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各有打算
且說燕清所派的親兵,一將醉醺醺的王允妥善地送回到府上,就不再逗留,即刻告辭,回去複命了。
而王允仍是滿臉酡紅,哼哼唧唧。
他新認做義女不久的貂蟬,對他是裝醉這點心領神會,便不動聲色地張羅一番,將他送入寢房。
貂蟬使人備好一盆清水,一邊俯身以絹帕替其拭汗,一邊淡淡道:“父親大人這裏有我服侍著,你們先退下罷。”
“是,小姐。”
下人們低眉斂目,聽命魚貫而出。
他們是別駕郭嘉在安置他們時所派來的,哪怕不用王允提點,貂蟬也知道其中不知混入多少耳目眼線,自得再三小心為上。
待他們全走了,貂蟬又耐心地等了片刻,才低聲詢道:“父親大人?”
王允仍舊一動不動,呼吸綿長,似是睡著了。
貂蟬妙目中微光一亮,悄然起身,踱至閉合的窗前,微開一條小縫,往外視去。
確定門外、窗外和屏風後都未藏人窺探偷聽後,她方複回,這次不待她開口,王允就豁然睜開雙眼,撐坐起來。
他目中何其清明,哪有半分醉態?
看向距及笄還有幾月、就已出落得貌美驚人的義女,王允略感失望地搖了搖頭,輕斥道:“你往後行事,若仍是如此草率,遲早定將事泄,屆時莫說你自身性命不保,怕就是連陛下的期許,也將功虧一簣了。”
貂蟬愧道:“妾聞父親大人受那燕司空接見,卻久久未回,心底不安,方失了方寸。以後定會引以為鑒,寧可緩上一緩,也不當丟了穩重謹慎。”
貂蟬自小被王允收入府中,眉目尚未長開,就已生得楚楚動人,身段窈窕。可她所接受的教導,到底只同歌舞相關,做一解語花頗有天賦,卻不免不通文墨。
終日在府中足不出戶,眼界有限;歲數亦不大,稚氣尚存;初被委以重任,心中不免憂慮……
能有這幾分機敏睿智,已是難能可貴了。
王允也知不能再苛責她太多,況且他身邊,既是無人可用,也是正缺個心懷國家、而不輕易沉淪情愛的美貌女子,見她面露慚色,就將譴責的語氣收了幾分,溫言安撫幾句。
很快哄得貂蟬心情平復,王允才緩緩切入正題:“有言道百聞不如一見,那燕司空,的的確確是個神仙人物。”
貂蟬早從王允口中知曉,自己或要歸此人為妾,是以在聽著‘夫君’品貌不凡、受義父讚不絕口時,面上露出的非是尋常女子的嬌羞喜色,而是暗暗一驚。
她吸取方才教訓,並不言語,而是繼續屏息細聽。
王允慈祥地看著她,慢慢道:“為父原想著,他若有傳言中十分裏的三分好,不乏英雄之概,那你嫁於他,雖為妾室,卻也是美事。”
貂蟬低泣道:“父親大人如此待妾,妾縱萬死亦不能報。”
王允歎了口氣:“可親眼見過後,方知那道聼塗説的不盡不實之處,竟在於低估了其風貌人品,而非誇大其實啊!”
王允來之前的打算,是想將義女送予燕清為一妾室。
他早打探過,燕清雖已成名立業,卻尚未婚配。
別說妻妾,就連跟妓子的露水姻緣,也因極為潔身自好,不曾有過。
可再鐘靈毓秀的人物,又如何能徹底脫得開美人這關?
