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頭,拿命來!」一名蒙面人舉著寒光爍爍的大刀躍出草叢,凌厲刀風將擋路的枝椏攔腰劈斷,其後更有數十個蒙面人快速趕至,猩紅的眼裡滿是騰騰殺意。
「來得好!」周允晟裝了好幾十天傷患,骨頭差點生銹,正想拿旁人練練手。遺族被滅,碧雲莊和缪家莊的殺手「居功至偉」。與血洗玉劍山莊一樣,他們同樣沒放過遺族的老弱婦孺,多少牙牙學語的孩童和襁褓中的嬰兒命喪在他們刀下,周允晟連掐指算計都不敢,因為那都是他的罪孽。
蒙面人原以為這魔頭武功盡失,身中劇毒,如今又孤身一人,理應很好對付,甫一交手卻驚愕地發現對方根本沒有一絲孱弱的跡象,恰恰相反,他很強,強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程度。
他腳步未動,只略一拂袖,衣袍帶出的勁風就把衝到最前面的幾人掀翻,落到地面時氣息斷絕,僵死當場。隨後殺來的蒙面人目露驚駭之色,再要退卻已經晚了,只見那人五指分開成爪,噴出一股雄渾真氣,把當先一人吸入掌心,硬生生掏挖出心臟。那心臟離開身體後,竟還在一鼓一癟地跳動,被他瞬間捏成一團碎肉,鮮紅的血點濺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顯得那樣觸目驚心。
他眉梢飛揚,唇角微勾,滿臉的邪氣與暴戾幾乎遮擋不住。
明知道滅門慘案不是對方所為,且對方也並不是什麼殺人如麻的魔頭,不過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可憐蟲罷了,然而看見這一幕,蒙面人們只覺得一股寒氣飛快從腳底躥上頭皮,令他們肢體發麻,血液凍結。
「當你們動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把我逼入絕境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你們想讓我下地獄?那麼我便讓你們切身體會一下什麼叫作『人間煉獄』!」周允晟甩掉殘碎的心臟,徐徐冷笑。
蒙面人們終於意識到自己追殺的是怎樣的一隻惡獸,如果說他之前的出招堪稱殘忍,之後的手段便只能用「喪心病狂」四個字來形容。
他們與他對戰無需幾個來回,僅瞬息間就被他透著陰森寒意的真氣貫穿四肢,癱軟在地。然而他並不打算放過他們任何一個,在沾滿血跡的枯黃落葉中遊走,然後彎腰,一個一個掏挖心臟,連同肚腸一併拽出,捏得粉碎。
他滿手都是血腥,赤紅的眼珠暈染出比現實更為濃重的血色,滔天恨地與熊熊怒火焚燒了理智,令他從一個人變成了一隻鬼。
饒是從刀山火海中拼殺出來的蒙面死士,現如今也被嚇得肝膽俱裂,更有幾個大小便失禁,哀號求饒。
周允晟聽而不聞,五指成爪捏爆心臟,眼瞼微微低垂,似享受一般聆聽肉塊碎裂的「噗哧」聲和血液滑落的「滴答」聲。
有狼群嗅著濃重的腥味快速跑來,看見站立在一堆殘肢中的男人,連忙半伏下身,發出臣服的低吟。野獸往往具備比人更敏銳的直覺,知道誰可以招惹,誰不能碰觸。
「乖孩子,過來吃。」周允晟勾了勾食指,領頭的灰狼這才一步一步挪過去,「嗚嗚」叫了兩聲,然後把一具沒了頭顱的屍體拖到狼群中大快朵頤。
若是此刻有其它人在場,必會被此起彼伏的嚼碎骨頭的「嘎嘣」聲嚇丟魂兒。周允晟卻面色如常,拎起和尚的水囊,慢慢往掌心倒水,把黏膩的血液和肉末沖洗乾淨。
「你受傷了?」子玄聽見狼群的嚎叫,唯恐男人出事,立即運轉內力快速往回趕,路上發現蒙面人留下的足跡和刀痕,心內愈發焦急。
原本用以小憩的空地,如今已是屍山屍海,血流成河,更有幾根大腸掛在枝頭,「滴滴答答」往下滴血。他竟對此視而不見,瞥見男人沾滿血點的僧衣和臉龐,便什麼都忘了,只一心想著對方有沒有受傷。
周允晟脊背僵硬了一瞬,扔掉沾了一枚血掌印的血衣朝和尚看去:「我沒受傷,事實上,我現在感覺非常痛快。」他扯開嘴角,露出一抹妖異無比的微笑。
子玄這才意識到,他是站著的,無需任何支撐,雪白的僧衣也完好無損,並沒有劃破的跡象。
換言之,他毫髮無損,滿身的血液都來自於旁人。
子玄緊繃的心弦有片刻放鬆,略微垂眸,這才發現自己站立在半尺深的血泊中,白色布鞋已被染成紅色。
血泊、殘肢、頭顱、森森白骨與饑餓的狼群,去時此處還是安靜寧和的歇息之所,回時已變成了人間煉獄,而始作俑者是誰,不言而喻。
子玄猛然抬頭,厲聲開口:「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你才發現?反應真遲鈍。
周允晟散漫地答應一聲,走到火堆邊坐下,繼續用樹枝擺弄被燒得通紅的木塊。
子玄深深看他一眼,隨即彎腰檢查屍體,從一堆血肉中翻找出一塊玄鐵權杖,上書「公孫」二字。很明顯,這些人是日前被滅門的公孫世家的子弟,之所以找上門是為了復仇。
子玄將玄鐵權杖合在掌中為這些人唸經超渡,從黃昏唸到午夜方歇,他慢慢朝火堆邊快要睡著的男人走去,臉上透出風雨欲來的神色。
「你傷勢已經大好,毒也解了?」雖是問話,用的卻是陳述語氣,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被男人利用了,這些天無微不至的照顧,想來都是笑話。
「嗯。」既然已經暴露,周允晟也沒想著狡辨。他倒要看看和尚會怎麼對他。
「這些人都是公孫世家的子弟,找你只為復仇。七門慘案既然不是你所為,為何不向他們解釋清楚,非要造下這許多殺孽?你難道就不怕死後墮入阿鼻地獄受九幽冥果焚燒之苦?余施主,你做錯了……」子玄胸中盈滿怒火,面上卻極為平靜冷淡。
他救了這人,這人的罪孽也就成了他的罪孽,叫他如何有臉回師門?
