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厚禮相贈
若說燕清此刻的心情是晴空萬里,那自認辦事不利,才放跑了最大那頭獵物的呂布,就是烏雲密佈、風雨欲來。
不過,他在這次戰役中,兩次在最關鍵的時刻主動發起進攻,斬敵無數,戰功昭著,又在單挑中斬了敵方大將華雄,使得西涼兵士氣大跌,這些都被所有人看在眼裏。
因此呂布揣著滿肚子鬱悶,很不負責地將打掃戰場的瑣碎活全丟到了高順和張遼頭上,也沒人背地裏道半句不是。
等呂布派了親兵出去,讓他去告知燕清關於董卓帶著一幫嫡系人馬溜掉的事後,一張英姿勃發、線條剛硬、當得起英俊的臉,就變得奇臭無比了。
——哪怕無人出那怨怪之言,他卻一向驕傲,這回失了大手,實在忍不住生自己的悶氣。
呂布這會兒其實只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窩著,然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選擇了燕清所居的主帳。
不上座也不上榻,只面無表情地躺著,目光放空。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高順張遼都忙完回來了,四處尋不到他,才問了情況,掀門布進來。
先來的是高順。
掄起同呂布打交道的時間,他無疑是軍中最長的,一見這虎須待捋的態勢,就明智地選擇緘口退出,暫時放置不理。
張遼則不同。
他一看到呂布這會兒竟就這麼帶著滿身塵土、還混著發烏的血污碎肉,大喇喇地在燕司空曾踩過的地氈上躺得四叉八仰,儀態全無不說,既毀了一張氊子,也讓帳內都變得臭烘烘的。
張遼的臉色,立即就跟著變難看了。
——這可是燕司空一會兒要進來的帳篷!
張遼深吸口渾濁空氣,隱忍道:“呂將軍何故不先去洗浴一番,再候見司空大人?”
呂布一聲不吭,理也不理,要麼神遊天外,要麼裝聾作啞。
張遼唯得近前幾步,聲音放大了一些,將方才的問話重複了一次。
呂布這回總算不是無動於衷了。
他的答案,也給得粗暴而乾脆——直截了當地蹬了一下結實修長的右腿,將一邊好端端的案幾給踹飛了,還直撞到張遼身上。
張遼日常鍛煉的強度只稍遜于呂布,身體健實得很,這會兒那木案的衝擊力,也稱不上有多大,疼倒是不疼的。
但足夠讓他氣得一時間說不上話來。
張遼拉下臉來 ,卻還是先將案幾小心擺回原處,在確定這上頭之前就是空的,沒放燕司空的墨寶甚麼後,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旋即不快,話裏也破天荒地帶了幾分質問的意思:“呂將軍!你這究竟是要做甚麼!”
“張文遠。”呂布懶洋洋地掀起一點眼皮,哼笑:“老子躺一會兒,也關你瞎屁事?”
張遼越是湊近,就越是聞到那股濃烈得讓人皺眉的血腥氣,連汗味都給蓋過了,心裏也變得越來越焦躁起來。
要是讓呂布一會兒熏著燕司空,倒不如他這時就豁出去跟呂布幹一仗,要僥倖贏了,就將對方直接拖出去,用清水狠狠重刷一番……
但這樣一來,要是讓人彙報給了燕司空聽,沒准就壞了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印象。
張遼可謂是左右為難,糾結的很。
呂布則是莫名其妙,心裏惱火。
其實也真是誤會一場——當毛病出在自己身上,又無人明言時,呂布壓根兒就不知道張遼之所以鍥而不捨地擾他,純粹是因他身上的敵血太臭的緣故。
只當是張遼也瞧不起他辦事不利,放跑了董卓那一小夥人,方想方設法找茬,不叫他安生片刻。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好巧不巧地,燕清來了。
他沒真正進去,剛掀開遮帳的薄布,就看到裏頭二將劍拔弩張、火星四濺的架勢,不由小感驚訝。
面上卻很好地掩飾住了,不著痕跡地打了個圓場,微笑問道:“奉先,文遠。你倆這會兒都在這,倒是正好,省了我去尋的功夫了。可願出來一趟?”
