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越俎代庖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呂布跟燕清跟得久了,一身臭毛病可以說是改善不少,不但把那輕易得罪人的傲氣勁兒收斂許多,還養成了閑得沒事兒就熏熏香洗洗澡,照看心愛的仙桃樹,研究新的招式,甚至還像模像樣地讀起了《漢書》裏的名臣列傳,明擺著要陶冶情操。
而燕清則恰恰朝相反的方向發展去了:表面上仍然不顯山不露水,其實每回看呂布一旦惱羞成怒就揪著張遼一頓暴打的畫面,都會看得津津有味,還不動聲色地偷學了幾招。
只是作為一勢之公,又不是武將起家的,基本上沒有給他發揮這些本領的機會,這下被劉康那條立意毒辣的詔書氣得不輕,強壓著火氣進到宮裏來,徹底爆發之下,就仿效呂布當初的打法,先踩著胸口叫他難以提聲叫人,然後哪兒疼又不足以致命的,就專往哪兒招呼。
可憐劉康雖跟著董卓吃了不少欺淩羞辱,可切實吃一頓胖揍,還真是打出娘胎後的頭一回——那些兵卒雖不將他放在眼裏,對他疏忽怠慢,吃穿用度也隨意縮減,不乏冷嘲熱諷,卻不屑同個只知瑟瑟發抖,毫無還手之力,又看著身嬌體弱的小崽子動手的。
被打得地方他只覺痛得要命,卻叫都叫不出來,偏偏這面無表情地對他施暴的惡人,居然還是他心心念念、一直傾慕、仙人一般完美絕逸的燕重光!
劉康恍恍惚惚間,只覺這認知裏的一切都要變得支離破碎了。
若不是這源源不斷的疼痛真切得不可能是夢中情景,踏在胸口的那鞋履也一直沒有絲毫的動搖,就這麼牢牢地壓制住了他,叫他無從抵抗,喊也喊不出聲,數次張嘴都只徒勞地咬到自己舌頭,痛得他眼淚嘩啦啦地丟臉直下……
在極度的難以置信下,劉康恨不能咬定這不過是荒誕離奇的噩夢一場了!
在又驚又怒又傷心中,吃不得什麼皮肉之苦的劉康被打得實在受不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嚷嚷出了給出具體章程的盧植的名字,就翻了個白眼,昏過去了。
果真是盧植。
燕清聽了這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名字,不過是肯定了心裏的猜測罷了,面色並無分毫變化,只淡淡地移開了踩在劉康胸口的腳,又蹲下神來,掐掐他臉,探探他脈搏,確定他昏得徹底後,就隨手從袖中取了顆桃來,粗魯地強塞進天子口中。
劉康嗚嗚幾聲,咽下之後,身上的青紫淺傷,就在瞬間淡去,很快徹底消失不見了。
燕清不等他清醒過來,就無比迅速地在他後頸上補了一記手刀,把他擊暈之後,丟到內寢床上去,抽了腰間玉帶輕柔綁好,就隨意地讓外袍披散著,大步流星地往外去了。
他雖是衣容不整,然而占了容貌氣質實在太過出眾的便宜。這放在別人身上只會被人斥作散漫失儀的裝束,卻使他周身的溫和雅致平添幾分風流倜儻,讓見慣他穿得一絲不苟的人眼前紛紛一亮。
燕清言簡意賅道:“陛下留有口諭,要在內殿靜思半個時辰,汝等不得召喚,不得輕易入內,繼續在外守著罷。”
眾人不疑有他,趕忙恭恭敬敬地應了。
燕清拒了車駕,步履生風地一路行出了宮門,卻未著急回府,而是繞至一無人小巷中。
也是多虧有呂布親自督促執行的宵禁令,暮色一至,街上便行人寥寥,途中沒人發現這一行跡匆匆的文士便是譽滿天下的司空燕清。
“眼之所見,皆為幻象。”
燕清雙目淺闔,輕輕誦出久違的話語後,身形便極快地隱沒於憑空而出的濃霧之中。
最後化作一聲鳥雀的清啼,和一道劃空而去、小小的輕矯身影。
因呂布那索命一箭留下的陰影尚在,燕清除了上回為從呂布身邊脫身之外,就基本沒化作鳥雀過了,起初飛得跌跌撞撞,很不適應,天黑沉沉的也難以看清周圍,差點還撞上一堵高牆,嚇得他冒出一身冷汗,半晌才驚魂未定地抖了抖一身毛茸茸的短羽,炸成一團。
……下回得變貓頭鷹才是。
經過一段有驚無險的路後,燕清在絲毫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情況下,返回了未央宮中,靈活地鑽過之前留下的一道窗縫進入內殿,就安安穩穩地降落在了昏迷不醒的劉康身邊。
燕清不自覺地以嫩黃的小喙梳了梳淩亂的絨羽,才徐徐念道:“仙道玄妙,俗人安得其法。”
這就順利地變回了自己的模樣。
在眾目睽睽之下,達成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也使燕清的心情恢復不少。他不願耽誤功夫,確定劉康還會再昏上好一陣子後,才閉目再次誦道:“仙人之力,昭於世間。”
數息之後,這富麗堂皇的寢殿之中,赫然便出現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裝束也一般無二的‘劉康’了。
燕清對著銅鑒理了理衣襟,調整了一下表情,便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行至外殿了,方揚聲道:“青雲!”
由於不止一次聽過劉康當面喚出,燕清自然不可能記不住同對方一度相依為命的小內侍的名字。
青雲老老實實地領眾人守在外頭,聽聞召喚,趕緊進來了:“陛下可有吩咐?”
