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無冤】三
【查理·諾曼,工程師,中文不是很好】
我相信我的故事能給題主一些幫助。
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你描述的這個人確實有罪。
因為我遇見過他和他的同伴,就在涪陽城裡,雖然他們直到最後也沒有透露過真名。我甚至可以說我與他們發展過一些友誼。
哦,又是個滿嘴跑火車的討厭傢伙,你或許已經這樣想了。
為了打消你的疑慮,讓我先做個自我介紹吧。
我的名字叫查理,來自二十一世紀初的大不列顛。
我會永遠記得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我和朋友到中國旅遊。被大卡車撞飛的時候,我正在回旅館的路上,剛剛結束愉快的一天。
當我再次睜開眼,我幾乎認不出自己了。
你也可以把「幾乎」去掉——我,一個金髮碧眼的英國人,不僅來到了這個虛幻的國度,在一條歪歪扭扭、奔跑著馬車的街道旁爬起來,而且變成了一頭黑色長髮的黃種人。
不遠處有一個好心的女士對我問著什麼,但我聽不懂她的語言,也不知道怎麼回應。我學過的唯一一句中文是旅行團導遊教的「你好嗎」。
我驚慌失措,即將大喊大叫地跑起來,但卻被人搶了先。
就像在觀看一場後現代電影,整條街道的人都大喊大叫地跑了起來。
彭!彭!遠處傳來了這樣的聲音,接著一大群穿著古代軍裝的傢伙騎著馬,從街道兩頭湧來,匯合在中間,就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場血肉橫飛的屠殺。
後來——在能弄懂一點兒中文後——我意識到當時發生的是一件會被記入歷史的事。就在那一天,題主所說的穿越者攻陷了包括涪陽在內的八座城,將它們變成了拓荒組的大本營。
我想他們與當地世族應該達成了某種協議,被默許在城中蓋樓修路、製造軍火,加速現代化進程。緊閉的城牆成了柏林牆,順服的原住民成了次等公民。至於膽敢反抗的,當然是被鞭死示眾。
那我呢,你也許會問。在弄明白這一切之前,我已經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建築工人。
我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的話語,所以理所當然地被當成了癡呆。我每天被呼來喝去,搬磚,吃飯,睡覺。
我不知道自己在參與一個怎樣的項目,只看見城裡的路一天天地被鋪寬,運送金屬、燃料與木材的馬車來來去去,城中一天天地蓋起了幾座四四方方的工廠。說來很可笑,我當時想的是:「中國這一時期的建築真像二十一世紀風格啊。」
轉折發生在一個普通的日子。
我搬磚時不小心脫手砸中了自己的腳趾蓋,脫口而出了一句髒話。
大家知道,髒話這種東西無論何時,還是用母語最順口。
「Shit.」我說。
路過的監工看了我一眼。我連忙低下頭,假裝成賣力的樣子,他卻直直朝我走來。
監工說:「你說啥?」
我已經能聽懂他了,但還是裝作不懂地搖搖頭。他又問:「別裝傻,你說啥?」
我搖頭。
這時我聽見他問:「Do you speak Chinese?」
我嚇得差點失禁。
就在那一天,我被帶進了拓荒組的辦公樓。他們挑選了一個英語過了六級的穿越者與我交流。
簡單來說,我們簽訂了一個合約。
我的大學專業是土木工程。他們需要我的技術幫助他們建造軍火工廠。而我開出的條件,是讓他們出資支持我造一艘船。
一艘航海級的大帆船。
如果你是個穿越人士,並在這個世界感到過孤單,那麼想像一下我的感受吧。我面對的是孤單的平方。
我的家鄉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如果注定回不去,我想至少看看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大不列顛是什麼樣子,想與我的先祖們聊聊天,用我們的母語。
大涼雖然也有結實的樓船,但只適用於內河水戰,在結構上還遠遠沒達到出海的條件。我作為外行,只能一邊查閱所有能找到的資料,一邊憑借從現代帶來的那一點兒視覺印象,摸索著不斷改進,堪稱舉步維艱。
自從當上總工程師,我在城中的地位得到了顯著提升。穿越者給了我嶄新的衣服,為我置辦了一處漂亮的房舍,隔壁糕點店的女孩在聽說我的名字後竟然拋了個媚眼過來。要知道無論前世今生,這都是第一次。
雖然穿越者們對我的造船事業展現出了些微的興趣——或許是因為聯想到了那個時空的一些歷史——但在可預見的未來,他們並不需要可以出海的水軍。我做的是一個純粹砸錢的研究項目,理所當然地,每天都面對著巨大的壓力。
就是在這時,我遇見了前面提到的兩位朋友。
我毫不懷疑題主所說的龍大俠武功很高,否則絕不可能在那個時期混進城中。他們出現在我面前時,自稱是這裡的居民,提出要進工廠當工人,希望我能批准。我批准了。作為一個前任搬磚工,我對這些淪為奴役的原住民懷著惻隱之心。
