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冷落之由
燕清領悟到這一點後,並未急於行動,而是優哉遊哉地繼續品茶,時不時還在激烈的討論里加一句話。
直到見到荀攸起身,以去茅房為由,在沒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退出了廳室,他又耐心等了片刻,才尋了個小介面,也跟了出去。
燕清唯一疏忽的,就是一直將目光鎖定在他身上,自然也沒錯漏開竟敢對自家主公眉來眼去、暗送秋波的荀攸,且因此怒火中燒的呂布了。
不過那幾個月的冷落和背書,還是叫‘謀定後動、大局為重’八個大字深深地印刻在了呂布的腦海中,這會兒哪怕又急有怒,也還是暗暗咬牙,繼續板著張臉,就連投去視線時,都強加了幾分克制。
唯有低頭喝悶茶解愁。
可煮出來的濃茶卻不似酒水清冽,喝得越多,這口中反而越澀。
這會兒都看到燕清緊隨著荀攸往外去了,呂布本就如坐針氈,現更不是滋味,難以鎮定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熟悉的清雋修長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深吸口氣,忍無可忍地起了身。
在邁大步子的同時,又竭力放輕腳步,省得驚動了旁人。
不過這時幾個幕僚正在唇槍舌劍,激烈探討,顧不上留意旁的地方。
而武將們也為誰做先鋒搶破了頭,呂布藉口如廁,他們巴不得最強勁的競爭對手走開一小會兒,自不會起什麼疑心。
呂布順理成章地就溜出來了,駕輕就熟地跟在燕清十幾步開外的後頭。
燕清渾然不知自己被一頭越發狡猾的大布老虎給跟蹤上了,他也沒走多遠,一過了庭院,到了那自入冬來就乏人欣賞的小涼亭處,一眼就能看到一道被裹在厚厚衣袍下的清瘦身影,雙手負著,背對著他。
“公達。”
燕清加快腳步,朗聲喚道。
荀攸轉過身來,笑著行禮道:“便知能等來主公。”
燕清看他這副‘全在意料之中’的淡定模樣,不由揶揄道:“若清未尋來,公達又欲如何?”
荀攸悠然笑道:“這有何難?攸便耐心等上一會兒,見主公出廳去了,再尋機跟上便是。”
山不來就我,我便來就山。
呂布藏身於假山後,豎著耳朵偷聽,依稀捕捉到這麼一句,不禁冷冷凝眉,暗道這荀公達可真人不可貌相、瞧著木訥寡言,實則精於花言巧語,斷不容小覷。
燕清好笑地催促道:“好了,公達要是有什麼高見,快趁現在說了罷。今日風大,在這外頭呆久了,可還真有些冷。”
荀攸笑道:“區區拙識,萬當不起‘高見’二字。在攸看來,主公不妨先不忙去拜訪張太守,而尚有樁別的要事,宜在這之前完成了去。”
燕清一愣:“還請公達教我,究竟是何處有所疏漏?”
荀攸並不忙於作答,而是說了一通看似空泛的話來:“現漢室勢微,奸佞橫行,幼主羸弱,現遭亂臣伐害,權威一概無存。而古往今來,京中勢局,不外乎是三足鼎立——外戚、清流、宦官,亦是靠三者支撐。現奸宦大多已除,外戚急劇衰敗,公卿獨大,卻因掌權時日過段,而不得兵權支撐。他若肯耐心梳理,扶持幼主,也無不可。偏偏他們具都急功近利,方引狼入室,最終遭虎反噬,也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呂布聽到這,明白的確是正事,而瞧荀攸那弱不禁風的模樣,也無法對主公行不利之舉,便安下心來,躡手躡腳地原路返回了。
燕清頷首。
在大漢朝曾經輝煌的那幾百年裏,的確是這三股勢力互相制衡、勢均力敵的多,極少有一家獨大的局面。
但燕清極其清楚、荀攸則只是隱有察覺,並且始終抵觸的是,董卓的橫空出世和狼子野心,已給同樣蠢蠢欲動的群雄諸侯,開啟了一項新的認知。
——那就是哪怕不是這三派的出身,而是個不折不扣的卑微武夫,只要軍力夠強,通些政治,臉皮夠厚,積極做戲,就也有入主京師,操縱皇位繼承的可能性。
文人的口誅筆伐再厲害,在面對鋒利刀刃的切實威脅時,還能保持風骨傲氣的,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可也是經過董卓這事後,大眾普遍丟失了對王權的天然敬畏。
荀攸直視燕清,不疾不徐道:“主公就不曾疑過,招募士兵,遠比”
燕清試道:“可是宗賊伏誅、諸將得力之故?”
