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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棲》第1章
第1章 無棲

  【零】

  君不見,空城斷戟狼煙冷,棄台殘火馬革溫。

  【壹】

  狼煙遍起,鐵蹄過處,新骨上殘血未乾。

  城幾乎空了,守將棄城,能逃的都逃了——其實逃走的也只是在下一城的殺戮或是饑荒中掙扎,掙扎不過的,便入了獸或人的腹。

  然而城中仍有人跡。是無家的孩子,本就無法逃遠,於是躲藏在城外山中,趁著殺戮暫時休止,到城中搜尋人家裡來不急帶走的吃食。

  城中四處皆是一片死寂狼藉。

  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聚在一處,一隻手揚起又落下,「啪」的一聲打在什麼上,在這樣死寂的城中倒顯得頗為響亮。

  「你們在做什麼?」

  「容子棲?你來做什麼?和我們爭食?」

  「讓開。」

  一群少年緊盯著面前這分明與他們一般年歲卻高出他們半頭的少年,悻悻散開幾分,容子棲終於看清了這群少年中間圍著的是個瘦瘦小小、看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

  這孩子臉頰已被打的紅腫,裸露在外的細瘦手臂和腳踝上皆有淤青,竟仍是咬緊了牙關,死死攥著手裡一個髒了的饅頭。

  容子棲拉起地上的孩子便要走,群聚的少年終於反應過來:「容子棲,這小子一人獨佔一個饅頭你就這麼帶他走了?!」容子棲不答,只是拉著人便走。

  「容子棲!你不要仗著會幾下拳腳功夫就欺人太甚!」一個少年嚷著便撲上去奪那孩子手上的饅頭。容子棲一手仍拉著那孩子,腿上卻是一踢已出,正中那少年胸口。

  那少年倒退數步,跌在地上,掙扎著仍是坐不起來,面色煞白,雙眼卻憋得赤紅,五官扭曲,竟是連痛呼都難以出聲。一群少年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這城里餘糧雖不多,卻也不至於到你們這一群人要從一個孩子手裡奪一個饅頭的地步。」容子棲沉著聲,雖是少年,卻已透出幾分威勢,說完便拉著人向城外去。再沒有人上前來攔他。

  城外山中天造一穴,即是容子棲如今的棲身之所。

  容子棲領著人入了山洞,打了溪水來,使那孩子擦淨臉上、手上污垢,見那孩子吃完手上攥的那個饅頭似仍未飽,又取了存於山洞中的乾糧——其實也並不多,不過是容子棲先時於城中尋得——取幾個稍乾淨些的遞給那孩子,方仔細打量這孩子容貌氣質。這孩子臉頰雖仍紅腫,卻仍隱不住膚色白皙,臉頰細嫩,眉目幾可入畫,因著剛剛哭過,杏目中多一層水汽,雙眼微紅,分明是男孩,竟偏偏帶出七分楚楚可憐之意。饒是嚴謹莊肅如容子棲,也看得有些癡了。

  那孩子大口吃完了容子棲遞給他的幾個乾糧,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怯生生道:「謝、謝謝。」

  「不必,」容子棲匆忙回神,沉聲掩飾住那半分的慌亂,「我叫容子棲,你叫什麼名字?我過去不曾見過你。」

  「我叫蕭宛,原不是這城裡的人,」蕭宛似乎還有些膽怯,聲音細若蚊蠅,「我同父母從京城來這裡避亂,不想剛入城裡,便遇上城中大亂,爹和娘……」瘦弱的孩子說到一半,忽然眼裡蒙上一層厚厚的水汽,雙手緊握成拳,不再開口。

  容子棲早見過太多人從世上消失,自然知道蕭宛沒說完的是什麼,卻仍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面對死亡,一切都顯得蒼白而無力。

  【貳】

  山洞一時成了容子棲和蕭宛共同的棲身之所,後來二人又在山中造了小小的木屋,甚至還養起了一隻容子棲獵來的白兔。

  於蕭宛,其實棲身何處並不要緊,他所害怕的,是如未遇容子棲時一樣孤身獨處於人世荒原之上,似乎處處皆是人山人海卻無一人能看到自己。

  山中溪水融凝幾度。新皇篡位,改國號為兌,帝號兌元。世事塵埃初定,山下城中漸漸又有了人煙,於是容子棲憑著一身武藝打獵為生,將所獵獸皮下山換來吃穿用度,蕭宛又特地托容子棲為自己帶了些書卷上山。

