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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養小首輔》第282章出版番外
 01

 莫伽在看那個女人。

 這趟本不該他帶隊出來, 聽下面人說這趟有招四娘,才專門做了這次的瓢把子。

 招四娘, 這是綽號, 當海盜的都有綽號,不會用本名,這是江湖上的規矩。

 他到現在還記得當年初見到她時的情形, 本是地字堂下面的人接了趟買賣, 他這個玄字堂的堂主不該插手,但當時他順路在船上, 聽說有個女人殺了兩個兄弟。

 像這樣的事, 莫伽見過太多, 對於海盜們來說, 女人是稀罕物。即使買賣是要了女人的命, 也會物盡其用後再殺掉, 卻萬萬沒想到大意失荊州,竟被雁啄瞎了眼。

 他好奇跟過去看,就見昏暗的艙房中, 她滿身血污, 衣衫凌亂, 眼神驚慌中卻夾雜著一種狠戾。而她背後, 還護著一個不大的男孩。

 她本該死的, 是他出手留了她一命。

 *

 紅島上不留無用之人,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女人在紅島上只有兩個下場,要嘛有男人庇護, 要嘛入花帳。花帳做的是皮肉生意,女人只有做了生意才能養活自己。

 因為她還帶著個孩子, 被大龍頭保下了, 可大龍頭能保她一時,保不了她一世。那時他已經打聽到她的故事,不過是個官家女相中了別人的丈夫,所以特意買/兇/殺人,只因這官家女身份有點特殊,所以買到的是紅幫。

 那時他已經對她有些了解,不過是鄉野村婦,實在不值得一提,他的興趣頓時如見了光的朝露無影無踪,會關注她不過是因為她帶著個孩子。

 他想,這樣的女人在紅島上活不久,遲早有一天她會去花帳,只要她還想活,還想保住那個孩子。

 娘是一種很奇怪的人,就算她跌入阿鼻,依舊還會全心全意為自己孩子,就好像他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樣。

 他沒想到她會走上那樣一條路,似乎初次見面的場景,就預兆到了以後的一切。

 *

 莫伽再次見到她,是在一次'做買賣'的時候。

 紅幫馳騁整個東南海,所有從紅幫眼皮底下經過的商船都得給紅幫上貢,當然也有不那麼識趣的,這時候紅幫就會親自去教他們如何做人。

 對方是佛郎機人。

 最近這些佛郎機人鬧出的動靜不小,竟佔了滿刺加國,也許是仗著船堅砲利,一時得意忘形,竟沒把紅幫放在眼裡。

 大龍頭親自下命,由他親自帶隊打掉對方的船隊,這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從小生在海盜窩裡,無師自通各種海戰。先利用地利之便圍了對方的船隊,幾砲上去砸爛對方的桅杆,然後便是接舷戰。

 只精通火器的紅毛鬼,又怎可能是真刀真槍幹出來的海盜們的對手。

 彼時他站在戰船三樓用千里眼觀察戰情,就看到她。

 她沒有刻意做男子裝扮,很明顯看得出來是個女人。但這個女人卻宛如男人一樣提著刀,往船舷對面衝去,猶如進了羊群的惡狼。

 是的,海盜們出來工作也是有'報酬'的,多勞多得,一般接舷戰最危險,但這樣也同樣容易立功。

 這個女人竟像男人一樣去搶頭功,甚至不惜自己女人的身份,許多夷人在看到對方是個女海盜,通常會愣一下,就這麼一下,便足以讓對方喪命。

 接下來的時間裡,莫伽的千里眼更多是關注她。

 他們沒有意外獲得勝利,啟程返航。

 返航途中,他看見她藏在沒人的地方吐,他想她也許沒她表現的那麼堅強。

 可為什麼呢?

