,就是腳下有點軟。”容探嘻嘻笑著看向范行之:“大舅哥在這跟我們家李牧說悄悄話呢?”
范行之笑的有些尷尬,對李牧說:“你看著他,我先到前頭去了。”
李牧點點頭,等范行之走遠了,才回頭說:“你又亂叫什麼大舅哥……你幹什麼,茅廁在那兒呢。”
但是容探已經脫了褲子尿了出來,李牧看到一條水柱噴出來,後退了兩步,容探回頭看他,嘿嘿笑了起來。
等到他們回到前頭去的時候,發現范行之和范家小妹已經走了。
“怎麼走了?”容探問蘇翎:“招呼都不打一個?”
“不知道,范老二一回來就把他妹妹拉走了,范小妹還不願意走呢。”
容探扭頭看李牧,李牧說:“你看我做什麼,酒還喝麼?”
“喝,喝。”
容探喝了個酩酊大醉,醉了才說出憋了一天的心裡話:“你說我爹娘……平時不來看我也就罷了。這家鄉的桃花醉,我竟然還得問范家要才喝的上……東河的桃花醉,我自己家的酒,我還……”
話只說了一半,人便有些癱了。蘇翎說:“我抱不動他,你把他弄床上去吧,萬一他發酒瘋,老師傅聽見了,又要動火。”
李牧將容探抱起來,容探忽然對著他的臉打了個嗝,全是酒氣。
李牧抱著他往房裡走,院子裡海棠花荼蘼,地上滿是落花。“今日范行之的加冠禮……他爹娘對他真好……”容探微微睜著眼睛,借著酒醉,掉了幾滴眼淚,說:“我想回家,看我爹娘是什麼樣子。”
他兩歲多便到了都城,這麼多年過去了,再未見過容氏夫婦,早不記得他爹娘是什麼模樣。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記住的被人抱著的感覺,竟然不是他爹娘給的,是李牧。他在李牧的懷裡,感受到不曾感受的溫暖。
記憶當中,他好像也就哭過這一次。他從小頑劣皮實,不知道眼淚為何物,愛打架,爬樹摸鳥也常跌倒摔傷,但從不掉眼淚。那一日是喝多了酒,所以出了糗,被李牧給看見了。
但他那一夜做的荒唐事,不光是掉幾滴眼淚那麼簡單,不然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能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