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趕考
拂曉,天色灰濛濛的,遠處傳來咯咯雞叫,桑家院子裡焦急地站著一個人,四五十歲年紀,一身綢緞,手裡捋著一串紅玉佛珠,眉目間憂心忡忡。
“張婆子!”她朝廂房喊:“快點,天要亮了!”
里間急急走出一個老婆婆,頭髮花白,拎一個布包袱:“夫人,來啦來啦!”
張婆子直奔伙房,推開門,迎面一股濃濃的灶灰味兒,屋裡黑洞洞的,門一關伸手不見五指。她面對灶台撲通跪倒,顫巍巍打開包袱,裡頭是一面雪光鑒人的老鏡子,捧起鏡子,她捏著嗓子朝爐灶裡的黑灰念咒:“灶王爺爺,獻上明鏡之光,有一事相求!”
外頭桑夫人坐立難安,她二十五歲守寡,只養了一個兒子,從小聰明伶俐,算命的道士都說有登堂拜相之質,可大考眼看在即,這孩子卻一病不起了!
不多時伙房門打開,張婆子抱著包袱沖出來,快步經過桑夫人身邊,看也沒看她一眼,奔出了院子。這時候街上還沒什麼人,只有做買賣的前後腳出來,三三兩兩打著招呼,張婆子兩眼直勾勾,沿著大街急衝衝走,路左一戶人家大門打開一條縫兒,隱約聽到一個女子跟她男人說:“……帶上火,車給你套上了……”
這是出遠門的。她把鏡子抱得更緊了些,前頭不遠是一家酒鋪,剛卸下門板,裡頭有人嚷嚷:“真是老牛拉破車,等你生火,黃花菜都涼了!”
這是開門做生意的。她悶頭走,一個雲遊郎中舉著藥幡從街角拐出來,和她擦肩而過,吆喝道:“牛黃瀉火,車前草利尿啦!”
桑夫人守在床前,架子床上躺著重病的桑公子。桑蓮城年方十九,是個弱質纖纖的白面書生,桑夫人生他當晚夢見一座開滿蓮花的城池,孩子落地後果然如蓮花一般,明目豐肌,姿儀雋美,可反觀眼下,他嘴唇乾裂,指甲青紫,已是一副病入膏肓之態。
“蓮城,苦命的兒呀,你急煞娘了!”桑夫人抓著他的手,一邊落淚一邊叨念:“張婆子按道士說的去‘鏡聽’了,滿大街的人,只要她聽見一個‘好’字,你的病就能好了!”
鏡聽是一種流傳已久的巫術,只要有一面鏡子,可向家裡的任何一個神鬼賭咒,賭咒後在太陽升起前揣著鏡子到人多的地方去聽人說話,聽到最多的字眼就是所求之事的結果。
據說曾經有個老員外,八十多了,相好的才十五,天天逼著老頭娶她,員外怕耄耋娶妻名聲不好,猶猶豫豫之下讓人做了這個鏡聽,結果聽來的都是“取”字。還有一個和尚,還俗後回到老家,此時家裡已經破敗,滿院子蛇蟲鼠蟻,他想熏掃,又怕不小心殺了生,也搞了這個鏡聽,那天正趕上村裡人殺豬,結果聽到的都是“殺”字。
桑蓮城靜靜躺著,沒有一點反應,連青薄的眼皮也沒抬一下,桑夫人重重歎一口氣:“兒呀,你已經人事不省五天了,再這麼下去,餓也餓死了呀!”
院子裡張婆子喊起來:“夫人,老身回來了!”
桑夫人趕緊去迎,只見婆子和出門前判若兩人,雙目失神臉色灰敗,活像大病了一場,半天才回過神,桑夫人捏著手絹小心翼翼問:“聽見什麼了?”
她低下頭:“夫人,老身沒用……就聽見‘車’和‘火’兩個字……”
桑夫人不信:“一個‘好’字也沒聽見?”她急了:“街上那麼多人,隨便說句話都能有個‘好’字,怎麼偏你聽不見!”
張婆子更抬不起頭來,桑夫人兀自哭泣,捶胸頓足了一陣,把眼淚揩淨:“罷了,都是天意,準備後事吧。”
這一整天張婆子就張羅著買棺材紮白紙,扯白布糊白幡,一直忙到日頭西斜;桑夫人一個人在堂屋裡空坐,撚著佛珠,等她的獨生兒子斷氣;桑蓮城半死不活躺著,紮成一束的長髮斜耷在枕頭上,慘白的褻衣襯出一臉死色。
夜半時分,萬家沉眠,天上月光皎潔,枝頭烏鴉和秋蟲低鳴唱和,架子床上似有若無吹過一縷細風,桑蓮城皺著眉,翻了個身,右手五個指頭輕輕搭在床邊。
“桑相公……桑相公!”
