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晚下班,周靜瀟提著已經清洗乾淨的餐盒,徒步前往「沐蘭亭」。
甫一踏入餐廳內,服務人員立刻親切熱情地上前招待,「您好,請問幾位要用餐呢?」
她連忙擺手,表明自己只是來找人。
「要找大廚嗎?」服務人員仍是笑盈盈的,「那請您在外面的候位區稍坐一下,我進去幫您轉達。您貴姓?」
「我姓周。」
「好的,請稍待。」說完,服務人員轉身走進一扇門內。
周靜瀟則是退出了餐廳外,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她望進玻璃窗內,腦袋空白地看著人們用餐、談笑,或許是因為已經過了用餐時段,店內的客人不是很多。
她很早就下班了,卻擔心打擾他工作,刻意遲了兩個小時才來。
沒來由地,她想起了「斯皮爾曼」——那間由范姜淳所經營的西餐廳。其實她一直不知道餐廳結束營業的原因。
是租約到期嗎?還是生意不如預期?抑或他天生個性就是爛漫自由,經營者的角色不適合他?不知道,她從來沒有問過。
她甚至沒問過他為什麼會離開本島。
也許是害怕自己問多了,對方也會回過頭來拷問她。像是問她前夫是什麼樣的人、問她為什麼會離婚、問她考不考慮再婚、問她為什麼會調來這種好山好水好偏僻的地方……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打斷了她的思緒。
是那個女孩。
透過玻璃落地窗,她看見了那個誣告他性騷擾的女孩子,穿著制服在餐廳裡走動。
她居然還在這裡工作?周靜瀟睜大了眼,深覺不可思議。既然都已經證明這女孩為了錢而誣陷同事,為何餐廳的經營者還讓她留下來繼續工作?難道不該考慮一下被告與告訴人兩者碰面時的尷尬嗎?
正當她還在震驚裡匪夷所思的時候,服務人員走了出來。
「周小姐。」
「是?」她禮貌性地站了起來。
「我們大廚請您到後門等他。」
「後門?」
「右手邊防火巷直走到底左轉,再走個一小段路,你會看見左手邊有一扇銀色的不銹鋼門,那裡就是了。」
「好,我知道了。」其實她聽得有些迷糊,總之就是找一扇門的意思吧,她向服務人員謝過了之後,朝那窄小的防火巷裡走。
范姜淳已經在那兒等她了。
一見到她,他立刻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彷彿是雷陣雨後從陰霾裡灑下的光束,點亮了潮濕昏暗的小巷,讓她看得幾乎出了神。
見鬼了,他以前有這麼帥氣嗎?還是他身上那件白得過分的廚師服所造的孽?
「你吃過了嗎?」他問。
她回過神來,連忙點頭,「嗯,吃過了。」他怎麼好像老是在問她這個問題?
她將手中的提袋遞交給他,「喏,這是早上的餐盒,我已經洗過了。」
「你走路過來?」
「當然啊,不然呢?」她睨了他一眼,當他問了廢話。
「但你不是還在生理期?可以這樣走來走去嗎?」
瞧他問得那麼自然,她雖然尷尬,也只好故作若無其事,冷哼一聲,「誰說生理期不能正常過生活?別太小看女人。」
「是這樣啊?」他瞇了眼,斜睨,「不知道是誰哦,昨天晚上還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她被堵死了。
這麼說來,昨夜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也沒注意到他究竟是哪時離開,搞不好難看的睡相都被他看光了也說不定……
「我昨天有做什麼奇怪的事嗎?」她忍不住好奇的問。
「啊?」
「就……你知道的,我昨天吃完藥就睡著了,不太記得之後的事。我應該沒對你做什麼或說什麼吧?」
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啥?」
「你說得好像被我下了迷藥一樣。」
她臉一熱,想想自己好像暗示了什麼不得了的事,連忙不負責任地撇清。「哪有?我只是想確定自己有沒有做出什麼不禮貌的事而已。」
「你都睡死了還能做出什麼事?」
「那你幾點離開的?」
原來她想問的是這個。范姜淳微挑了眉毛,唇邊隱隱露出笑意,「差不多在你開始打呼的時候我就回家了。」
「……」她向來淡漠冷艷的臉上彷彿出現了一條裂痕。
「我說了你就相信?」
「范姜淳,」她像是警告似的喊了他的全名,「你正經一點好嗎?」
「你怎麼知道我不正經?」
「你——」算了,比起這種亂七八糟的對話,她更想釐清另一件事,「我剛才看到了,為什麼那個女生還在這裡上班?」
「嗯?你是說玉茜?」那是女孩的名字。
「我以為她應該會被開除或是資遣什麼的。」
「為什麼?」
她愣了下,這傢伙居然還問她為什麼?他腦袋裡到底有沒有一個櫃子可以用來儲存所謂的常識?