 明明可以有另一種輕鬆的活法。

 *

 他還是決定去提醒她,順道也告訴她關於他先生的消息。

 他在想她沒有選擇另一種輕鬆的活法,是不是在為了那個人守貞,可那個男人卻在妻兒俱喪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另結新歡。

 喔不,也許不叫另結新歡,也許這一切都是那個男人設計的,死了原配就能給人挪位置了,有了那樣一個岳父,能計劃出這一切的他,定會飛黃騰達。

 這個世界本來就更眷顧冷心絕情的人。

 但他還是料錯了,她沒有選擇去花帳,她依舊為了她的兒子在拼命,若不是她有那個可笑的什麼天生神力,她早就死了八百回。但她沒有死,反而因表現突出受到大龍頭名正言順的看重和庇護。

 以前還有些人喜歡說三道四,或是暗裡打她的主意,漸漸的越來越少。而她也從王招兒變成了招四娘,從一個鄉野村婦變成了一個兇名在外的女海盜。

 她做到的還不只是這些,如果海盜也會有史記,想必她會在上面留下濃重的一筆。

 她竟然說服了大龍頭上岸做買賣。

 不是他們平常做的買賣,而是正兒八經的買賣。

 *

 也許女人都擁有同樣的悲天憐憫,即使平常再冷酷無情。

 大龍頭是,王招兒也是。

 就好像大龍頭在海盜窩裡不合時宜的設了花帳,美曰其名能保護更多被搶來的女人,能讓她們擁有更多一點的自主權。就譬如王招兒說海盜到底朝不保夕,也許可以換一種別的活法。

 可笑至極!

 但她還是去做了,帶了一筆銀子和有限的幾個人上了岸。

 這裡面就有他,他美曰其名是去監視她,他其實還想看看她是不是還是不死心,想去找那個男人,事實上她去了,卻又回來了。

 終於死心了。

 那一晚她拿了很多酒,問他喝不喝,還說他其實是個好人,如果不是他幫了她好幾回,她可能早就死了,她死了不要緊,可她還有孩子,她不想讓她的孩子以後也當海盜。

 他當時已經有點喝多了,他告訴她他並沒有幫她,他只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在那地方活下來,怎麼活下來。

 酒酣耳熱之際,莫伽突然想起曾經也有這樣一個女人帶著個男孩,在海盜窩裡艱難生存,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她受了很多屈辱。

 “最後呢?”

 “最後她死了,留下那孩子一個人。”

 *

 “那個孩子是不是你?”

 莫伽在她眼裡看到這句話,可至始至終她都沒有問出口,這個女人比他想像中更聰明,她知道界,也知道不可過界。

 ……

 她也比他想像中更有頭腦,竟藉著紅幫將沿海一帶的所有生意都攬下了。

 那時,沿海一帶不過是一片散沙,都知道走私海貨賺錢,可惜各行其道。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大海商賺大錢,小海商一個不留神就是屍骨無存的下場。

 而她就在這群小海商身上動了主意,她說服他與她合作,在琉球群島中找了個合適的海島開了黑市。

 諸如這樣的黑市,遍布這片海域,琉球、呂宋、滿刺加都有,卻是一盤散沙,不成氣候。

 畢竟海上不同陸地,這裡旦夕禍福不定,可能昨天大賺一筆,今天葬身魚腹,所以到這裡來做買賣的人從來不講信用,前腳笑呵呵,轉頭搶了你也不是什麼稀罕事。許多黑市都是這樣被黑吃黑敗掉了名聲,弄得無人敢踏足,即使能生存下來,也不過是個中轉站。

 但這個女人野心很大,她竟想憑著這個黑市立足東南海,而他竟然瘋了似的覺得她如果能成功,一切似乎不是空談。

 她利用紅幫作為保駕護航,引著這群小海商出海去摩羅島交易,又引著那群夷人去賣貨。這群小海商沒有路子,只能求著大海商庇佑,別人吃肉自己喝湯,有時候可能連湯都喝不到,有這麼個傻子出人又出船幫他們出海交易,自是如過江之鯽。

 摩羅島就這麼被她做火了,成了遠近聞名的黑市。

 在摩羅島上自有規則,在商言商,不允許強買強賣,欺詐矇騙,出了島隨便怎麼玩摩羅島都不會插手,但在島上就不行。

 一旦觸犯,不用旁人出手,摩羅島會發出血色追殺令。起先還有人沒把這事當成一回事,後來屍體被吊在摩羅港示眾了一個月。幾戰下來,不管是海盜海商還是夷人,對摩羅島都深有好感。

 有這麼一個可供交易卻又不用害怕被黑吃黑的地方太難,因此連一些小商人都敢弄條船來摩羅島上博把大的,都知道這裡遍地都是黃金。

 怕出海不安全沒關係,摩羅島有專船護送,只需要付出極少的費用,就可以安穩無恙被護送上

 島,如果怕返航被搶,當然也可以選擇再付一筆費用,請摩羅島專船護送回來。

 就這麼一來一往,紅幫儼然從叱吒東南海的海盜,變成了保護者。

 當然海盜還是要繼續做的,不然哪裡有客源?