有誰在耳邊叫喊,桑蓮城不耐煩地睜開眼,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三個書吏打扮的傢伙站在床前:“桑相公快起來收拾一下,考官已經等候多時了!”
聽到“考官”二字,桑蓮城強撐著清醒過來,揉眼一看,三個書吏一老二少,都穿著墨黑的大袍子,頭戴黑紗冠,可能是深夜的緣故,顯得臉色蒼白。他頗為費力地坐起身,呼呼喘著大氣:“小生大病一場,竟把考試忘了,失禮失禮!”
領頭的老吏上前一步扶住他:“現在趕去還來得及,相公快隨我們走吧。”
桑蓮城一著急,呼啦一下站起來,匆忙穿好衣服拿上東西,被書吏們簇擁著往外走,剛踏出房門他想起來:“哎呀,還沒去和母親告辭……”
兩個小吏一左一右拽住他:“來不及了,相公考完試回來再和老夫人稟報不遲!”
他就這麼被推推搡搡著出了家門,可能病還沒好的緣故,他一腳深一腳淺,腦袋昏昏沉沉,回頭想看一眼家門,卻只剩下一片漆黑在背後,連來路都看不清了。
老吏提著燈籠在前頭領路,兩個小吏攙著他走得飛快,慢慢地,桑蓮城覺得腿腳有勁了,身上也輕鬆起來,這時候再看四周,朗月疏星,銀河流光,路兩旁古樹參天,遠近還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唰啦啦,唰啦啦,不是風吹枝頭的聲音,倒像是海浪聲。
桑蓮城驚詫:“我們也就走了一里多路,怎麼到海邊了!”
左邊的小吏說:“相公,來不及了,我們抄了近路。”
“哦……”他點點頭,又搖頭:“不對,從我家到科場就沒有樹林,也沒有海。”
右邊的小吏說:“相公,那不是海,是一個大湖。”
桑蓮城正要爭辯他家附近也沒有湖,右邊的樹林裡突然掠過一個人影,嘻嘻地笑著,像是少女的聲音:“相公停一停呀!”
不等桑蓮城開口,老吏猛回過頭來,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左邊小吏晃晃腦袋:“這條路果然不太平。”桑蓮城瞪他,那意思是老頭不讓說話你還說話,右邊的小吏說:“我們可以說話,是不許你說。”
憑什麼!桑蓮城憤憤不平,可一想他們是官府的書吏也就忍了,畢竟民不與官鬥。樹林裡的人還跟著他們,嘻嘻嘻,嘻嘻嘻,好像人數越來越多,扯著細嗓子說:“到林子裡來呀,相公,林子裡有美女香車!”
“相公何必走那條死路,過來呀,嘻嘻,這裡有活路!”
桑蓮城一驚,前頭的老吏突然把燈籠吹滅,轉過身說:“桑相公,到了!”
第2章 邂逅
桑蓮城順著老吏指的方向看,只見黑藍的天幕下立著一座偌大城門,高可入雲,箭樓上流蘇般掛滿了紅燈籠,門楣上的題額讓人刮去了,並不知道是什麼城池。放眼望去,城門口擠著數不清的駿馬騾子,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書吏秀才在此彙聚,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桑蓮城心裡犯嘀咕,這麼大的城門,按說老遠就能看到,怎麼走到近前才發現?再說這麼多牲畜人口,熱鬧吵雜的,怎麼剛才竟渾然未聞呢?他正疑惑,兩個小吏牽起他拼命往前擠:“相公呀,晚了可沒好位置了!”
一聽這話,他趕忙跟上,窄窄一條石頭門洞,一二百人同時塞在裡頭,喊叫聲辱罵聲此起彼伏,他鼻子都擠歪了才勉強搶進城內,一抬眼豁然開朗,一條能容十匹馬並駕的大道鋪在面前,兩旁屋宇房舍連綿不絕,是個可與京城相比擬的大城。
這時他回頭找,老吏和小吏已經不見了,他當是剛才混亂擠散了,便順著人流緩緩往前走,走了足有小半個時辰,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跟前。剛才還喧鬧的人群一下子肅靜無聲,秀才們一個接一個魚貫脫鞋上殿,整整齊齊坐到座位上。
桑蓮城跟著迷迷糊糊坐下,面前是一張小案,案上有若干張白紙、一粗一細兩管毛筆和已經磨好的墨汁。他斗膽往前看,大殿正北坐著三位考官,都穿著紅紗大袍,都束著高冠,都留著短鬚,都面色蒼白,好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殿上少說有三五百考生,他往前後左右看,後邊坐的是個白胖子,笑盈盈的,很憨厚。右手邊的人手握摺扇,臉孔長得漂亮,玉面紅唇明眸善睞,見有人打量他,便輕輕一笑,十分風流倜儻。這人前邊的青年就不大友善了,回頭睨了桑蓮城一眼,他生著一張冷臉,就像臘月裡結的冰淩子,鋒利利涼森森的。
一名書吏走到大殿正中,從官封的錦囊裡取出題紙,向眾人徐徐展示一周,朗聲道:“開題!”