  昔日的孩子越發出落成眉清目秀的少年,少年在陽光下垂眸,翻動書頁,面容明亮而純淨,陽光在少年長睫上落下兩排,幼弱白兔臥在少年足邊安靜地嚼著草葉,少年白皙卻瘦削的十指輕壓書卷,如不食煙火的精靈般閃耀的炫目卻又叫人移不開眼。於一旁修習家傳武藝的青年凝視得呆愣許久。

  少年似乎查覺到不遠處投來目光灼灼,杏眸輕抬,眼前青年面容比初見時又剛毅幾分,麥色皮膚因著風吹日曬略有些粗糙,卻也不失俊毅,上半身為了習武方便而裸露的肌肉線條清晰而不誇張,加上習慣於不苟言笑的表情倒讓人聯想起古籍裡的將帥戰神。

  一時目光相對,一道剛毅,一道明淨,竟沒有一人率先將目光移開。

  「容大哥?怎麼了?」蕭宛輕聲開口,驅散了熾烈得甚至有些微妙的氣氛。

  「啊,阿宛太瘦了,亂世中自保,須得一身武藝方可。」容子棲回神,匆忙扯出一句話掩飾自己方纔的癡相。

  「阿宛才不怕呢!」蕭宛輕笑,語中透出三分狡黠,「反正有容大哥護著阿宛呢!」語畢似又添了七分嬌怯。

  方纔的微妙氣氛捲土重來,又愈演愈烈,蕭宛飛身回屋,原本白皙的面頰紅得幾乎滴血。

  門外院中,白兔被忽然起身的主人驚得蹦跳到一邊,粉紅的小眼睛無辜的眨著,完全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容子棲仍在習武,然而一招一式早亂得不成章法,只是亂打一氣,倒是下了十足的力,像在極力按捺住什麼,又像是要把什麼狠狠的逼出去。

  正是早春三月,山中桃花開得熾烈,似乎拼盡了全力。

  【三】

  二月初七,南國春早。

  蕭宛生辰,說是生辰,其實不過是蕭宛的養父在都城外人跡罕至的山路上發現他的日子——蕭宛口中的父母,其實只是他的養父母,年高喪子的私塾先生自城外歸來,於城外山路邊見到一個襁褓,私塾先生姓蕭,又見山路宛轉曲折,於是襁褓中的嬰兒便名曰蕭宛。

  好在私塾先生一家待他視如己出,二月初七這日子,也就作生辰記了。

  容子棲提了罈酒上山,說是為蕭宛慶生——蕭宛之事,自然也是同容子棲提過的。

  蕭宛其實酒量不大,倒是容子棲不知為何自斟了一杯又一杯。終於到兩人都有些醉意時,容子棲開了口:「阿宛,你,可曾聽說過,契兄弟……」一句話出口,蕭宛呆得怔住。蕭宛讀的書多且雜,哪裡會不知這「契兄弟」為何意,又憑他蕭宛那般善解人意,哪裡會看不出容子棲此時醉意微醺,又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神情說出此話是何意。

  容子棲本就是藉著酒意對蕭宛道出心底積壓許久的情意,此時見蕭宛愣住,只道是蕭宛對自己也許根本沒有那種感情,又擔心自此之後也許連眼前人的一句大哥也不可得了。

  緊張與擔心倒將酒意沖淡許多,卻見面前人的白皙面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上紅暈,唇角邊又漸漸揚出五分羞怯的笑意。容子棲只覺彷彿酒意又上湧,倒比方纔還要濃烈許多。

  高大的青年癡癡抬手,帶著厚繭的指尖撫上眼前少年紅透的臉,少年精緻的五官被一寸寸描摹,忽然少年單薄的肩背被緊緊摟進一個寬厚的胸膛,少年帶著幾分羞赧和猶豫緩緩將手臂環上青年強健的腰背。

  紅燭搖曳的火光下,兩個懷抱皆越收越緊,呼吸交纏,呢喃低語。

  「……從此,我便是你的棲處……」

  「嗯……」

  山間春色入戶,一發而不可收拾,瀰漫成一室旖旎。

  籐蔓搖曳,抵死糾纏,便要窮盡彼此一生的歲月。

  【肆】

  兌元帝陰狠無度更甚廢帝,下令誅殺前朝貴族,又耗巨資興建行宮,天下間一時哀鴻遍野。原以為換了一個君王便可天下太平的百姓終於絕望,一時間各地揭竿而起者不在少數。

  要對抗憤怒絕望的起義軍,唯一的辦法便是發兵討伐,然而連年烽火,可用兵力早所剩無幾,於是各地官兵強征民夫,所征民夫按各地起義軍的位置就近壓制。除卻富貴權高的朱門子弟尚可以錢財換來一時安寧,城宅鄉捨,便只留下了老弱婦孺。