貂蟬出身卑微,卻也始終保有清白,色藝俱佳,聰慧可人。後被他收作義女,要予大司空做個妾室,在門第方面,還是不成問題的。
這麼一來,有心思玲瓏、又對他忠心耿耿、感恩戴德的貂蟬從中周旋,他從邊上偶爾施以控制輔助,那只要她一日不失寵,就不愁遠在豫州的燕清會漸漸對陛下離心、甚至被一直待他額外親厚的陳留王劉協那派拉攏了去。
而始終是一股助力。
還可讓貂蟬暗行監視之事,若燕清有不軌不臣之舉,即可立馬報來,思詢應對之策。
畢竟貂蟬之花容月貌,已是王允生平所見之至美,常人不可及也,就成了他信心甚篤的來源。
等到了豫州之後,王允就不由訝見,對方這出京不過短短二月功夫,甚至都不曾正式以州牧名義,去治下郡縣招兵買馬過,就從一千之寡,成了兩萬之眾時……
面一時半會見不上,王允在館舍呆著,多少有點變主意的意思。
既然燕清這人如此有本事,在如此劣勢下,還能那麼快就成氣候了,以後不如早些勸回京城去,好助陛下一臂之力。
然而看慣這份驚人美貌的他,在真正見到燕清的那一刻,還是難以抑制地感到了驚豔。
倒不純粹是容顏更精緻美麗,而是通身那超凡脫俗的氣質風度,就勝過尚顯青澀的貂蟬不知幾許。
王允心中震撼一過,不喜反憂。
燕清既是那謫仙般的儀容氣貌,談吐優雅自若,學識淵博而博古通今,心胸豁達有郎朗氣概,同他談古論今,遊刃有餘。
這般世間難覓的人中龍鳳,又豈會輕易被色所困,被貂蟬所迷?
王允意識到自己小覷了燕清後,計畫頓時被徹底打亂,需得再做籌謀了。
王允頭大如鬥時,渾然不知他的那些小心思,已被燕清及其麾下那倆多謀善斷的幕僚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燕清一派安坐釣魚臺,秉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態,不急不忙地處理著別的要務,彷彿絲毫不關注這邊的動態。
哪怕王允賴著不走,除了在府中琢磨心機詭計,就是繞著軍營外頭打轉,想刺探裏頭情況,燕清也始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去。
雖不搭理,卻也不催不趕。
倒是近來一直在賣力訓練那些黃巾降卒,且對軍中營房的保密工作看得很重的呂布,已對王允這近乎擦邊球的犯禁之舉,越發不耐煩了。
驅趕的動作,也一次比一次粗暴。
燕清倒更關心另一樁事——分店長郭嘉所用心推薦的,一些由潁川出產、堪稱物美價廉的大白菜,已有部分貨到付款了。
多虧他們陸續來投,補上不少掾屬方面的空缺,當下解了前縣令畏罪潛逃後留下的燃眉之急。
燕清剛鬆一口氣,就迅速擇了一可靠人選去接替陳宮的中牟縣令一職,好將陳宮調至自己身邊,擔個軍師,也是州中從事。
收到陳宮的受命回復後,燕清忽想起一茬,不由詢道:“那孫文台還未來麼?”
在燕清開口將孫堅要來時,孫堅已被任命為長沙太守,是以要從長沙拖家帶口地過來赴任,路途可謂十分遙遠。
但遠歸遠,也得有個限度。
眼見著中秋都快到了,哪怕算上傳令使去時耽誤的那些日子,也不能這麼久還沒到啊。
莫不是途中發生了什麼變故?
賈詡聞言不語,只飛快抬眼瞟了郭嘉一下,正專心批閱著手中文書的郭嘉,就懶洋洋地開口道:“已去信問過了。尚未收到答復。”
燕清不由凝眉,心中疑竇叢生,不甚確定道:“孫文台不至於抗旨不尊罷?”
想到孫堅在撿到玉璽前,在對戰董卓軍時展現的英勇表現,的確稱得上是個大忠臣,總不能因嫌他年紀小,又是個書生似的,就寧可抗命都不來吧?
郭嘉一手撐著側頰,姿態慵懶,語氣依然十分欠揍:“誰知道呢?那可說不準。”
燕清:“……”
因燕清看郭嘉體弱,老是生病,還總愛作死,就乾脆讓高順督促著,每天讓郭嘉早起早睡,繞著院子跑上十圈,權作鍛煉身體。
又派人去尋找恰是譙郡人、這會兒只在這一帶小有名氣,還未四處雲遊行醫的華佗,請他到府上,以從京城蘭台帶來的醫術為誘餌,請他暫住為郭嘉調養身體,就此藥膳不斷。
如此雙管齊下,效果很是顯著,郭嘉的身體素質,是任誰都能看出好上一些了。
可一向風流不羈、私底下散漫慣了的郭嘉,又哪里受得了太規律的生活?