 就這麼動動腦,黑的白的都吃了,別人還要感恩戴德。莫伽有生以來第一次佩服的人,竟然是個女人。

 *

 但她卻不喜歡海上,也不眷念所謂的權力,她更喜歡在陸地上。

 他想這也許叫故土難離?

 她卻說他短視,說生意的來源是來自陸地,如果陸地上疏於打理,摩羅島上的一切都如空中樓閣。

 他覺得她說得對,但他更覺得她想離那個男人近一點。

 他向她提過兩人搭夥過日子的話茬,是用玩笑的口氣。彼時兩人既是合作夥伴,又是朋友,說得太正經若是被拒絕,他下不了台,她面子也不好看。

 只能玩笑。

 她似乎也就真當玩笑了,說她早就對男人死了心,心如止水。

 但他其實知道她是撒謊了,她一直還記著那個男人,那個她喝醉了嘴裡叫著狗兒的男人,因為她竟讓她的兒子去讀書,她說讀書好,讀書才能有出息。

 能有什麼出息?拋妻棄子嗎?

 *

 海盜朝不保夕,莫伽從沒有動過想娶妻的念頭。

 王招兒是第一個,也許也是最後一個。

 當他想著當朋友其實也不錯,她卻突然來找他,說她懷孕了。

 彼時她的肚子已經快藏不住了,她在紅幫的風頭出得有多大,背地裡就有多少人盯著她,早就有人想取而代之,這無疑是最好的時候,所以從不求人的她才會跑來求他。

 不,他的重點是孩子的爸爸是誰。

 她不說,無論誰問都不說,他卻隱隱有些明了。前陣子聽聞那位大人巡撫廣東,而紅幫在岸上的堂口也在廣東,難道就是那時候?

 他覺得自己還算了解她,不是那個人,她不可能打算把孩子生下來。他有時候也想不通她到底怎麼想的,既不回去找那個人,卻又給他生孩子,她在想什麼。

 “這不過是個意外。”

 “所以你就打算生下來?”

 “我自己養得活,”似乎看出他眼中的嘲諷,她有點惱羞成怒,“你就當我是去青樓買了個春,卻不小心弄出事了。”

 彼時他已查清楚來龍去脈,還真如她所言那樣是一場陰錯陽差,她也是湊巧碰見,才會出手相助,卻沒想到把自己搭了進去。那時候他其實已經有點可憐那位大人了,心心念念的人曾出現在自己面前,卻沒認出來,對方還偷了他的種,打算自己養。

 “其實如果想,你可以回去找他。”

 “我不想。”

 為何?這個疑問藏在他的眼中。

 “你不懂。”

 他確實不懂,後來懂了,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

 若干年後,他都還記得,一次兩人喝酒,他藉著酒意問她後悔嗎。

 當時她搖了搖頭,神色坦然而又從容。

 “為何要後悔?”

 他啞口無言,後來才知道若是碰見了那個人,對也好,錯也好,好也好,壞也好,都與後悔兩字無關。

 02

 “後悔嗎?”

 她其實已經後悔了。

 外面又下雨了,本來剛好有些暖意的天,一場秋雨下來,頓時彷若到了初冬,空氣裡沁著涼涼的寒意,順著衣裳縫裡往骨頭裡鑽。

 “夫人,別看雨了,您身體剛好,受不得寒。”

 吳宛瓊沒有拒絕丫鬟的勸阻,隨著她離開了窗邊,臨走時她回頭看了眼,窗下那顆芭蕉葉子已經泛黃,秋天到底是來了。

 「太太中午想吃什麼?小廚房裡煲了太太最愛喝的…」

 吳宛瓊沒有聽她在說什麼,她覺得怎麼樣都可以,其實她以前不是這種性子,但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成這樣了。

 是總是一個人看那顆芭蕉葉子黃了,綠了,看外面的雪,看外面的雨,看外面的風,總是一個人?還是他做得太決絕,她痛恨他,恨到骨子裡,卻又無力去恨,只能這麼恍恍度日,滿心疲憊。

 如果沒有當初的相遇,如果曾經的她不是那麼狂妄驕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惜沒有如果。

 她知道他在報復自己,沒有終日,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老爺呢?”