  在城外山中安居許久的容子棲與蕭宛兩人,做夢都不會想到,朝廷的走狗會連這樣偏僻的地方都不放過,於是待官兵闖進小院時,容子棲只來得急將身形瘦小的蕭宛向已不剩多少水的水缸裡一藏,便隻身入院中與闖入者對抗。

  容子棲雖有幾分武藝傍身,然而到底還只是個堪堪弱冠的青年,哪裡擋得住二十幾條持兵穿甲的朝廷走狗圍攻,不多時便落了下風。蕭宛蜷縮在水缸裡,只留一雙眼睛從水缸木蓋的縫隙下向外看去,纖長白皙的雙手死死地摀住自己的嘴巴,小心地喘著氣,不讓自己發出哪怕一點點的聲音。纖瘦的少年第一次如此後悔當初不曾與他的容大哥一同習武。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批民夫的人數已經湊夠,或是與容子棲交手實在不易,直到一群官兵架著被打昏的容子棲離開,也沒有人想起再搜查一遍屋子。

  待蕭宛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已是月色入戶。纖細瘦弱的少年十分吃力地將自己從水缸裡挪出來,小院裡因先前的打鬥已是一片狼藉,院門旁的柵欄歪斜幾乎傾倒,柵欄上纏著的半開不開的豌豆花籐絞成亂麻,花瓣支離殘破,無力地下垂,窗下原本養著那只白兔的小棚成了一堆破爛的木板,小棚的主人不知所蹤,許是趁亂逃了,許是被那些地位低下許久未見葷腥的官兵的順手提去了。

  其實但凡那伙強盜似的官兵再多留個心眼,便知此院所居的定不止容子棲一人,如容子棲那樣一心練武的粗糙男兒,哪裡種得出這樣好的豆,哪裡養得出這樣肥的兔,哪裡拾掇得出這樣精緻的小院?

  這院中,一草一葉,皆是蕭宛親手培植,連那白兔,也是蕭宛撫著餵著一日日養大的。兩個在這亂世中孑然無依的人,在這小院裡,竟又復得了家的溫情。

  然而先前對這小院呵護備至的那少年,此時低垂著頭,不分一眼給狼藉的小院,如行屍般邁出歪斜的院門,不知所往,卻絕不再向來處望一眼。

  非是無可眷戀,非是無可不捨,只是不敢,只是怕,若是再回頭看一眼,會被院中的景象刺痛到崩潰。

  【伍】

  看似落定的塵沙再次沸騰,揚起,硝煙一卷,又燙傷了數年。

  被強徵入軍中的普通民夫,即便對這朝廷有再多不滿,即便他們心下有多希望哪邊的勢力早早攻下王城,然而真正上了沙場,唯一能做的,卻也只是拼盡全力地殺死對方陣營裡的兵卒,即使對方也不過是苦於官府朝廷層層盤剝的平民。

  亂世中,所有最底層的、還留著念想的活物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自己活得再久一點點,哪怕只是半刻也好。

  「阿宛還在等我,這樣的世道,沒了我,他那樣柔軟的性子,又沒有武藝傍身,不知要怎麼活的。若我當年再強一些,至少,強到能夠殺了那二十多人,也許,也能護阿宛周全到如今。也不知,阿宛如今人在何處,過得怎樣?」這是容子棲這些年在軍中最常想到的事,也是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關頭強撐著容子棲活下來的唯一念想。不是想不到他的阿宛也許早化為白骨,而是他根本不敢去想,若這世上失了那笑意如秋水明淨的少年,他容子棲,要怎樣度過半刻都嫌漫長的餘生。

  數年的浴血,容子棲同所有民夫一樣,拼盡全力斬殺每一個衝到自己面前的敵人,只是容子棲原就有幾分武藝,又在軍中磨練,戰場廝殺,硬是家傳武藝練到爐火純青,以一敵百,甚至可在亂軍中取上將首級。朝廷雖昏庸無度,然而到現下這般良將奇缺的關頭,也自知大廈將傾,只求能多得一日便多一分生機,病急之下竟將容子棲當成了救命稻草,忙不迭任容子棲作上將軍,甚至令最優秀的謀士任容子棲之裨將。

