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懂不知
燕清在旁人眼中,多是無欲無求的神仙之概。
衣飾的話,只要整潔得體、符合官位品階即可,從不追求華服美緞;膳食的話,口味偏清淡一些,能夠飽腹就行;出行的話,車架坐得,馬也騎得,毫不挑剔,更不在意排場;住宿的話,只要有張像樣點的榻,帶上那軟乎乎的羽絨枕和被褥,就心滿意足。
不好美酒,不貪美色,不重權勢,真真是無懈可擊。
而有幸同他走得最近的那幾人,譬如呂布郭嘉賈詡一流的,則知道得更多一些。
燕清喜潔得厲害,雖不是半分都將就湊合不得的嚴重程度,卻總是最大程度地要保證一切都乾乾淨淨的。
要有個正經住所,好好安頓下來,一日裏就要沐浴三回。
若身在軍旅,念及取水不便,減到一回,他也能忍得。
是以呂布一聽馬探回報,道不遠處有處熱騰騰的溫泉時,頭個就想到了主公。
果然不出他所料——燕清一聽,雖面上表現得不明顯,眼底微微放光,緊接著毫不遲疑地應下了他所提的就地修整一番的建議。
待軍帳紮好,燕清就迫不及待地帶上換洗衣物,領著一隊親兵護衛,直往那泉眼所在去了。
呂布默默地一句話也沒說,行在前頭排查危險,為燕清探路。
果然離得不遠,沒多久就真正到了地兒。
呂布一邊派人去四周圍好,一邊親自試了試水溫,將手往裏頭一探,蹙眉道:“燙了些。”
燕清假作淡定地在邊上等著,這會兒聽呂布流露出些不贊同的意思,哪里還穩得住,立馬道:“我來。”
他走到邊上,單膝跪下,挽起寬大的袍袖,徐徐探入一截腕,眉目瞬間舒展開了:“這分明剛剛好,哪里算燙了?”
呂布凝眉。
這溫度對他而言,的確是合適的,但自己皮糙肉厚,主公卻嬌貴得多,如何受得這燙?
但燕清執意如此,呂布也沒辦法。
要是多嘴多舌,怕還會遭了主公煩棄。
呂布淡定道:“若主公不嫌,布願幫您更衣。”
燕清心心念念的都是近在咫尺的溫泉,聞言只隨口道:“不必,我自己來就行了。”
要是穿起來,倒是真需下人幫助,可光是脫的話,燕清自認還犯不著非要別人代勞。
況且此地也無外人——護衛雖在附近,卻只圍在外圈,看不到這裏的情況。
就只有呂布,而他倆都是大老爺們,根本沒必要扭扭捏捏,胡亂害羞,非讓對方避開不可。
燕清心裏坦蕩蕩,動作也半點不慢,話正說著,就已大大方方地將虎裘的系帶給解了。
再將腰帶一鬆一扯,厚重的外袍就落了下來,只剩一件單薄的絲綢裏衣。
雪雖已停,地面積雪仍重,燕清被凍得打了個寒噤,也不除了最貼身的那薄衫,直接踏了進去。
——太舒服了。
沐浴在蒸騰熱氣中,渾身浸泡在暖融融的水裏,快意似電流一般竄遍四肢百骸,不像浴桶的狹小窄仄,可盡情舒展修長手腳。
直叫燕清舒暢地喟歎一聲,滿足地眯起了眼,這才慢條斯理地將那濕透了的裏衣給脫掉。
他在這怡然自得,還在岸上的呂布則已看得雙目發直,口乾舌燥。
呂將軍生得一雙神射手必備的利眼,區區氤氳熱霧,自然也未能成功阻隔,足夠看得一清二楚。
剛主公毫不避諱他,直接當著面就寬衣解帶,進入泉中,使他目瞪口呆之餘,也忘了伸手去幫忙了。
等他醒悟,為時已晚。
暖泉中人眉眼溫潤,瞳色極深,唇角微彎,弧度和煦可親;面龐似無暇美玉,俊雅絕倫,如琢如磨,一顰一笑皆可入畫;有膚細膩白皙,如遭月華洗練過一般,幾可欺霜賽雪;還有烏髮如瀑,濕漉漉地垂落下來,緩緩散入水中。
在如此迥異而對比鮮明的黑白兩色間,是深陷的精緻鎖骨,上盛幾顆晶瑩水滴,淡化了氣勢中所蘊含的冷銳霜雪,使觀者心尖發顫。
要命。
呂布睜大雙眼,直到發澀發幹,才稍微回過神來。
方才有那麼一刹,在腦海中倏然冒出的念頭,直叫他如墜冰窟。
不由得揪了揪狂蹦亂跳,壓根兒平靜不下來的胸口,仍抑制不住地感到驚詫萬分。
自個兒這是怎麼了?
主公生得再清美秀逸,使人心馳神往,那也是神仙中人的飄逸絕塵,謙謙君子的鐘靈毓秀,還是個同他一樣的大好兒郎!
莫不是太久未成親,才會如此這般……
見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還在朦朧白霧裏杵著,於原地一動不動,燕清一邊凝然注視著他,一邊心情極好地招呼道:“奉先不如也一起來?”