小個子的名字叫錢,而他那位高大英俊的朋友,在當時自稱姓丁。
很快,我就發現了他們的特別之處。
丁的力氣遠比看上去更大,我瞧見他單手托起過別人分三次才能扛走的量,而且走得閒庭信步。不過後來,當他瞭解普通人的正常力道之後,便學會了掩藏這一點。
錢則恰恰相反,手無縛雞之力,交給他的活兒基本都被丁默默承包了。錢大部分時間圍著丁扇風送水,餘下的時間便在工廠四處轉悠,找人搭話。他總是露出一股特殊的諂媚神色,卻並不招人厭煩,兩隻眼睛像小狗。後來我學會了一個恰當的形容詞:狗腿。
他精力充沛,非常活躍,對這個穿越者的世界充滿好奇心。沒過幾天他就說服了我,帶他們去看我造的船。
「天啊,快看吶!」他深情地撫摸著船帆對丁說(也許不是用這種語氣,我記不清了),「這個大傢伙如果能駛出海,與外頭那些小國交易,能為我們帶來多大的財富!」
他的同伴顯然很不高興。
錢還在繼續說:「說真的,看看我們周圍,連一隻小小的鋼筆都這麼有市場。只要將那些千年後的商品逐一再現、到處兜售,就會有無窮無盡的……」他的同伴陰沉著臉打斷道:「違背天道。」
我中文不好,又習慣性裝聾作啞。
所有人在我面前講話時,都不怎麼避諱。
錢尷尬地看了看我,小聲反駁道:「就算大哥看不慣穿越者,科技是無罪的呀……」
科技是無罪的。他聽上去真像個智慧的穿越者。可惜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
錢是個熱情的小伙子,經常連說帶比劃地與我聊天。
我能感覺到丁不希望錢跟我走得太近,但出乎意料的是,當錢真的這樣做時,他也沒有表示反對。或許是因為我的身份能讓他們得到有用的情報。
由於軍需緊張,工廠在建設好半邊時就已經被利用了起來。那一部分開動的流水線被用簾幕完全隔開了,平時閒人不能接近,也看不見裡面的景象。不定期地,拓荒組的頭目會來夜間巡視一次,這時流水線工人會被全部請走,只剩我帶著幾位頭目轉悠。
拓荒組的一把手是一個面相和善的女人,名叫焦姣然。大多數時間都是她發號施令,只有一次,我在她身後見到了那個後世傳說中的男人。
那真個美麗到令人心生恐懼的傢伙。即使他全程一言不發,身周的氣壓也讓我相當不好受。如果有人告訴我是他在撤退前下了屠城令,我也不覺得奇怪。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焦只是CEO,那個男人才是背後股東。
但在當時,我能向朋友們透露的僅僅是我所獲知的情報。
丁得知頭目是個女人之後,沉默了一段時間。事後想來,他大概花了些力氣說服自己去殺女人。
我懷疑錢並不知道丁的全部計劃。他樂不思蜀,四處逛街串門,常來我家蹭飯,瓜分鄰居女孩隔三差五送來的小甜餅(一種當地人的甜食,我不知道確切名字),揶揄地打探我的戀情。
有一天他躺在我的甲板上,看著我上下忙活,問道:「你會娶妻嗎?」
「什麼?當然不會!」我說,「我是注定要離開的。」
「還會在這兒待幾年?」
我慢慢直起腰,抬頭打量著桅桿說:「無法判斷,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改造才能成功。也許一年就夠了,也許一輩子都不行。」
「有沒有想過放棄?」他問。
「我不介意在這裡度過餘生。但至少,造著這艘船,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
錢看上去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幾天,他和丁之間的氣氛十分詭異。我想他們是起了什麼爭執,因為幾天之後,我在工廠偶然聽見錢對丁說:「他們不都是壞人……大哥,你真的是個特別好的大哥,仗義。但是這一次,你聽我句勸,就在這裡留下來,我們可以生活得很好啊,就算……我會做生意啊。」
那被他省略掉的,大概是句格外傷人的話,比如「現在滿地槍支,你這個大俠已經玩完,即將餓死」。
丁甚至無法完全掩藏痛苦的神情。他說:「小錢,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錢像是下定了決心,才說:「我們身在江流,不可逆行……」
「這江流不該淹死我們的同胞!」丁紅著眼眶說。
以我的中文水平,猜不出他們的啞謎。
但在多年後的今天,我會設想丁的心情——當他親眼目睹自己的時代緩緩落幕,被一條湍急的河流帶向盡頭;世界轉瞬間變得陌生,所有「同類」必須在「異類」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孤獨求存……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注視著這一切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陷入了冷戰。錢不再四處晃蕩,見到我也只是勉強笑笑。他開始踉踉蹌蹌地搬自己的那份磚,直到丁實在看不過去,沉默地搭一把手。
這樣奇怪的互動一直持續到錢又一次來我家做客時。