荀攸點點頭,又搖搖頭:“主公還漏說了一點。”
燕清道:“請講。”
荀攸道:“主公數次以少勝多,戰績顯赫,又不畏強權,方遭貶謫,已然名滿天下,還有仙人雅名四處流傳……”
燕清一聽到這些便心虛頭疼,忙出手打斷:“公達!”
荀攸從善如流地跳過那些馬屁話,繼續道:“主公廣開府庫,多開義診,解了燃眉之急;又輕徭薄賦,施以仁政;還安置流民,體恤百姓,愛護將兵;再鼓勵農耕,廣建校舍,無一樁不是眾心所望,民心所向。那得百姓歸順,青壯不復逃避兵役,願為護家而出戰,有甚麼出奇的?”
燕清聽得老臉發紅,嘴角抽抽道:“若真如公達所說,怎麼除了你們辛苦寫信哄騙——咳,舉薦來的良才美玉,都沒見幾個像樣的士子肯來投效?”
荀攸道:“這正是攸之憂慮所在。”
燕清正了正色:“究竟何故?”
攤子越開越大,人才短缺的弊端也越厲害,燕清沒有辦法,只得一直緊巴巴地湊合著用,一個人恨不能掰成兩人使。
長久下去,不說燕清捨不得叫這些心肝寶貝的謀士們這般受罪,本就偏弱的他們的體質,也早晚得吃不消。
燕清在幾個月前才剛感到寬鬆,兗州一打下來,就一邊展望著富饒的冀州,一邊悲哀地回到緊巴巴的窘迫了。
他最初從洛陽的小皇帝身邊——現在是先帝了——耗了那微薄的愧疚心獲得了幾個人救急,又處心積慮地拐了郭嘉做別駕。再由郭嘉拔出了一串兒潁川良才,後在中牟發現了陳宮,半年後來了荀攸荀彧這對叔侄。
之後,燕清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什麼空需拜訪當地名士,只得將登庸人才的任務分派給了陳宮和荀彧了 。
可荀彧的眼界和眼光,都不是普通的高,是以薦的必重品質,數量卻著實太少了。
說來慚愧,燕清恍然間意識到,自己這會兒手底下的幕僚們,其實一大多半都是史上曹操早期的班底。
曹操可遠不止這些人。
不但有得力的家族弟兄做後盾,又有欣賞他的名士和師輩給予的人脈,相比之下,連‘祖宗’都還是靠郭嘉挑人吹出來的、連個正經家鄉都尋不出來的‘村夫’燕清,才是徹頭徹尾的白手起家。
要不是在這風口浪尖,又是敏感時刻,怕太惹眼下招麻煩,燕清早學曹操那樣,為表達自己的求才若渴,發一道唯才是舉的求賢令出去了。
荀攸笑吟吟道:“那不過是因天下士人,已有十有六七,歸汝南袁氏所用!”
燕清對這答案並不意外,也不覺得荀攸費這麼大勁兒將他叫出來,是為講個誰都明白的道理,便施施然道:“公達的意思,莫不是勸我同其中一派修好,好獲得支持?”
燕清目前拉起的這股勢力,用後人的眼神來看,自是無比豪華,群星璀璨。
可落在當代人眼中,構成的元素太複雜,則有種不倫不類的大雜燴的味道。
其中有的是寒族出身的京官,以賈詡、孫堅為代表;有的是名門望族出身,以荀家叔侄和其所薦者為首;有的是並州一派、曾在丁原手下效力的軍官將領,就如呂布張遼;還有的是豫兗兩州當地歸順燕清的官員,如陳宮、鮑信一流;再有的就是目前不甚起眼的流亡北士,趙家兄弟……
也得慶倖這派系分得太零碎,在他們之間三兩結盟前,燕清還有一些清淨日子能過,不用煩惱要如何平衡底下人。
荀攸道:“正是如此。”
燕清道:“公達可有何妙策?我先說好了,要我與袁家或是董卓握手言和,那是絕無可能的,你要是想說這話,還是早早放棄吧。”
他當初在朝堂上跟袁家撕破臉,雖也是逼不得已,但在外寬內忌的袁家看來,他之後能青雲直上,就全然是踩著袁家的名聲上去的,可不得把他恨到骨子裏去?