  「國難當前,新任上將軍容子棲,武功高強,奮勇無畏,或可救國。蕭先生謀略過人,當輔之助之,若得救國於危難,來日定有重賞。今任先生為其裨將,望先生速速啟程,與上將軍會面,共商救國大計。」兌元帝連夜命人冒雪送來的親筆急信不過寥寥數語,一方帛書,握在向來冷淡鎮靜的年輕謀士手中卻似千鈞,蒼白瘦削的十指死死攥住帛書兩角,目光似要將那「容子棲」三字刻入眼中。

  【陸】

  許多年前,許久不諳世事的少年初入人間,不知何往,只是向前走著,只是向著與自己所熟悉的反方向不停的走。

  茫然而無措。然而蕭宛仍清楚地明白,這世間,早沒了什麼藏身之所,朝廷的兵士隨時會將他打昏架走,但是即便被帶入軍中,也一定不能再回到容子棲身邊。非是他不想,只是他知道,若與容子棲同處一營,自己只能成為容子棲的牽絆和累贅,倒不如,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各自求生,若得上天眷顧,也許此生還可重逢。

  果然,瘦弱的少年方入下一城,便有一群無常般的官兵舉了繩索向他來,只是少年卻早已無心無力反抗。

  蕭宛幾乎是被一路推搡著入了當地的軍營。一群十幾歲到幾十歲不等的男子,舉著手裡陳舊銹鈍的□□似乎正在練兵,然而列出的隊形零散而殘缺,發出的喊聲頹廢而無力。

  各地硝煙四起,國庫吃緊,加之先前兌元帝登基後的揮霍,早沒有餘的銀子打造新的兵器,這些□□,皆是從各地戰場上繳獲而來的,說是繳獲,其實不過是從屍體手上□□的,再發放給這些新入軍中的民夫使用。

  一個屯長模樣的男人舉著短鞭,向著隊伍中看起來最為蒼老無力的老人揮去,那老人本就年逾古稀,哪裡挨得了這一鞭,一鞭落下,那老人立時便沒了聲息。原本站得離那老人最近的兩個中年男人表情麻木地上前,探明那老人確已沒了鼻息後便架著屍體扔到一架破爛的木板車上,拉到營外的亂葬崗去拋了——沒有人會嫌棄運屍晦氣,這種事他們早已習以為常,每個人都運過屍,有時甚至一日裡這破木車要往亂葬崗上跑數次。旁的事這些民夫們皆漠不關心,除了吃飯之外,也就只有運屍是最積極的,即便別人不令,他們也會去做,非是為了什麼同袍之誼,不過是因為屍體在軍營中堆積久了易生瘟疫,扔到亂葬崗上去,不幾日便會被鳥獸啃食乾淨。

  活著,是別人的傀儡奴隸;死了,是鳥獸的果腹吃食。

  最底層的生命一直就是如此廉價。

  軍營中,身強力壯的民夫憑著蠻力搶奪他人的吃食、兵器,甚至可以為了多得一塊乾糧而對著朝夕相處的同袍下殺手,人性早已讓位於求生的本能。軍中將領也懶於插手這些底層士兵的爭搶,如蕭宛這般瘦弱的少年,便只能搶到最銹鈍的兵器、最冷硬的乾糧。

  蕭宛知道,在這樣的軍營裡,若不向上爬,則必死無疑,但他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過這亂世,他才能與他的容大哥避世山林,重新過上同舊時一樣的生活。

  適逢兌元帝為了穩定軍心而不得不御駕親征,而清池王賀淖的兵馬同時現異變之勢。當年廢帝尚且在位時,兌元帝與賀淖同時舉兵,兌元帝本就是用計從賀淖手中奪下了皇位,卻礙於種種原由無法對賀淖動手,只得封了賀淖一個清池王之名,雖然早知這清池王是一隱患,卻不曾料到這隱患會東山再起的這樣快。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要先一步除去賀淖,且不能讓世人知曉是何人所為。

  試圖走捷徑的少年賭上性命面見皇帝。少年跪伏在皇帝足前,低眉順眼。

  「若你能辦成此事,便是我朝第一謀士。」為防隔牆之耳,兌元帝只開口說了一句,又在紙上寫下幾字,擲在少年面前。兌元帝並不是一個好皇帝,然而卻也是亂世中一舉奪了皇位的一代上位者,治國之策不足,權謀之術卻不會少。紙上二字「賀淖」皆被劃去,「賀」字之上又多劃一筆。看似無端的塗改,實則是對蕭宛的第一道考驗,名上一筆是除人,姓上一筆是滅族,若少年無法做出正確的反應,便連這中軍帳都無法走出去。少年看過一眼,將那薄紙置於燈上燃了,躬身倒退出帳外。足夠聰明,絕對低順,皇帝滿意於少年的表現,於是偽裝作屍體的瘦弱少年便在皇帝的默許下出了軍營。