「難道你們這樣天天碰面、共事,不會覺得尷尬嗎?」先生,你可是被她誣告性騷擾耶……
「還好啦,」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反正她也跟我道歉了,說她是因為家裡正好有艱難,才會受她男友慫恿。」
「你就這麼信任她的說詞?」
事實上,她調查過女孩的背景,所以知道那是女孩的謊言。女孩的家庭經濟雖然不算富裕,但也不是貧苦;而女孩本人的存款數字雖然不多,卻也已經比自己那個敗家的妹妹好上幾百倍,至少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債務。
可他卻似乎沒那樣的心機。
「不然呢?要懷疑那種事情太累了。」他聳聳肩,露出淺淺的苦笑,「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抹黑,遇久了總有一天會看開。」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有一抹近乎是被逼迫的釋然。
她不常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的表情,按捺不住好奇,正打算開口追問,身後的那扇門卻殺風景地被推了開來。
「淳哥,有人點餐哦。」是個同樣穿著廚師服的男子。
「啊,好,等我一下。」他向對方打了聲招呼。
男子點了頭,又退回了屋子內。門板輕輕地被掩上了,范姜淳回過頭來,道:「你剛想說什麼?」
她輕揚唇角,搖搖頭,「沒事,不是什麼重要的話題。你先去忙吧,我也要早點回去休息了。」
「要不要我的腳踏車先借你騎?」
「……不用。」
「你確定你可以自己走回去?」
「確定。」她笑看了他一眼,「多虧你那一頓早餐,我好很多了。」
他吶吶地,無法形容心裡的感覺。
那既不是安心,也不是欣慰,而是捨不得她忍著生理期的不適,走了這趟路過來,只為了把餐具交還給他。
他根本不該提供這個選項才是,應該讓她說「工作很忙,你別送來」;或者是「我回家很晚了,你別送來」……
「不如這樣好了,」她突然出了聲,給了個提議,表情很興奮,「我們找一天假日,你帶我去買一台腳踏車,如何?」
他先是一愣,隨即回過神來,「那有什麼問題。什麼時候?」
「啊……」可她的神采奕奕沒持續太久,下一秒立刻黯下,「我突然想到你好像六、日都得工作。」
「誰說的?」
「什麼誰說的?你是大廚,你休假了餐廳還有搞頭嗎?」
「別小看我們二廚,他挺有兩把刷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
「就這個週六如何?可以的話我就先在那天排假。」
「不行,這週末我得回本島看女兒。」她尷尬地搔了搔眉尾,「我兩週沒回去了,再不回去我女兒可能會忘記我是誰。」
「好吧。」他也不好說什麼。
「那不然就等我回來了之後再——」
「我也一起回本島一趟。」
「嗄?」她愣住,「你……為什麼要回本島?」
「說那什麼話,我也是從那裡搬過來的,不能回去嗎?」
「唔……」話是沒錯啦,可是聽起來又有種無法言喻的不理性。非假日回去不是比較方便嗎?不用特地排休又可以避開人潮,多好。
然而她沒有追問的打算,也沒有追問的立場。
「那我先進去忙了,你自己路上小心。我明天再撥通電話給你。」范姜淳向她道了聲晚安,匆忙回餐廳裡去了。
她則轉身走出了巷道。
或許她自己也發揮了一些想像力——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是這男人大概有一點點喜歡她,有沒有可能,這男人想見見她的女兒,然後跟她穩定地長久交往?