這些人是碧雲莊和缪家莊的殺手,哪裡是什麼公孫世家的子弟?
湛晨陽此人心思縝密,連暗殺這種事也不忘栽贓嫁禍到別人頭上,堪稱滴水不漏。然而周允晟卻並不打算解釋,冷笑道:「我哪裡做錯?我若是告訴他們七門慘案不是我聖教所為,他們會信嗎?我並未殺害他們族人,他們卻真真切切地殺死了我的族人,連年幼的孩童亦不放過,這筆血債我該找誰來償還?」
「冤冤相報何時了?」子玄眸色暗沉地看著他。
「死了便了了。」
周允晟舉著水囊,仰頭狂飲,用袖子隨意擦掉唇邊水漬,狠戾開口:「我與中原武林的仇怨已經結下,此生無法消除,若我不死,來日必要血染江湖。難道說中原人的命是命,我遺族人的命便不是命?他們死了,門人可以找我復仇,我卻要退一步海闊天空?世上豈有這樣的道理?什麼殺孽,你也有資格與我談殺孽?據我所知,你手裡的人命可也不少。」
這些天路過許多城鎮,周允晟細心留意有關於和尚的傳聞,對於他在中原武林的地位和種種軼事非常瞭解。
「然而你殺人,用的都是『除魔衛道』的藉口,把對方妖魔化,便覺得自己不是在造殺孽,而是在積功德了嗎?世上哪有什麼魔鬼,只有心懷叵測的人。殺誰不是殺,偏要弄一個自欺欺人的藉口,死在你手裡的人,果真個個都罪惡滿盈?你敢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一句,你從未殺錯?你這次下山,不也是為了來殺我嗎?」
說到這裡,周允晟諷刺一笑。
「中原人果然個個都是偽君子,連你這得道高僧也一樣,一面手裡捏著無數人命,其中還有不少冤魂,一面又在我耳邊宣揚什麼慈悲為懷,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每當武林出現動盪,少林寺總是第一個站出來除魔衛道。
但那些所謂的魔頭,不過是利益分配不均之下的產物,若是一人獨大,眾人勢微,那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大家口裡的魔頭,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天攘攘皆為利往,江湖也不外如是。殺來殺去,又有幾個是為了正義?道貌岸然的面具下隱藏的無不是一張張貪婪的嘴臉。
周允晟原本對中原人並沒有偏見,但在族人慘死後,他對中原武林的仇恨抵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愈發反感和尚的規勸。
「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句話你應該對那些中原人說,看看哪個會遵從。否則你以為我遺族是如何被滅的?」他站起來朝溪邊走去,打算清洗滿身血腥。
子玄從小接受正統的佛門教育,對男人的話無法苟同,卻又說不出他哪裡不對。他回憶生平,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同樣握有許多人命,且這次下山正是為了除掉對方。
心臟在隱隱作痛,大腦也無法思考,子玄覺得自己不能再與男人相處下去,否則連思想都會被他牽制。當他確定男人沒有受傷的剎那,竟為他恢復功力而感到慶幸。
他竟然慶幸他殺了那些人,而不是被殺死。
他原本不該如此冷酷無情,是非不分,但是現在一切都亂了。
「余施主,既然你已經痊癒,貧僧這便告辭了。」他眼眸低垂,雙手合十。
周允晟猛然轉身,瞪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詰問:「你剛才說什麼?」
子玄竟覺得有些膽怯,好半晌才嚅動唇瓣:「余施主的武功遠超過貧僧,想來已不需要貧僧照顧。」
告辭的話終是沒能再說第二遍。
「我很需要你的照顧。」周允晟一字一句開口。「你留下,不准走!」
他如此強硬,目中卻流露出綿軟溫柔的依戀之色,令子玄怦然心動。
但正因為這份「怦然心動」令他愈發堅定了要離開男人的想法。他是魔鬼、精怪,已然吞噬了他一半魂魄,他必須保住最後那一半,否則必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余施主,你請珍重。」他退後兩步,念了句佛,然後拎起包裹絕塵而去。
周允晟反射性地緊追,卻在躍上樹梢後佇立不動了,眸色暗沉地盯著那小小的白點消失在遠方。
他固然可以將他拘在身邊,但強扭的瓜不甜,終是沒什麼意思。他不但要他心甘情願地回來,還要讓他從此以後再也離不開自己。
「子玄,你給我等著!」他哼笑一聲,轉而朝溪邊掠去。
子玄聽見那人緊跟其後的舉動,原以為要與他打一場才能脫身,卻沒料他很快就停了下來。
快要走出那人目力所及的範圍時,他忍不住回頭看去,卻見他毫不猶豫地轉身,朝相反的方向飛掠。
他果真不需要旁人照顧,之前挽留得那樣強硬,放手卻又如此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