張遼如釋重負,臉上也恢復了帶著幾絲靦腆的笑容:“諾。”
張遼還沒邁開步子,剛還挺在地上紋絲不動的呂布,就反應迅猛地一個鯉魚打挺,躍起立直,昂首闊步而出,竟是走得比他還快。
彷彿剛剛賴著不起、罵也不動的不是他一般,端的是泰然自若,絲毫不覺尷尬。
張遼:“……”
饒是他這好脾氣,也不由磨了磨牙。
卻說燕清看見呂布一身髒兮兮的,血汗灰摻在一起,亂七八糟的糊了一身,硬生生地糟蹋了一張帥臉,不由發自內心地笑了一笑,多看了幾眼。
跟張遼所擔心的截然不同的是——呂布畢竟是心愛的偶像,哪怕套個垃圾袋一身番茄醬,一旦落入燕清那雙自帶濾鏡的漂亮眼眸裏,也能具備別樣的美感的。
譬如這時,在燕清認為,半乾涸的敵血就是男子剛勇悍烈的最好勳章,連那刺鼻的血腥氣,也只分外彰顯了呂布野性粗獷的一面,以及豪情壯膽的氣概。
……只要別親手去摸就行。
走著走著,燕清主動提起呂布一直梗在心頭的那茬,既是寬慰,也是解釋道:“董卓跑了,倒也不算是壞事。別看我們這回奉的是陛下的口頭密詔,主要也只在將他們驅逐(劉辯其實是沒指望過燕清再神通廣大、能用一千打過兩萬人),況且董卓可是先帝親封的並州牧,哪怕是袁紹那繡花枕頭當著的司隸校尉,也不具有對朝廷命官先斬後奏的權力的。”
“如果真將董卓殺了,既是名不正言不順,一直執意保這門生故吏的袁太傅那一派人,也怕要將我們恨之入骨,彈劾不斷,那才叫不得安寧了。”
被燕清這麼淳淳開解,呂布也知道有道理,於是面色稍霽。
張遼則略有所得,若有所思。
燕清這話,其實是半真半假:前半截不假,後半截,則不怎麼真。
單衝著董卓在史上犯下的那些喪心病狂的罪行,他真是死一萬遍也不足為過的。哪怕這會兒還沒切實發生,那野心依然已經暴露,要說發展到那一步,若無燕清介入強截,又有袁家這有眼無珠的神助攻在,還真只是遲早問題。
而他這個‘保皇派’跟太傅派的仇怨,即使不刻意去結,甚至說沒有在朝廷上逼得二袁下不來台那一幕,單是利益上的天然矛盾,就註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給對手留餘地,就等同於是害自己。幹掉董卓固然會有不小麻煩,可能一絕後患,這性價比卻無疑是最高的。
皇帝頹軟,導致各人野心滋生,可像董卓這般禽獸的,還真找不出太多的來。
不過燕清也很理解,這次能打贏已是萬幸,董卓兵多而精良,見機又快,要生擒他和殺了他,都一樣困難。
燕清當然選擇寬撫焦躁不安的呂布,再做別的打算了。
人力有窮時,要是將董卓趕跑後,京中袁家還要一昧作死,沒半點警惕性地要迎接董卓進來的話,燕清也是盡過力、問心無愧了。
——不過總還得籌謀一番。
待尋了一塊敞亮平坦的空地,燕清站住了,命身邊親隨道:“將赤兔同驊騮牽來。”
呂布聞言,禁不住心念一動。
赤兔?
他只覺這名字忒的耳熟,可具體在哪兒聽過,又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就在呂布苦思冥想的當頭,那兩匹毛髮皆似火炭般赤紅、長近一丈、高有八尺、光瞧著就氣勢非凡的寶駒,也被馬夫牽了過來。
驊騮雖比赤兔要稍遜些許,卻也是不可多得的千里馬,外表也極與赤兔相似,燕清將它從董卓軍裏翻出來,就打定主意要給張遼了。
“這是!”