 站在她身後的丫鬟,目光閃了閃,低聲道:“夫人您忘了?老爺已經很久沒來別莊了。”

 是了,她被他永遠的關在這裡,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奪走她薛夫人的名分。她其實不慶幸,很多時候她都希望他能給她個痛快,可她不能,她爹還躺在家中的吊著命,而她則在這裡吊著命。

 這都是債,吳家人欠薛丁格的債。

 “夫人,老爺上次來說是去廣州,等他回來了,肯定會來看您的。”

 丫鬟宛如氣音的細小聲音,並沒有被她放在耳裡,她突然站了起來,大聲道:“我要回府去看我爹。”

 “夫人……”

 「別攔我,我要去。」她似乎一下子就激動起來,不若平常病懨懨的那樣。

 女僕實在攔不住她,只能說她去命人備車,不然從別莊到京城光憑著腳也走不回去。吳宛瓊這才平靜下來,讓丫鬟趕緊去。

 丫鬟沒去備車,而是去禀了胡三。

 「夫人想回府?」低沉沙啞的男子嗓音,是吳宛瓊的惡夢,她挺直著脊背,卻克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怎麼是你?”

 她的臉被嚇得慘白,上下牙齒打顫,眼神又厭惡又是恐懼。胡三將臉往下低了低,遮住臉上駭人的刀疤。

 「胡三奉大人之命,在此看顧夫人…」

 “我不需要你的看顧,你滾,你滾!”

 吳宛瓊彷彿瘋了似的,抓起桌上的茶盞往他身上砸,丫鬟被嚇得不輕,她也是剛來侍候吳宛瓊沒多久的,還沒見過這種場面,一時被嚇傻了。

 「既然夫人無事,小的就退下了。」

 一直到胡三走了,吳宛瓊摀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所謂的夫妻情義,恩愛有加,其實都是假的。曾經她質疑,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再是狠絕,也不該這麼對她,畢竟兩人曾有著那麼多美好的時候。

 他從不解釋,眼神淡漠,偶爾被她纏久了,才會露出一絲厭惡。當時不懂,後來一次無意間才知道,那個與她做了夫妻的人從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

 “三爺。”

 胡三停下腳步,微微揚眉。

 “大人回來了。”

 胡三微微點了下頭,臉龐一如既往的冷峻,腳步卻急切起來。

 「怎麼了?」他發現屬下的異常。

 「大人有點不對……」可具體是哪裡不對,他也說不上來。

 *

 其實薛庭儴就是累了。

 吳閣老倒得太不是時候,他到底資歷短淺,再加上嘉成帝不按牌理出牌,弄得朝中一片腥風血雨。他索性便尋了個巡撫的差事外放,存一攢資歷,也能避禍。

 殊不知地方比京里也沒好到哪裡去,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不過讓他再選一次,他依舊會這麼做,只是…

 他揉了揉眉心,不禁又想起那個夜。

 本是離開前夕,眾人與他送行,明知道這些看似恭敬的面孔下,其實各有心思各有派系,他也依舊去了。

 萬萬沒想到他會著了人的道,當時隨扈不在身邊,他只能強撐著換到了另一間屋子裡去,再之後就全沒有記憶了。

 他依稀記得自己做了個夢,夢裡有招兒,醒來之後才發現是個夢,自己獨自一人。

 事後,他倒也命人查過,卻根本查不到什麼。他不是傻子,發沒發生過什麼,即使沒有記憶,但能感覺出身體的異常。

 那晚上到底是誰?