可是想像通常是最美的,她還是別太把畫面編織得太美好,省得再次重重摔下,她已經摔過兩次了,滋味太苦,她不想再嘗。
週六的「沐蘭亭」來了個很醒目的客人。
她戴著墨鏡,打扮時髦又高雅,染著一頭艷麗紅髮,年紀看上去大約三十出頭,身邊沒有任何伴侶,她單槍匹馬、氣勢凌人地走進了餐廳。
那時正值中午用餐時段,顧客正多的時候,她那高調的打扮與渾身不凡的氣勢,瞬間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與其說她是來吃飯,不如說她像是武打電影裡上門來踢館的那種人。
「呃……」服務人員差點看傻了眼,連忙走上前,「抱歉,請問是、是幾個人要用餐?」
「一個。」女人摘下墨鏡。
服務人員愣了下。
「怎麼?這裡假日不提供單人用餐嗎?」
「不,當然不是,小姐麻煩這邊請。」服務人員鞠躬哈腰的,恭恭敬敬為她帶位。
大家心裡都在猜測,這個冶艷又霸氣的美女怎麼獨自一人來這裡用餐?瞧她的打扮,肯定不是來渡假的吧,在這個以水上活動聞名的小島上,哪個人會頂著濃妝、牛仔褲,腳踩高跟涼鞋的?
幾乎沒有,有的話也是奇葩。
外場人員趁著偷閒時在角落交頭接耳,討論著這女人的來頭。會不會是某個節目的外景主持人?嗯,瞧她臉上的濃妝倒是有可能。
可是,外景主持人應該不會一個人到這種高檔餐廳來吃飯吧?
莫非她是某個財團大老的情婦,因為被冷落了、或是起了爭執,所以板著一張臉,怒氣沖沖地跑來這裡吃高檔料理?
嗯……幾名外場撫著下巴,一臉「案情不單純」的模樣。
女人點了主廚特餐,沒多久前菜、湯品、主餐、甜點、冷飲依序送上,她都簡單淺嘗了幾口,卻每一項都沒有吃完。
不一會兒,女人起身結帳,然後旋風般地走了。
踏出了「沐蘭亭」,她立刻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
「喂?」彼端是個男人的聲音。
「大哥,你嘛幫幫忙,」她面無表情,大哥兩個字顯然是諷刺,「你確定你沒認錯人嗎?我進去隨便點個餐,那水平差小淳太多了。」
「嗄?你確定你去的是『沐蘭亭』?」
「是,非常確定。」
「唔……這就奇怪了,我上星期去的時候主廚還是他啊,不可能這麼快就辭職了吧……」
「我看八成是你認錯人,小淳不可能會在那種不入流的餐廳裡工作。」
「不可能,我還問過他們的服務生。」
「你問了什麼?」
「我問他們主廚的名字。」
「然後呢?」
「外場的人不確定能不能透漏員工的名字,所以只跟我說大廚姓范。」
女人閉了閉眼,捏著眉頭冷冷道:「小淳不姓范,他姓范姜。」
「我知道啊,那有可能是服務生自己的誤會;我後來又聽到他們私下聊了『淳哥』的事,所以我猜應該是他沒錯。」
「你猜?你用猜的?!」女人咬牙切齒,一雙美目怒火直冒,「我特地從法國飛來,結果你現在跟我說你是用猜的?」
「吼,儷伶姊,不要那麼沒耐性好不好?我去過『沐蘭亭』很多次了,我跟你保證,那一定是淳哥。」
「我看你是舌頭壞掉了吧,居然把那樣的東西當成淳哥的料理,簡直是侮辱了他。」
「搞不好淳哥今天休假,出餐的是二廚。」
「你開玩笑嗎?今天是週末,大廚怎麼可能休這一天?」
「誰知道?你不會去問問他們工作人員?」
女人愣了下,好像有道理。
「那先這樣,掰。」她立刻果斷掛了電話,然後踅回餐廳裡。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她逮住了顧在門邊的服務人員。
「唔……是?」對方顯然被她嚇了一大跳。
「你們大廚今天是不是沒來?」
這一問,對方露出了「靠夭!你怎麼會知道」的驚訝表情,下一秒便宛如觸犯天條般急忙道歉。
「抱歉、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請問小姐是不是對今天的餐點不滿意?如果有什麼地方不滿意的話,我們——」
女人突然伸出手,制止對方繼續廢話,「我不在乎今天的菜色怎麼樣,我只想知道,你們大廚什麼時候回來?」
「星、星期一。」
「星期一?!」女人瞠目,大感驚訝,「他怎麼能在假日拋下整個廚房?」
「抱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這次是因為主廚有私事得回家一趟,所以才會暫時由二廚來——」
「行了。」女人沒耐心聽下去,只是擺擺手,「我會再來一趟。」