  數日後清池王賀淖門下多出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年門客,又過數月,原是清池王屬下的眾人竟不知為何紛紛調轉矛頭直指清池王,一夜之間,賀淖一府上下算上僕從數十人竟不留一個活口。除人,滅族。

  少年門客回營向皇帝覆命,兌元帝本驚於這蕭宛竟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得到向來多疑謹慎的賀淖的信任,甚至策反了賀淖的一眾從屬,兵不血刃便解決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卻見少年絲毫沒有居功之意,一如先前一般低眉順眼,堪堪生出的幾分戒備頓時煙消雲散。

  「蕭先生當真是我朝第一謀士,先生願為朕出力,乃是我朝之大幸……」兌元帝收起數月前那高高在上的姿態,甚至尊稱蕭宛為先生,殊不知,自己正踏上清池王賀淖的覆轍。

  少年依舊跪伏在皇帝足前,抬眼只能看到皇帝的足尖。

  若是站上這天下間最高的位置,是否,便能護住自己珍視之人?

  【柒】

  「先生,漳城營到了。」隨行的侍者掀開馬車前簾,朔風夾雪撲入帷幔,侍者語調恭順,伸手扶蕭宛下車,又在蕭宛肩上加了件斗篷,便跟在青年謀士身後緩緩向中軍帳行去。

  並不知這「第一謀士」身份的容子棲早端坐於帳中。忽然守於中軍帳外的兵士將帳簾向兩邊捲起,一瘦削人影便身披斗篷由帳外緩步行入。即便披著斗篷,這肩背也不及帳內魁梧將軍的肩背來的寬。然而早在將軍看到那身影之時便直直站起,站如松坐如鐘的上將軍此刻竟無法站穩似的微微搖晃。那身影卻依舊不疾不徐,從容行至上將軍身前,由著侍者為自己除下身上落了層細雪的斗篷,斗篷下是那上將軍永世難忘的眉眼。

  「在下蕭宛,見過上將軍。」青年謀士對上魁梧將軍的目光時,眼中似乎有什麼極複雜的情緒閃過,卻是轉瞬即逝,旋即從容施了一禮,再抬眸時,仍是那個冷靜端方的謀士。

  確是那人,只是似乎又有哪裡有些不同,唇邊仍是常年帶著幾分笑意,卻叫人揣度不出情緒,外人看著禮貌而可親,然而只有容子棲看出其中的冷淡和疏離。

  只有容子棲知道,眼前這青年謀士,本可以笑得如秋水明淨,杏目中亦可溢起微光。

  蕭宛並非不願與容子棲相認,只是以他二人如今的地位和為世人所知的才能,若再多一層這般微妙的關係,於皇帝而言,其隱患甚至更甚於當年的清池王,如此的懷璧之罪,已足夠使他二人成為眾矢之的。

  容子棲雖是一介武夫,然而卻也在這人世中掙扎沉浮了數年,初時許會有幾分疑惑不解,然而片刻便能悟到蕭宛這層考量。

  「蕭先生。」容子棲微微頷首,外人看來只是初見,然而語中卻藏著只有蕭宛能聽出的重逢之喜。

  只是,這重逢,欣喜的有些酸澀。

  【捌】

  容子棲被任命為上將軍後,便被調入主力軍營,營中多是精兵,條件也不似過去那臨時拼湊的地方軍隊那般惡劣,操練閒暇時,營中兵士們也有心思談論些有的沒的。

  「喂,我怎麼總覺著這幾日上將軍似乎特別高興呢?」

  「何止,上將軍平日裡雖說待咱們也不錯,但就那板著的臉,就讓人□的慌。可這幾日我見著上將軍,嘴邊掛著笑,走路都帶風的,簡直像個孩子,我差點兒以為上將軍是不是讓人換了魂了。」

  「說起來,前幾日不是新來了個蕭副將麼?我昨日見著真人了,那生的是真好看,我都不知道該拿什麼詞兒說了。你說,上將軍該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你快別胡說了,那蕭副將再好看也是個男人,上將軍立了那麼多戰功,想要什麼樣的美人兒沒有,哪裡就到看上個男人的地步。再說,這些個大人物的心思豈是我等可以輕易揣測的,你是不知道,我聽說那蕭副將當年……」