被弄得叫苦不迭,見磨不過燕清,就想跟高順搞好關係,以便求情。
可高順為人清正耿直、剛正不阿,在得到燕清這道命令時有多驚喜,在執行時就有多嚴格,堪稱鐵面無情。
再能說會道,拿捏人心,對上一個隻會跟著主公意志跑的榆木,也只有束手無策一途。
郭嘉兩頭路都被堵死,只有大歎三聲,想喝喝酒,還只能借摻了蜂蜜的牛乳澆愁。
不由對燕清滿腹牢騷,時不時就要不痛不癢地刺那麼一句。
燕清對其中緣由心知肚明,自認豁達大度,也不跟他計較。
倒是賈詡將頭不自覺地埋得低了一些,半晌輕咳一聲,稍稍打了個圓場:“現今盜匪橫行,孫將軍又是勇而剛烈,應是路遇不平,方耽擱了。”
燕清懨懨地撇了撇嘴:“也只能繼續等了。”
——通信手段落後,就是這麼麻煩。
數日一晃而過。
秋老虎漸漸跑遠了,天氣也飛快地涼了下來。
在兵營終日揮汗如雨的將士們還沒什麼感覺,而在府中坐著辦公的文官們反應就比較大了。
燕清一向畏寒,之前還穿著一身薄薄的綢袍晃來晃去,手裏羽扇搖得優雅,這會兒已明智地換了保暖的衣袍,出入不忘披上鶴氅。
賈詡用上了燕清教人用獸皮做的暖水袋,郭嘉則多加了幾件內襯,又在脖上圍了條披帛。
在收到王允差人送來的、請他過府一敘的邀約時,燕清只有種“終於來了”的感覺。
畢竟身負皇帝密令,遠道而來,王允多耽擱一日,在洛陽的局勢就不知發生了何等變幻,當然不似燕清般輕鬆從容。
燕清刻意將他晾著,王允候了半月,也是極限了。
山不來就他,他就去就山。
——倒是果斷。
燕清微微挑眉,也不忙打開,只向二位軍師笑了一笑,趣道:“不知王大人苦思冥想下,究竟偶得了何等妙手了。”
與此同時,呂布正站在院裏,輕鬆舉起一大桶涼水,從頭將自己澆到腳,解了一些燥熱後,才舒服地喟歎一聲。
他剛在校場上忙活大半天,將那些良莠不齊的兵士練得嗷嗷叫,這會兒正熱得很,也就半點不講究了,直接讓親兵多提幾桶來。
親兵一往那赤著的精壯虎軀上潑水,呂布就用絞成繩狀的布巾子在身上粗魯地擦著。
第一道水是泥水,第二道好歹清了一些,但這麼一擦,白巾仍然一下成了褐黃色。
呂布不悅地嘖了一聲,順手往脖頸上隨便搓搓,一下就搓出幾坨小泥球。
他臉色頓時一陣糾結:“……”
這些天他都在兵營裏忙於訓練一事,陪那些動不動就躲懶,不知厲害的蠢貨在泥地裏打滾,並未得空去見主公,是以在這洗澡的小問題上,就疏忽不少——貌似已有三、四日沒洗了。
之所以這般賣力,急出個像樣的結果,是因呂布不久前琢磨明白了一件事兒。
與其委屈自個兒同那老奸巨猾的郭奉孝修好,或是整日擔心主公不再器重他,還不如拿那些耍心眼子的功夫,換成強化自身的動力。
趁著主公帳中還沒收甚麼像樣武將,讓並州軍將黃巾降卒徹底吃下,成為主公手裏最強大的一股戰力。
如此一來,他在主公眼裏的超然地位,才稱得上是不可動搖的牢固。
等呂布衝完了澡,張遼就跟掐著點似的,屁顛顛地也來了。
“張文遠,你來做甚?”
呂布一邊起身穿衣,一邊看也不看他地隨便問著。
張遼道:“那姓王的老頭兒又在附近鬼鬼祟祟,被我派人趕跑了。”
呂布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趕跑便趕跑了,此等小事,還值得專程告於我一聲?”還想自己誇他不成?
張遼卻是神秘兮兮地衝他使個眼色,重咳一聲。
“你們先出去。”呂布見他這架勢,知道是有話說,即使心中狐疑,還是將親兵趕出去,關門把住,不耐煩地問道:“咋了?”