 不是招兒,招兒已經死了,雖然他又再次夢到她了。

 門被敲響了。

 薛庭儴不用問,就知道是胡三,也因此他叫了聲進。

 “大人。”

 胡三走了進來,看向立在窗前,一身青衫滿身蕭瑟的大人。

 薛庭儴是那種很書生的長相,清俊溫雅,一種閒庭信步的從容不迫。但氣質卻是卓爾不群的,讓人忽略不得。

 “家中可還好?”

 “一切都好,”頓了下,胡三又道,“夫人鬧了幾次想回府。”

 提起吳宛瓊,看著窗外的薛庭儴,眼中的厭惡幾欲溢出,尤其最近夢到招兒的更加頻繁了。

 他不光厭惡吳宛瓊,也厭惡自己。

 後悔嗎?

 若是重來一次,他定會疼她護她,再也不為那些無謂的小心思與她鬧別扭,他們會一直在一起,即使他上京趕考出京上任,也會一直帶著她,然後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惜,沒有如果。

 *

 “如果重來一次?”

 招兒像是聽到什麼笑話,笑得抑不可止。

 莫伽的冷臉掛不住了,惱道:“我就是假設。”

 “沒有如果,”她前一刻還在笑,後一刻笑容就收了起來,變臉之快就像孩兒面,“怎麼可能有如果。”

 即使有,大抵還是一樣吧。

 在她最絕望的時候,被他撿到了。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一日,為了給她那好弟弟治病,爹娘把她給賣了,賣了五兩銀子,簽的死契。

 她不甘被賣,半路上跳了車,卻摔斷了腿。摔斷了腿還是要跑,最後實在支撐不住了,才倒在路邊的草叢中。

 她就是那樣被他撿到的,他說:“爹,那邊有個人。”

 但人牙子還是追來了,要把她強行帶走,那對年輕的夫妻在救人和給兒子看病之間猶豫,還是他說藥太苦,他不吃藥,吃了也沒用,還不如把她買了。

 那時她就發了誓,一定要報答他,要對他好,一輩子對他好。

 所以沒有如果,如果他沒有撿到她,就不會有現在的她,她的命運可能比現在更慘,她不會擁有那幾年的溫暖美好的時光,不會與他相依為命多年,還能成為夫妻。

 所以如果讓她來選,即使明知道若干年後有一天,他會為了前途拋棄她和弘兒,她依舊會對他好。

 也同樣,她會在他放棄她之後,遠遠的離開他,與他永不復相見。

 03

 東方剛泛起魚肚白,招兒就起了。

 薛庭儴還在睡。

 這幾年嘉成帝丟下朝政不管,一切都堆在薛庭儴這個首輔身上,難得他休沐一日在家,招兒想讓他多睡會兒,捨不得叫醒他。

 她穿好衣裳,推開房門,瓶兒和小翠迎了上來。她搖搖手,示意她們小聲點,便去了院子裡的小廚房。

 這些都是招兒乾慣了的,丫頭們也知道她的秉性,見她在案板前忙起來,就分出一人去灶膛前幫她燒火。

 “夫人今日想做什麼?”

 “餅吧。”

 *

 若論薛庭儴最喜歡的一樣吃食,莫過於餅夾肉。

 提起這餅夾肉,還要說到他尚未發蹟的時候,那時家裡條件不好,他在學館讀書,招兒平日里慣對他仔細,尤其是在吃食上,從不讓他委屈,知道學館中伙食不太好,就想辦法為他改善。

 這餅夾肉,就是其中之一。

 擇了餅,不拘薄厚,肉切片配上菜炒,等菜出鍋,捲進餅中,就是一頓。每逢他去學裡,招兒就會給他裝上幾個,但多數都沒辦法全進嘴,因為會有人跟他搶。

 尤其是毛八斗,每逢薛庭儴從家中來學裡,他第一件事就是翻他袋子裡有沒有什麼好吃的。關鍵此人臉皮奇厚無比,薛庭儴根本搶不過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面吃著招兒做的餅,一面聽他笑得淫/蕩說:「咱招兒姐就是賢惠,小庭子你真是好福氣,攤上這麼好的媳婦兒。”