  談論的正歡幾個兵士忽然便住了嘴——上將軍高大的身形正從不遠處走過,見上將軍似乎並未聽見什麼,幾個兵士齊齊鬆了一口氣。

  「其實我倒覺著,這蕭副將人挺好的,昨日我去給副將送吃食,他還笑著同我寒暄了幾句呢。」

  「可不是,上次我犯了錯去上將軍那兒領罰,蕭副將還替我求情呢,不像是傳聞裡說的呀。」

  幾個見過蕭宛的兵士似乎都對這位新來的副將印象不錯。

  「嗨,我們這等小兵小卒,管那麼多作甚,他對我們好便行了。」

  中軍帳內,上將軍兀自坐著。

  「那蕭副將當年……」

  這些流言蜚語,容子棲向來不甚在意,然而,若是事關他的阿宛……

  「去查蕭副將,他的過去,他是怎麼做了這第一謀士的,越清楚越好。」

  「是。」上將軍身邊的親信領命而去。

  習慣性的信任,讓上將軍幾乎忘了,他的阿宛,同時也是傳聞中算無遺策的第一謀士。

  於旁人而言,上將軍要求打探身邊副將的底細再正常不過了,先前上將軍遲遲不提,才是怪事。蕭宛為兌元帝做的許多事,事成之後便不再是秘密,加之蕭宛本就並非一心為兌元帝辦事,辦成之後也並不刻意去遮掩清理什麼,要查起來並不困難。數日後,先前被派出的親信便半跪於容子棲面前呈上這幾日來以各種方式探查到的消息。

  「兌元三年中,入清池王府,為門客,同年清池王所屬之眾叛離,攻入王府,一夕之間,王府內數十人無一生還,尋稱第一謀士……」

  「……兌元五年,化名入左相府,同年左相以權謀私事發,滿門抄斬……」

  數年間,與這位第一謀士相關之事多達數十件,且多是震驚一時的天下大事,矛頭所指,多是滿門受戮,且事發總在蕭宛出現之後至多數月,行事何其迅速,結局何其慘烈。甚至有許多官員依例律罪不當誅卻仍是滿門抄斬,加之受戮者皆對皇位有著或多或少的威脅,而事發頻率如此之高,很難不讓人猜測這數十慘案是否與蕭宛有關,而這第一謀士身後,是否有著皇帝的授意。

  只是很難據此推斷,這些事,究竟是否是蕭宛一手所為。

  上將軍揮手令人退下,面色猶疑,薄唇緊抿。

  「怎麼?上將軍今日有心事?」來人身形修長,見四下無人,便自解了斗篷,露出斗篷下秋水般的笑意來。

  「啊,無事。」容子棲抬眼,對上眼前人清淺明淨的雙眸,忽而一瞬的恍惚,彷彿他的阿宛仍是數年前那個安臥在他懷中的少年,怯怯抬眼看他,亦是一般明眸。倏爾回神,方記起眼前這人,乃是天下第一謀士。

  那人仍是那般笑意明淨,然而容子棲卻只覺森寒,非是不願看到他的阿宛至今安好,只是這數年來,他的阿宛,站上如今的位置,究竟做了什麼?仍是那雙明眸,容子棲竟頭一次有了看不透的錯覺,那樣的明淨笑意,究竟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假意?

  見容子棲凝視著自己,面上陰晴不定,蕭宛明白,容子棲定是知了什麼。

  蕭宛自知自己所行之事本就亦正亦邪,明面上為兌元帝剷除威脅,暗中卻是在為自己蓄力,雙手不曾沾上一滴血,卻已然握了數百條人命。蕭宛幾乎謀劃到了一切,他並不擔心自己為兌元帝所做之事為人所知,再怎樣喪盡天良,左右也只是皇帝指使,自己不過是個忠心的謀士。然而他唯一不曾料到的便是這些事有一日會為他的容大哥所知。