撂下一句話,她掉頭揚長而去,留下員工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飛機降落在台北的時候,已經快要下午一點了。
解開安全帶,周靜瀟很自然地問了旁邊的男人,「等一下要不要先去吃個什麼再回去?」
「好啊,」范姜淳沒有意見,「要去哪吃?」
「怎麼會是問我,你才是這個領域的人,應該是你出主意吧。」
「要我給意見的話,可能最後的選項只會是我家。」
她皺了眉,那是「我煮的最好吃」的意思嗎?「真不知道該說你是太有自信還是過度自戀。」
「我想『有自信』是比較好聽的說法。」
邊聊著無關痛癢的話題,他倆一前一後跟著人龍走下飛機。夾雜在人群之中,他倆齊肩並行,他跟她說了台北市裡有哪些餐廳是真的擁有實力,而哪幾家只是靠著媒體炒作而出名。
「那你自己的餐廳呢?」她調侃似的問了這麼一句。
他頓了下,反問:「你指的是『斯皮爾曼?』」
「當然。」
「既然你都說我自戀了,我一定說自己是有實力的吧。」
「好像也有理。」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停下腳步,從提包裡翻出手機一看,是周芝穎。
「喂?」她接聽。
彼端劈頭就是一句抱怨,「欸,你到了沒呀?我都快餓死了。」
周靜瀟聽的是莫名其妙,「奇怪了,你快餓死了關我屁事,不會自己去吃飯哦?」
「你裝肖欸嗎?上禮拜你跟媽說要回家吃飯,全家都在等你耶。」
「呃……」糟糕,她居然完全忘了這回事。
「你該不會忘了吧?」
被說中了。「好啦好啦,我盡快趕回家。你們先開飯,不用等我沒關係。」交代完畢,她收線,轉頭望向身旁的男人。
他率先開了口,「要回去陪家人吃飯?」
她抿唇,點點頭,神情間有著一股淡淡的失落與愧疚,「抱歉,沒辦法跟你一起去吃了,我忘了已經跟家人約好……」
「這有什麼好抱歉的?」他笑了出聲,「下次再約不就得了,你忘了我們現在住同一個小島?」
「也是。」她瞬間釋懷了,然後腦中閃過另一個餿主意,「不然就當作我欠你一餐,怎麼樣?」
「行啊。」他一口答應。只要不是在廚房裡,他這個人是很隨和的,「所以你打算哪時還我這一餐?」
「走,就現在。」她邁步就往出租車招呼站的方向去。
「現在?」他被搞糊塗了,「你不是要陪家人吃飯?」
「是沒錯啊,」她回頭,對他一展微笑,「帶著你一起。」
他張著嘴,訝異得幾乎說不出話,「你的意思是你帶我回家吃飯?跟你的家人?」
「哪裡不妥?」
這是很殘酷的事實,她已不再是什麼十幾二十歲的青春少女了,她今年三十二歲,離過一次婚,有個五歲的女兒。倘若打算尋找一個長久的伴侶,她不認為自己需要那些浮誇不實的形式。什麼慢慢來啦、先看場電影熟悉彼此啦、花前月下談談心,等穩定了之後再介紹給家人……更何況,這只是帶老同學回家吃頓飯。
「我是沒意見。」他當然不會有意見,甚至在心裡竊喜,「只是我很好奇你要怎麼跟家人介紹我?」這是他最期待的。
「我會說你是我國中的死對頭。」她連想也沒想。
他聽了,苦笑,「也太溫馨了吧?」
「我媽搞不好還記得你哦。」
「真的假的?」
「當然,榜單上你的名字永遠都在她女兒隔壁,能不記得嗎?」不管是誰在前誰在後,他倆的名字就像連體嬰一樣,糾纏了好多年。
這男人真神奇,為什麼可以把分數控制得那麼剛好,那不可能是巧合吧?
他倆搭上計程車,在車裡,她忍不住偏首看了他一眼;而他察覺了她的目光,本能的對她微笑了下。
周靜瀟突然意識到自己喜歡這種有他在身邊的感覺。
她喜歡看著他微笑,喜歡聽他的聲音,喜歡他那偶爾冒出來的孩子性,喜歡他那有些漫不經心的小聰明。
可惜,光是喜歡並不夠。
如果最終注定不會長久,不被雙方家人認可的話,那麼她寧願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在習慣有人可以依賴之後,被狠狠拆散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那些離開她的男人總是會說:「你是堅強的女人,不需要別人操心,我想你一定可以過得比我好。」
她堅強嗎?或許在養家活口方面的確是很堅強,可她終究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罷了,在愛情的世界裡,她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