 這話說得中聽,薛庭儴多數不會跟他計較,讓他屢屢得逞。

 因為這餅夾肉,薛庭儴曾經還得了個'餅夾肉案首'的綽號,不過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就因為薛庭儴喜歡,招兒把這餅夾肉做出了花樣,餅可以做的有薄有厚,薄有薄的吃法,厚有厚的吃法,裡面的菜樣也是變著花樣換。

 但若論薛庭儴最喜歡吃的,還是這梅干菜燒肉餅。

 這種餅的做法就複雜多了,先做餅餡,菜乾洗淨泡發與肥瘦相間的豬肉一起燒,肉要切成丁,炸出豬油,菜乾本就是鹹的,所以不用放鹽了,只等燒出的肉汁浸入菜中,就可以盛起放涼。

 把麵發酵好分成團,包入菜餡料,收口捏攏並按扁,用擀麵杖擀成薄餅,越薄越好,以薄而菜不漏為最佳,最後在餅的正面灑上芝麻,反面刷上少許油貼在鍋邊,烤到餅肚子脹氣,就可以出鍋了。

 剛出鍋的最好吃,鹹香可口,外酥裡嫩,海碗大小一個的,薛庭儴能一口氣吃三個。

 就是做起來太麻煩了,所以招兒平常極少做。

 但這幾年薛庭儴辛苦,說是每天連軸轉也不為過,招兒就總想讓他吃好一點,變著花樣給他做吃食,尤其是這早上的一頓。

 *

 光有餅還不夠,還得有粥,但今天招兒不打算做粥。

 她之前便和好了面,此時麵團已經醒好了,她在麵團上撒上些許麵粉,用擀麵杖將麵團擀成薄片狀,感覺薄厚差不多可以了,展開已經變成很大的面片,在上面撒些麵粉,將面片折疊,最後切成細條狀。

 切好後將麵條抖開,撒上麵粉,提防黏黏,就可以隨時等著下鍋了。

 下鍋前先要做澆頭,之前用來燒肉的肉丁,招兒還留了一些,丟進鍋裡炸香,炸出油,將豆腐切丁放入鍋中四面煎黃,之後用蔥蒜薑小紅椒熗鍋,炸出香味,放半匙農家大醬。

 這種大醬是招兒每年必做的,每年臘月正月下大醬,反正要趕在立春之前,保存好了可以吃一年不壞,家里大大小小都愛吃,用來捲餅或者做澆頭都極香。

 放了大醬就不用放鹽了,只等豆腐入了味兒,就可以將配料撈起。

 招兒還在想薛庭儴起來沒,幾樣吃食都得現做當時吃最香,放一會兒就不行了。正想著,瓶兒突然站了起來,避去了門外。

 招兒不用回頭看,就知道他來了。

 「做什麼呢,好香。」他從她背後冒出個頭,貼著她臉問。

 老夫老妻了,還這麼親密,真是惹眼。但他喜歡這樣,招兒也習慣了,就不阻他。

 “你猜。”

 這還用猜嗎,招兒的提前準備已經做好了,東西都擺在案板上呢,明眼可見。可薛庭儴還是搖搖頭,說猜不到。

 招兒嗔了他一眼,“那等我做好,你就知道了。”

 「我給你燒火。」他站直了,將袍擺撩起說。

 「行。」這事,招兒可不會拒絕。

 招兒先煮了麵。因為面切得細,所以很好熟,開兩下就可以出鍋了。

 她擇了兩個粗瓷大碗,將微微有些泛黃的麵條撈出,碗裡會留一些湯,把澆頭澆上去,視鹹淡再加湯或者加澆頭。

 不過以招兒的手藝,一般都拿捏得很準。

 “你先吃吧,火不用看了,我把餅烤了。”