  可遊說四方,舌戰群儒的天下第一謀士,面對容子棲時,終究是選擇了晦而不言。

  【玖】

  嫌隙已然種下,即便刻意忽視,卻依舊悄然生長。

  容子棲不是不知蕭宛所為實在不得已,然而每每對著蕭宛毫無瑕疵的笑意,再想起這些年來這位第一謀士所行之事,向來無所畏懼的上將軍竟只能想到逃避。即便明知蕭宛定不會加害於自己,只是實在不願看到,這樣的蕭宛,分明手握數百人命,心下算計萬千,面上卻依舊能談笑如常的第一謀士。容子棲的逃避,非是畏懼,而是歉悔——若當年能護好那人,不諳世事的少年也許便不必獨自面對這許多人情算計,也許便不必變成如今這樣。而今,自己雖能護他周全,卻再換不回當年那人,他那個單純而不摻雜質的阿宛,也許果真早就灰飛煙滅。

  便是在無人時,容子棲也只喚自己「先生」。眸中神色恍惚而陌生,似乎還有什麼樣的情緒,然而他看不透,第一謀士唯一看不透的,便是他此生唯一珍視之人。蕭宛不敢去猜,不敢去看,更不敢去問,只是怕,得到的會是一個那樣的答案,連這樣面上的和旭都無法保住。於是他笑著應了,只是笑意漸冷,不復當年。

  這樣的相見,不如不見。

  上將軍作戰勇猛,謀士謀劃從容,本就無甚經驗謀略就只是拼著性命與朝廷對抗的起義軍,初時還可稱勇猛,然而遇上真正有能之人,便顯得不堪一擊,不過一二年,各地叛軍便盡數平定。

  平定四方叛軍理當行賞,然而兌元帝憚於容子棲手握兵權,只讓使者將封賞聖旨傳入軍營,便令容子棲鎮守遠疆,蕭宛則入都城受封任職。

  朝堂之上,年輕的第一謀士跪伏在皇帝面前,殿外設衛士,兩側分列朝中僅剩的文武官員。

  「蕭先生此番立大功,不知先生想得甚賞賜?」皇帝高高在上,他知道以蕭宛的聰明,定不會提如何過分的要求,才敢如此放鬆隨意。

  「陛下,不如將這皇位與我?」謀士輕笑。

  皇帝驚得愣住,笑容凝固在臉上,雙眼由於震驚而睜大,使得一張臉說不出的怪異醜陋。

  「……蕭先生,方才說什麼?」半晌,兌元帝方才開口,嗓音裡帶了幾分怒極的顫抖。

  蕭宛起身,門外衛士立時進入大殿,在蕭宛身後站定。

  「陛下這皇位,不如今日便讓給微臣?」

  「將這狂徒給朕拿下!」兌元帝幾乎是在嘶吼。衛士同時行動,卻是向著寶座上那人而去。身著帝王冕服的兌元帝被侍衛押下皇位時已是震驚到無法發聲。

  第一謀士也不拘著一身布衣,從容踏上帝位,整襟端坐,一眾侍衛押著兌元帝跪伏在蕭宛腳下,而後山呼萬歲,一眾文臣武將雖然震驚,然而畢竟也為官多年,自然明白此時與蕭宛對抗斷不可取,竟是齊齊跪拜俯首。

  蕭宛暗中蓄了近十年的力,加之朝中勢力稍盛的官員早已被兌元帝親口令他抄滅殆盡,大半軍權皆在容子棲手中,朝中文臣武將早皆是形同虛設。如今的滿朝文武,竟無一人可與蕭宛抗衡。

  兌元帝被扭著他的侍衛押著叩首,十數年不曾屈下的脊背終於彎折。元者,初也。兌元帝為自己擬了這樣一個帝號,即是想著這皇位由自己初始,再傳萬世。而今初者即終,何其可笑。

  【拾】

  新帝登基,鎮守遠疆的將軍受詔回都城朝見新帝。

  年輕的新帝著一身嶄新的帝王冕服,端居於帝位之上,面上是一貫的和善笑意,實則漠然而疏離。

  容子棲立在眾臣之中仰頭看他,彼時自己向那人許下過諾言,護他一世,做他一世的棲處,是自己食言了,帝位上那人,是上天給自己的報應。

  新帝的目光在眾臣間掃視,其實這目光落處,只是那一人——那人同眾臣一道向自己跪拜,同眾臣一道山呼萬歲,刻板而得體。然而帝位上那人寒心到窒息。

  何至於如今?他蕭宛最初所期,不過是與那人樵獵耕種,相守一世。

  帝位是世間最美的囚籠。踏上這帝位,方知話本裡帝王放棄江山與所愛之人歸隱山林的結局,從來只是帝位之下者的臆想。他與容子棲,即便真棄了這朝堂,這朝堂也不會放過他們,以他二人的能力,無論下一個踏上這帝位的是何人,皆必將除之以絕後患。