呂布兀自心神不定,便紋絲不動,宛若未聞。
燕清潛意識裏就沒想過呂布會寧可站在那裏無聊地守著,也不肯進來同他共浴。
於是當是自己聲音太小了,呂布沒聽見才沒反應,便將聲一揚,再問道:“奉先,來不來?”
方才一直似那泥塑木偶,望著前方放空的呂布,這回終於動了。
“來,”一弄明白燕清話語的意思後,呂布霎時間心花怒放,哪里還記得方才的滿懷惆悵、諸多掙扎糾結,一邊火急火燎地褪了身上麻煩的戰鎧,一邊迭聲應道:“來來來!”
燕清微感不妙:“不急,你慢慢——”
一個‘來’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呂布就已無比迅捷地脫得精光,往這剛夠沒到燕清鎖骨處的溫泉裏猛地一竄。
這番沒輕沒重的動作頓時激起嘩啦一陣白花花的巨浪,濺了一邊無辜的燕清一頭一臉。
燕清:“……”
他冷靜地抹了把臉,木然看向自知做錯了時,局促不安地立在他一臂之遙的呂布。
呂布耷拉著眉眼,自知太過急切,闖了小禍了。
然後以掌擊那剛平靜下來的水面,毫不客氣地做出還擊,回敬了呂布一臉狠的。
燕清心平氣和:“清醒過來了?”
呂布的頭髮濕噠噠地貼在後頸,粘在肌肉流暢結實的背脊上,卻不敢撥開,兀自低著頭,老實認錯:“嗯。”
燕清莞爾:“那就當作扯平了,日後別總那麼毛毛躁躁的。”
呂布目光微帶討好,小心地訕訕一笑,燕清一接觸到他那目光,不由心軟了。
好端端的,他故意板著臉去嚇呂布做什麼?
原本邀呂布同他共浴,就是想拉近下主臣距離,好化解抄書這懲罰和長期不見所帶來的隔閡的。
燕清心裏略感後悔,只不好明說,便拉著呂布閒話家常,既是為了讓對方放鬆下來,也是想趁機多瞭解一下偶像。
收效倒是斐然:燕清只消和顏悅色地一帶,呂布就跟竹筒倒豆子似地,比在屋頂飲酒賞月那晚還要健談。
燕清閒適隨意道:“在家鄉的時候,奉先也泡過溫泉麼?”
呂布飛快答道:“未曾。”
“哦?”
燕清稍挪近一些,仔細打量一會。
呂布不知燕清要做甚麼,本能地就為他的突然接近,而感到萬分緊張起來。
他強迫自己一動不動,可原放鬆地微彎的背脊,卻已不知不覺地繃得筆直,呼吸也變得急促許多。
燕清笑著打趣道:“難怪你才泡這麼一會兒,臉就已紅成這樣了。”
呂布一身皮早被曬成了蜜色,加上熱氣蒸騰形成的白霧縈繞,要只是淺淡的紅,可不是那麼容易看出來的。
燕清離呂布還有一臂之距時,就覺得呂布渾身紅彤彤的,尤其線條額外冷硬的臉龐,紅得更深,卻並不確定。
剛挨近了一看,卻果真如此。
呂布本就有些心虛,被燕清這玩笑般的一提,下意識地就矢口否認:“臉紅?沒有的事!”
燕清笑眯眯道:“是麼?”
剛遊開一點的他,就又挪回來了,這回離得比方才更近,認認真真地觀察了呂布一陣。
見那蜜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紅,燕清抿了抿唇,好險沒憋住笑:“你這紅得都快滴血了,還不承認?”
呂布渾身僵直,不敢同燕清對視。
燕清並未留意到他的反常,徑直打量著這具健壯雄軀,看著上頭覆著的大大小小的新疤舊痕,少說也有二十來道,像是巨虎皮毛上的斑斕花紋般繁多,不禁蹙起眉頭。
從水波的變化,和眼角餘光,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主公在自己身後一下繞到左邊,一下繞到右邊。
呂布就似雙足被釘住了一般,半分都不敢移動,就連出氣進氣都充滿忐忑,不敢重了。
燕清默然許久,忍不住在最深最猙獰的那一道上摸了一下,輕歎道:“以後再受了什麼傷,一定記得告知我一聲。”
呂布被那微涼的指尖輕輕一撫,只覺魂都快從那發酥發軟的頭頂飛了,結結巴巴道:“知、知道了。”
燕清心想,自己過去只看到呂布在戰場上無人能擋,所向披靡的威風霸氣,襯得對手不堪一擊的羸弱。
卻沒想過呂布一向好面子,自會努力在他面前表現得輕描淡寫,可再從容不迫,鎧甲下也依然藏著累累傷痕。
呂布在丁原麾下時,只是個主簿,從事的是文職多。
要追究這些傷的來歷,還不多是他讓呂布打的那幾役里弄出來的?
這一趟溫泉,呂布是泡得全程魂不守舍,七暈八素。
一邊努力克制著不偷睨主公,一邊又抑制不住地往主公身上瞟。
倒是燕清觀他臉上紅暈一直不散,擔心他不習慣而暈了過去,就並未久留,感覺差不多了就上了岸,換好乾淨衣服,回去臨時駐地了。
在此地暫作歇腳,煮過午膳,又將新的乾糧備好後,就不再逗留,啟程繼續前往東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