 薛庭儴也沒拒絕,端起麵碗去了一旁。

 挨著牆邊放了個小方桌,他把小方桌挪了一個位置,又把灶膛前的小杌子搬來,正好湊一對桌椅。

 他把麵碗放在桌上,坐下。

 小方桌很矮,他個子生得高,想坐好必須要佝僂腰,叉開腿,形象全無。但他卻渾不在意,一點都沒有首輔的自覺,似乎是乾慣了。

 確實是乾慣了,小時候招兒每次煮飯,薛庭儴最喜歡跟前後。小娃兒都是耐不住餓的,常常會招兒前面做,他在後面吃,怕他累著了,招兒就會用家裡瘸了腿的凳子給他當桌用。

 讓他就在跟前吃,因為廚房裡暖和。

 看到這一幕,招兒似乎也想到從前,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看他這副沒正形樣兒。

 兩人正對著笑,忽而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了,緊接著就是撲鼻而來的濃香四溢。

 餅熟了。

 招兒拿著火鉗去揭餅,揭下一個又一個,放在一旁的案板上。

 薛庭儴的面都顧不得吃了,抽著鼻子聞香。

 等把所有餅都揭下,招兒拿了擦乾淨的菜刀去切,切十字,剛好四瓣兒。用碟子盛了來,擱在他面前。

 “快嚐嚐。”

 薛庭儴嚐了,燙得齜牙咧嘴,還在往嘴裡塞。

 隻一個字,香!

 招兒失笑。其實到了他們這種地步,什麼珍饈佳餚沒吃過,萬萬不會一個餅就能誇張到這個地步。只是吃飯就講究個貼心、舒心、身心舒暢,他喜歡吃她做的,她願意給他做,他也願意誇她,如此而已。

 “我再沖個酒釀。”

 瓦罐裡的水早​​就沸,招兒用碗打了兩顆蛋。

 雞蛋打散,每個碗放一球酒釀。這酒釀也是立春之前招兒做下的,鄉下又叫甜酒、米酒、酒糟子,家家戶戶都會做,但做好的卻不多,招兒做的酒釀哪怕當初在餘慶村,都是一等一的,醇而甜不酸,煮酒釀連糖都不用放。

 不過招兒平常不用煮的,而是用沸水沖。

 一匙沸水沖下去,碗裡的蛋花頓時開了,米粒隨著衝擊撞在碗壁上,又翻滾回來,香甜味兒頓時出來了,隱隱還帶著酒香,頗有一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覺。

 剛衝開的蛋花不能動,要等蛋花結塊,再用湯匙下去攪拌,嫌不夠甜了可以放糖,可之前也說了,招兒做的酒釀好,一般是不用放糖的。

 “你也來吃。”

 做這些說起來複雜,其實烤餅加沖酒釀,只用了半盞茶時間不到,薛庭儴除了吃了一塊餅,面還沒動,等著招兒給他放醋。

 招兒把酒釀端來,又拿了醋罐放在一旁,才在他對面坐下。

 小方桌沒多大,不過兩人用著剛好,就是因為太矮了,兩人幾乎是腿抵著腿坐。卻沒有人想換過,一用就是這麼多年,這是習慣,也是一種回憶。

 不光是招兒和薛庭儴的回憶,也是家裡幾個孩子的回憶,每次娘做飯的時候,小傢伙們都會在旁邊等著,耐不住餓了就讓娘先弄點東西吃。

 這些年來,隨著薛庭儴東奔西走南來北往,家裡最老的傢伙什大概就是這張小方桌了,當時是為了方便弘兒吃飯,誰知一用就是這麼多年。

 “出汗了。”

 他拿出帕子給她擦汗,她則低頭往他碗裡加醋。薛庭儴吃麵必須有醋,還得招兒給他放醋,幾十年都沒改過來的習慣。

 「好了,快吃。」放好醋,她又順手用筷子將他的面攪拌了一下,她下面的時候是有估量的,出鍋的時候微微有點夾生,但這個時候吃卻正好。

 她知道他一定會等她,才會算好時間。

 兩人一邊吃麵,一邊吃餅,偶爾喝一口酒釀。

 當然,還不忘說些閒話。

 說起招兒怎麼起這麼早,她怔忪了一下,道:「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我們成親後卻總是鬧彆扭,你沒去清遠學館,而是去了清河學館,姐姐死了,你在六少爺的幫助下去了沈家的族學……”

 「是不是夢不好?」他打斷問。

 「確實不好。」她最後竟成了女海盜,而他拋妻棄子另結新歡,她的狗兒怎麼可能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所以招兒覺得很無稽很荒誕。

 “那不過是個夢而已,不要多想。”

 是啊,那不過是個夢,而現世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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