荀攸好整以暇道:“攸尚未癡傻,豈會說這蠢話?只是依附袁家者,多是為門生故吏時的提攜之恩;或是愛其世布恩德,寬仁容眾的顯赫門第,為前程而受其驅使;現京中風起雲湧,而袁家事敗幾成定局,自身難以顧及,董卓縱一時半會傷不得其根本,也會剪除其羽翼來出口惡氣。”
燕清一下明白過來了:“劫獄,盜人?”
荀攸頷首:“主公睿智。”
董卓拿袁系官員出氣,定會導致用莫須有罪名來施加的牢獄之災,而董卓越看清局勢,就會越囂張無忌,袁家的處境只會越來越艱難,又哪有餘力去救遭殃受累之人?
燕清卻可以,並且,還不適合借聯盟之力去做。
而據燕清的推論,結合歷史所說,荀攸的猜測確實不錯——照這樣發展下去,董卓勢必會拿極多官員下獄。
燕清立場鮮明地跟目前隱被當成世族領袖的袁家對立,無形中就遭了多數士人的厭惡,哪怕那些對他並無惡感的,出於不願得罪袁家的心態,受到征辟時也會再三猶豫,更不會主動投奔到他麾下來。
而燕清哪怕有心走曹操的洗白老路,也是不管用的了:臭名昭著的公敵宦官已經被斬殺殆盡,一時半會的,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他也不可能放任董卓得勢,一通倒行逆施,魚肉百姓,惹得天下震怒後再動手斬除,好來成就自己——那樣不得害死多少無辜百姓?
那唯一可行的,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按荀攸所說的去做了。
既能跟另兩方劃清界限,表明態度,還讓士林欠下一個大情。
“此計甚好,”燕清沉吟道:“只是要如何施行,還得從長計議……先回去罷。”
“不急。”荀攸落後燕清小半步,二人一起往回廳的方向走,這時笑道:“聲東擊西如何?”
主力軍全留在汜水關前吸引注意力,然後分一小股人喬裝打扮,經河路進京,趁裏頭人兵荒馬亂,互相推諉的時候,尋機劫獄。
“可。”燕清心念電轉,加快了腳步:“此任到底至關緊要,待我一會兒奉先具體商量,再做具體定奪。”
荀攸道:“切記秘之。”
燕清道:“自然。”
就在這時,燕清的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瞥到某處,不由微微一滯,不動聲色地從左側,換到了荀攸右側。
荀攸不解,燕清笑答:“地濕易滑,行這邊罷。”
荀攸並未細究,謝了主公的周道和好意,翩翩然地往外靠了一靠。
在那小徑邊的泥地上,因清晨時才下過一場貴如油的春雨,上頭還十分濕潤。
只要錯開零散花卉的遮攔,往下看一眼,就赫然能見頂上印著一溜大小在軍中都獨一份的大軍靴印,張揚地揭示著不久前還在這的偷聽者的身份。
給呂布遮掩完了,燕清卻不打算這麼忽略過去,微眯起了眼。
跟蹤主公,竊聽秘話……
看來這段時間裏表現得很是老實安分的呂布,終於露出了馬腳,顯然欠教訓了。
燕清回到會廳當中,微微笑著坐下,十指交扣著,並不看還裝得若無其事的呂布,心裏想的卻是一會兒怎麼管教、或是警告這頭不老實的布老虎。
說來不可思議,在明白呂布對他懷有愛慕之心後,他雖還沒想好要怎麼對待這份感情,但在即將對呂布進行思想和行為教育時,倒沒了以前的瞻前顧後、束手束腳,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甭管是怎麼萌芽的,呂布的長情已史書可鑒,那哪怕他懲罰的手段稍微嚴厲一些,也不必擔心對方會因此惱羞成怒,懷有異心了。
畢竟,呂布正暗戀著他。
燕清眸光一動,微不可查地掠過呂布那張板著的英俊臉龐,唇角不自覺地彎彎上揚。
——那麼,他完全可以表現得兇惡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