「你最近看上去很不開心。明晚來喝點小酒吧,叫上丁,你們一起。」
「好啊,」錢笑著說,「明晚?」
「戌時之後,等我下班回家,可以嗎?」
他問:「你要加班嗎?」我猶豫了一下,決定信任他:「是的,明天是領導視察的日子,我得陪著。」 錢眨了眨眼,沒再接話。
第二天傍晚,我發現他一個人躲在工廠外哭了。
「你怎麼了?哪裡受傷了?丁呢?」我忙問。
錢搖了搖頭:「我剛才聽見一個腰受傷的老伯對工友說,等朝廷收復這裡,他們就能回家了。我又想起你在船上說的話……你們都想家……」
我手足無措,沒料到他會被這點事弄哭:「你也想家了?」
他搖著頭,自己緩解過來:「沒事兒,每個月總有幾天多愁善感。」他忽然問,「今晚,能帶上我嗎?你知道,我對穿越者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丁大哥一直攔著不讓。」
我同意了,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因此顯得高興一點。
假如我當時就能看懂他心中的掙扎就好了。可是我只是白癡似的升起一絲模糊的疑慮,暗中多安排了兩個隨行護衛。
於是一切都晚了。
入夜,錢緊緊跟在我身後,幾乎扒到了我的身上。我笑著問他:「沒必要那麼緊張吧?」
「有必要。」他不假思索地說。
焦出現了,還帶了幾名穿越者部下和侍衛。我與他們一一見過禮,便揭開那隔斷了半邊工廠的簾幕,帶他們去看新開發的流水線。
「這一段需要手工組裝……」我介紹著,突然感覺到身後的錢渾身都在輕微地打顫。
我心裡的懷疑越來越強烈,轉頭望了他一眼,卻發現他毫不躲閃,而是急切地盯著我。
我把他拉到一邊:「你怎麼啦?」
他竟然反手拉住我:「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我超過一步。」
「什麼意思?」我皺眉。
他顫抖著壓低聲音:「我昨天才知道他的計劃……你們有槍,他打不過,所以他要把這裡炸掉……然後束手就擒。」
「誰?丁嗎?」
他點點頭:「他一直等著這個機會,我……我告訴了他,可我後悔了。我不能讓他送死,也不能看著你死。他若是看見我在這,就不會下手——」
他的話音還未落地,我的眼前就是一花,彷彿魔術師揮舞了一下斗篷。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我身前一閃而過,我定睛去看,錢已經不見蹤影。
我知道丁的力氣很大,或許是個武功高手,但沒能想像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厲害。即使挾帶著錢這麼一個成年男子,我發誓他在下一秒就衝出了簾幕。我只聽見錢帶著哭腔大叫了一聲:「大哥!」
如果穿越者手中拿的是劍,丁已經大獲全勝。
可惜,他們拿的是槍。
在我的回憶中,所有事情被擠壓在五秒之內。
第一秒,飛揚的簾幕尚未落下, 「砰」的一聲槍響。
第二秒,我看見丁趔趄了一下,鮮血從背後滲透了出來。
第三秒,錢嘶啞地喊了一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向丁,拚命擋在了他身後。
第四秒,又是「砰砰」兩聲槍響。
然後在第五秒,爆炸發生了。
我的眼前被白光覆蓋,身體像一片羽毛般飛起,鋼鐵、磚土、空氣,被巨大的熱浪攪成渾濁的漩渦,飛轉著將我甩了出去。
然後我就失去了知覺。
非常遺憾的是,題主,我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如果當時我保持清醒,或許能親眼見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
如果我目睹了全程,或許我還能清晰地解答你的、同時也是我自己的疑問:為何龍大俠這樣一個為同胞不惜捨命的人,會選擇炸毀整座城?他如果一早準備屠城,又何必特地選擇流水線工人都離開時?
不過,如果當時我沒有昏死過去,或許此刻也無法活著寫這個答案了。
因為我醒來時——你絕對不會相信——身上竟然穿著一件染血的鎧甲。
這件鎧甲保護了我,讓我被誤認為是戰死的士兵,逃過了接下來的子彈與炮火。直到其他官兵將我的「屍體」抬起,我才突然驚醒過來。
壞消息是,我從那之後就失聰了。爆炸離得太近,我猜。
好消息是,當時我混在官兵的隊伍中,直到找到機會逃脫,然後一直活到了現在。就在上個月,我的大船終於造成了,並且已經成功通過了三次短程航海測試。我計劃在今年出發,前往那個或許存在的故鄉。
我始終想不出當日是誰為我披上那身鎧甲。但在最近,我終於漸漸明白了錢當時的眼淚。他預感到我與那位腰受傷的老伯之中,最多只有一人能回家。還有無數的人,無數像題主這樣的人,再也無家可歸。
在混亂的時代,正邪善惡的界限過於模糊,很多時候你做出自認為正確的選擇,卻很可能只是將一群人生存的權利轉交給了另一群人。
我也再沒見過錢或者丁,不知他們是否還在世,是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