主考官把寬大的衣袖一揮,殿角書吏立刻敲響銅盂,眾考生紛紛俯身落筆。題目是“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桑蓮城手上答題心中納悶,他讀經溫書十餘年,從沒見過這麼怪的題旨,搜腸刮肚剛寫了三兩段,右邊握摺扇的秀才忽然舉起手來:“小人文思泉湧,請再賜幾張白紙。”
殿上一片譁然,冷面青年半回過頭,哼笑一聲。後邊的白胖子抻著脖子往前看,腦袋都快搭在桑蓮城肩膀上了,桑蓮城也忍不住往右瞟,文章看不清,可確實是一手好字。
出人意料的,先答完的並不是拿摺扇的,而是前頭冷冰冰那個人,只寫了薄薄三四頁紙,清脆的擱筆聲在安靜的大殿上格外清晰。
白胖子急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嘀咕:“這都是什麼人,也太快了!”
桑蓮城眼看那人提起卷子站起來,作出要往前走的樣子,腳後跟卻朝後把拿摺扇的硯臺掀翻,把他那十幾張寫好的卷子全染黑了。
拿摺扇的大怒,揪住他:“你故意的!”
冷面青年淡然和他對視:“對不住,沒注意。”
拿摺扇的氣得滿臉通紅,拽住他衣襟揚手要打,桑蓮城一看是動真格的,趕緊起身去拉,誰知拿摺扇的猛一甩手,大喝一聲:“躲開!關你什麼事!”
桑蓮城被甩得一屁股坐在幾案上,硯臺飛起來,滿滿一硯好墨全扣在了白胖子頭上,整個大殿安靜了,監考書吏瞠目結舌,半晌,幾個考官才勃然作色:“成何體統!來人,把他們四個關起來,考完發落!”
他們四個被帶到大殿後院的一個小屋,屋子不大,四角各有一隻蠟燭,門外有兩個持刀小吏看守。白胖子坐在屋東頭,垂頭喪氣的,像個蒸癟了的饅頭:“完了完了,三年一次的大考,回去我娘不打死我!”
桑蓮城挨著他坐在南頭,他本來生著大病,雖然強撐著趕來考試,還是難逃落榜,想想也沒什麼抱憾的,萬事皆有定數。
拿摺扇的和冷著臉的分作西、北兩頭,你不看我我不理你,一時間小屋靜得可怕。
桑蓮城把這幾個人看了一圈,先同白胖子抱拳:“兄台,得罪了!”
都說胖人脾氣好,看來是真的,這胖子一邊用袖子擦滿臉的墨汁,一邊嘿嘿笑:“哪裡哪裡,都怪城門失火,殃及了我倆這對池魚。”
被他這樣當面指摘,那兩人卻不發怒,一個大爺似的搖著紙扇,一個事不關己似的高高掛起,白胖子只得向桑蓮城拱手:“在下姓鞠,名十九,敢問兄台名姓?”
桑蓮城連忙還禮:“小生桑蓮城,取蓮花滿城之意。”
“真是人如其名,”鞠十九呵呵笑著去問另外兩人:“二位怎麼稱呼?”
拿摺扇的歎一口氣,啪地把扇子收了:“罷了!敝人姓花,行七,都叫我花七相公。”
桑蓮城和鞠十九道聲幸會,齊刷刷看向冷著臉那個,那人強撐了一陣,最後不情不願地說:“我姓青。”
費了這麼大勁才吐出三個字,桑蓮城不免覺得這人不通情理孤高自傲,甚是惹人討厭,偏鞠十九愛跟他套近乎:“聽兄台口音,是南方人?”
那人冷冰冰乾巴巴答:“歙州人氏。”
桑蓮城噗嗤一聲笑出來:“哎呀老兄真會開玩笑!宋徽宗末年歙州就改徽州了,現在哪還有這地方!”
鞠十九也跟著哈哈笑,倒是花七相公,一本正經問他倆:“你們說眼下是誰的天下?”
桑蓮城道:“當然是大明朱官家的天下!”
鞠十九附和:“對對!”
冷面青年接著問:“那今年是哪一年?”
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何必一問再問,桑蓮城和鞠十九異口同聲,一個說:“大明萬曆二十一年!”另一個說:“大明宣德二年!”
話音落地,兩人目瞪口呆看向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