  蕭宛終於明白,這條路的盡頭,從踏上開始便是大漠中的海市蜃樓,退無可退。

  相守一世?這樣的相守,不如不守。

  登基禮成,群臣盡退,然而堪堪由遠疆回都不過數日的將軍正立於帝王寢殿。年輕的帝王立於將軍身前數步處,有侍者持一方紅木托盤,盤內一盞清酒。蕭宛取過那酒盞,侍者退出殿外,偌大寢宮,便只剩容子棲與蕭宛二人。

  除卻一酒盞外便不見任何酒器,盞中鴆酒,不言自明。

  然而帝王與將軍皆神色淡然,歷經過許多,其實早命數自知,自知彼此不得善終,會有今日也早在意料之中。

  蕭宛將酒盞遞向眼前人,多年的掩飾隱藏,這副精緻靈動的皮囊早忘了如何顯出真正的感情,到此時,臉上竟只剩下木然。

  容子棲凝視著眼前的帝王。歲月許是厚待眼前人,一雙杏目一如當年——那人遙遞酒盞,杏目中盈盈笑意盛滿,他接了盞,那少年便跌入他懷裡。

  然而回憶退卻,眼前景象清晰,還是那人,只是神情木然,眼裡似有什麼在翻湧,然而容子棲已是不敢去看,不敢去猜。

  將軍伸手接了那酒盞,仰頭飲盡,腹中劇痛襲來,便仰面倒在帝王足邊,有血線自將軍口中溢出。

  「不曾護你一世,是我食言……陛下,萬歲……」將軍啟唇,卻已是無聲,他不知那人是否看懂,然而他已無力再看。眼前是那人啊,彼時他與那人約了今生,卻從不曾想過,要以這樣的方式成約。然而雙目既合,今生瞑目。

  帝王終於緩緩俯身,就地座在將軍身邊。「傻子,不是陛下,是阿宛啊……」帝王喃喃著,將冠冕摘下,隨意拋在一邊。帝王將將軍已是冰冷的身體枕在膝上,拭淨將軍唇角血跡,「……是阿宛,不是陛下啊……」。

  青絲由帝王冕服上蜿蜒而下,然而自末端起,逐漸爬上灰白,而後全白,直到三千青絲盡成銀髮,然而帝王不覺。

  蕭宛愣怔許久,卻不曾落一滴淚,他知道,自己終能隨他,只不是此刻。這江山是他親手奪的,非是捨不下,只是,若此時天下再亂,又要有多少容子棲與蕭宛?這許是蕭宛對這人世的最後一點善意了。

  消息總是傳得極快,將軍暴斃而亡,不是無人猜到是皇帝所為,只是自保尚且不易,都道是將軍功高蓋主,皇帝忌憚罷了,實在無力,也無心去管。將軍不曾成家,一朝西去,便連埋骨何處都無人詢問。

  【拾壹】

  人間塵埃定,盛世始昇平。

  盛世再起,世人都道是明君聖主,福澤天祐。然而無論如何聖明的君主,無論世人的萬歲是怎樣高呼,終其一生,不過仍是短短數十載。

  年老的帝王一生不曾收納後宮,幸而為這帝位尋到了合適的接手人。眼前少年天資聰穎,壯志凌雲,朝堂權策為蕭宛一手所傳,甚至青出於藍。

  帝王寢殿失火,火勢兇猛,偌大寢宮僅餘殘垣。一眾宮人遍尋帝王遺體,終於不得,只是在殿後小池中尋得一套帝王冠冕與一份蠟封的禪位遺詔,似是誰刻意放入池中以防燒燬的。一眾臣下無法,只得將那套帝王冠冕葬入皇陵,以衣冠入葬。

  只是,帝王寢殿黃土之下,另有一處所在,屋舍,門扉,院落,除卻屋中一具冰棺同院中死寂,皆與彼時蕭宛與容子棲在山中所居一般無二。儘是蕭宛數十年來一手佈置,無一人得知。

  黃土之上,一眾禮官忙著操辦帝王入葬諸事;黃土之下,一身布衣的蕭宛默立於冰棺之前。冰棺極寒,棺中人仍是當年容貌。

  「……容大哥……其實你不曾食言啊……終此一生,你都是阿宛的棲處……」扶著冰棺邊沿,慢慢將自己躺入棺中,合上棺蓋,時隔數十年,終於得以安眠,與那人一起。

  至死方作白骨依。

  【拾貳】

  君不見,帝王陵寢衣冠塚,泉下柴扉棲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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