張遼嘿嘿一笑:“你有樁事兒,一定不清楚。”
呂布漫不經心地幹毛巾搭在將還在滴水的頭髮上,三兩下揉成雞窩,很是嫌棄道:“有屁快放,休得磨嘰。”
自無意中得知了這樁秘事,張遼早就想尋個人八卦一下了,只是他本就年紀輕,威嚴不夠,必須在部下面前保持不苟言笑的嚴肅模樣,自然不好同兵士們討論這些話題。
如此一來,在這偌大兵營裏,也就能跟呂布高順二人好好聊會兒了。
張遼不賣關子,直接道:“就你老趕的那老頭兒,他還帶了個閨女來,據聞是國色天香,貌美絕倫。”
呂布不屑地哈哈一笑:“哈!就憑那厚顏無恥的乾瘦老兒,還能生出多漂亮的女兒?”
張遼打聽得頗仔細,樂道:“是義女,非是親生,似是府中歌伎出身,只是憐其才貌出眾,才特收作女兒的。”
呂布心裏正想著休沐還差幾日,並沒領悟到張遼的暗示,只敷衍應道:“噢。要麼是長得不美,要麼是那王老頭有心無力,收不動妾,才勉強做個女兒罷。”
男人瞅見美麗女子,不都想占為己有?哪兒還有收個女兒,拱手讓人的道理。
呂布覺得蹊蹺,不免稍想了想,多了幾分好奇:“那些個名門出身的士大夫,不都愛講究麼?平日連同我們這些兵子講幾句話,都嫌丟了面子,怎忽然就這般饑不擇食,連個歌伎生得漂亮點,也肯當女兒養了?”
張遼也想不明白這點,便極自然地略了過去,只道:“你就不好奇,他分明奉天子之詔,送布匹錢糧來,為何還帶上嬌滴滴的女兒?”
呂布一愣,瞬間回過味來了:“難不成?”
張遼清脆擊節,下了定論:“恐怕是存了送予主公之心,往後咱就沒准要多個主母——”
呂布一懵,手裏的長巾,不知不覺地就掉了地。
張遼之後具體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講了什麼,呂布也半點沒聽進去。
他只覺腦中有那麼一根弦,已經被這話給狠力崩斷了。
待張遼同他八卦完,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呂布方如夢初醒,連喘幾口粗氣,一口鋼牙咬得咯咯作響。
“竟敢,竟敢——”
呂布壓根兒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氣什麼,就已經瀕臨發瘋。
“她娘的——豈有此理!!!”
在咬牙切齒地罵了這麼一句後,就抑制不住地似被激怒的發狂猛獸一般,面色黑沉恐怖,頂著一頭亂髮,直在不大的房間裏悶頭橫衝直撞,兇神惡煞地將桌椅狠力踹得四處亂飛。
等屋裏一片狼藉,似被狂風暴雨光顧過後,呂布氣喘吁吁,面上的猙獰狠戾,才稍稍淡了一些。
末了,他似是徹底平靜下來,面無表情地坐在地上。
眼底烏沉沉的看不到底,刀刻一般的劍眉微微顫。
他漠然盯著某處,心念電轉,末了微掀薄唇,少頃冰冷一笑。
一個歌伎出身的賤妾,不過靠些上不的臺面的心機,僥倖哄騙了王允那老眼昏花的蠢物,因而得了青眼,肯收她做個義女,已是頂天了。
然而人心不足,這會兒不知心懷什麼鬼胎前來。
就這麼個妖裏妖氣的髒玩意兒,還敢癡心妄想,要染指主公妾室之位,等著往後騎在他們這一干臣子的腦門上作威作福?
呂布嘶嘶地抽著氣,狠狠地搓了一把被發中殘水淌得濕漉漉的臉,再將滿手的水滴,極用力地甩到地上。
狹長鳳眼中,透出鷹鷙的陰冷。
——做他娘的春秋大夢去。
呂布以手為梳,隨意耙了幾下頭髮,就冷冷步出了房門。
此時此刻,在他的身上,除那揮之不去的殺意外,已看不出半分滔天怒火的痕跡了。
“換房,更衣,備馬。”
他漠然一忖,言簡意賅地命令道:“同張文遠說聲,我告假幾日,有什麼急事,就派人往州牧府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