跟張遼只在心裏單純地感歎一句好馬、生出一星半點的渴盼不同,呂布即刻就有些失態,叫了一聲。
他生得極長大,要尋到一匹適合他騎乘的良馬,可不是樁易事,畢竟那尋常軍馬,根本承受不了他衝鋒陷陣時所帶去的負擔。
呂布為此所惱,已有不短時日,這回見到夢寐以求的良駒,就有了這激烈反應。
他那眼珠子幾乎死死地黏在了曾有過一面之緣、卻以為註定錯失的那匹寶馬身上了,語氣也不知不覺地帶出了志在必得的熾熱,喃喃道:“真是赤兔!”
燕清將兩人反應盡收眼底,不由玩兒,只覺他們各有各的可愛。
張遼是個典型的乖孩子,而呂布呢,則要麼是太信任他們,方不設防備;要麼就是城府太淺,對欲望太誠實(或是根本掩飾不住)。
說到底,他雖有暗示,到底沒明言要將這倆好馬賜給他們,沒准只是要炫耀一下收穫的寶馬罷了,呂布怎能急吼吼地把‘想要’這種意思這麼強烈地表現出來呢?
況且呂布這話還暴露了他暗中接觸過董卓軍的人的事實——董卓明明將赤兔馬視若珍寶,藏在自己軍中的馬廄裏派專人精心伺候著,不曾親自騎過出去,呂布又是如何得知它的存在的呢?
燕清心裏通透,也不願戲弄他們,便直言道:“正是。按理說戰果當盡數上交朝廷,但這回卻只是奉了密詔,可便宜行事,那為犒賞我立下大功的兩位大將,留兩匹好馬,就不算違了規矩,陛下也不會說甚麼的。世人道寶馬配英雄,我又不上陣殺敵,留于自用亦是浪費,今日就以赤兔予奉先,以驊騮予文遠,不知你們認為如何?”
二將只有驚喜萬分的份,哪兒會說不同意?
張遼受寵若驚,立即揖謝,雖激動,還是有著克制的。
呂布的反應就豐富有趣多了。
“真、真的?”
他先是張了張嘴,罕有地結巴了,傻愣愣地反問了一句。
“赤兔給我?”
就這麼白給他了?
呂布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向燕清,宛如無法理解這世上竟會有男子能對名馬寶駒不感心動、還肯做拱手讓人的事。
在得了燕清含笑的再次頷首肯定後,呂布只覺胸腔都快高興得炸了開去,直恨不得將眼前這白璧無瑕的仙人狠狠抱住,轉上幾圈,才能把這激蕩給緩解一二。
但這等冒犯無禮的事,顯然是做不得的。
呂布強行按捺住了這種衝動,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口中嘶嘶有聲。
他一邊繞著不安吐氣刨地、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警惕地瞅著他、大腦袋跟著他的面向動的赤兔馬打轉,一邊嘴角不斷上揚,直快咧到耳後根去了。
燕清彷彿要看到,在此時此刻的呂布頭頂上,歡天喜地地綻放出了一朵絢麗小花,直使他憋笑得十分辛苦。
剛得好馬,兩將自然是躍躍欲試,抵擋不住要騎上去的誘惑。
對燕清而言,則沒有比自己用心送出去的禮物,極得對方喜愛要更來得讓他欣慰的了。
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先開口離開,不留下打擾他們馴服座駕,要回主帳去處理餘下事宜。
——當務之急是,要令高順將他用“桃園結義”的事暫封住口,在離京之前除非必要,不得外傳,否則怕就走不掉了。
再將瑣務辦完,就得焚香沐浴,帶上餘下那些戰利品秘密進宮面聖,彙報戰果。
大破“兩萬”敵眾,又得了那麼多好東西,得向小皇帝要個合適的回報才行,總不可能白給了。
燕清一邊輕快地走著,一邊專心致志地盤算著要辦的事的順序。
也因此並未察覺,被他所背對的呂布,不知何時起,已把視線從赤兔身上移了開去,而是炙熱地投注在那清雋修長的背影上,眼底情愫多得幾要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