燕清皺了皺眉,抿了抿唇,直將劉康平日慣有的微小表情學得惟妙惟肖,才不甚愉快道:“著人請王允進宮,著其秘之,孤有要事相詢。”
青雲不疑有他,立馬派人去了。
燕清點了點頭,望向青雲,憂心忡忡地交代道:“備好筆墨,取份空白詔絹來。”
青雲嘴上雖應諾了,卻不自覺地犯起了嘀咕。
一向以溫和微笑示人、和善可親的燕司空方才去得匆忙,衣著也不甚齊正,說話間還有些心不在焉,語氣很是冷淡,莫不是陛下……
青雲難以抑制地聯繫起了一樁可能來,頓時心都漏跳一拍,揣著滿腹糾結,將詔絹備好後,卻未立刻離開,而是杵在邊上,一臉欲言又止。
燕清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且退下吧,孤心裏有數,一會王允來了,直接領他進來便是。”
青雲憂心忡忡地垂首:“喏。”
正所謂樹大招風,燕清一旦站在這諸侯之首的高位時,面對的明裏暗裏的敵人,就註定數不勝數。
只是別的好收拾,這頭頂上的,處理起來就尤其麻煩一些。
偏偏不能說廢就廢——莫說他一直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力挺對方,不好朝夕令改,出爾反爾,單說仗權勢擅行廢立,就是犯大忌諱的大不祥之事。
哪怕推的是血統上更尊貴、繼位更正統的靈帝之子劉協,也逃不開鋪天蓋地湧來的非議。
況且史上能折騰出衣帶詔來的劉協,較劉康怕還難防備些,他何必做這吃力不討好的惡人呢?
他們只怕是太閑了,又缺乏對旁人的憂患意識,才一昧盯著他找茬。
乾脆就由他越俎代庖,替劉康制衡一手,叫本就存在天然利益衝突的二人爭鋒相對,權利架衡,去吵得劉康煩不勝煩,自然就不再有多餘精力了。
燕清心裏漠然想著,面上卻一臉認真地對一頭霧水的王允道明白了自己在白日裏因自個兒年幼不知事,險受盧植矇騙蠱惑、以至於錯下詔書、差點鑄下猜忌下屬、分離忠臣的大錯之事。
又誠懇地表達了亡羊補牢之心,有意分別再立詔書,封二人一為大司馬,一為太傅,共掌朝政,齊力輔佐於他。
至於燕清,雖功勞甚偉,然並無挾功圖報之心,榮寵也不宜太過,索性就保留之前的安排,還當催他早些回歸豫地,省得離得久了,地方上難保有人尋釁作亂,不再安寧。
王允聽得臉上先是一陣紅一陣白,後是喜出望外,對著燕清所化的劉康信誓旦旦地表了一番忠心,然後就在天子的催促下,重新起草了一封詔書。
劉康自幼便不受重視,雖也讀書識字,可字跡卻十分叫人不敢恭維,他素來知曉自己短處,都謙請別人代筆。
燕清就代過無數次。
是以聽得他這要求,王允半點沒有起疑,依著燕清的口述兢兢業業地寫完,又畢恭畢敬地呈于燕清眼前,由他親眼過目。
最後燕清矜持頷首,慢條斯理地蓋下印璽,就交由王允保管,明日宣讀於早朝上了。
王允當然一口應下,千恩萬謝地走了。
燕清望著他的背影,莞爾一笑。
盧植手段高明,王允心機深沉,倆還都打心底認為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忠於大漢的臣子,那這場士大夫間的鬥爭,他這村夫出身的鹹魚,就還是不參合進去了。
燕清完成這一切後,就滿意地摒退下人,回了內寢,給劉康鬆了綁,又親自給他整理一番在之前的挨揍中變得淩亂的衣著。
最後確定他身上沒留下任何痕跡了,燕清便笑著低誦一句,憑空化煙升霧,恢復本人面目後,片刻不停地再度化身飛鳥,輕盈地朝外飛去,來了個了無痕跡的功成身退。
待劉康在不久後悠悠醒轉,神情怔忪地躺了會後,忽然想起之前之事,不由打了個寒噤,旋即條件反射地往身上曾經最痛的地方一摸——
皮肉完好無損。
“哎?!”
挨了那麼一頓打,怎麼會半點痕跡也無!
劉康震驚地將自己渾身上下都查看了一次,還真是沒能找出半點傷痕來。
待他跳下床去,也不覺有半點不便,並非懷有隱傷。
劉康滿臉困惑地抱著腦袋,靜思半晌,驀然恍然大悟。
——剛剛那些可怖經歷,果真是噩夢一場!
瞬間想明白了這些,劉康大大地鬆了口氣。
只是他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在接見燕清的中途,睡著了去?
難道是昨夜習畫習得太晚,精力不足的緣故麼?
劉康雖聽過燕清有神異之能的傳聞,也喜他一身不似凡塵中人的脫俗容貌氣質,卻到底未親眼見過那仙桃救命的畫面。
況且市井流言,多有誇大其詞,不可盡信,他固然愛聽人對心上人的讚譽溢美之詞,卻不至於真認為燕清有傳聞中的那般本領。
那粗漢呂布,不也被傳得跟有三頭六臂、銅皮霸體的神人一般麼?
於是這會兒,也半點沒往那些一聽就十分離譜的傳聞上聯繫。
他心不在焉地喚人來送水洗漱時,琢磨著琢磨著,就歎了口氣。
只恨那夢境太過真實,叫他在憶起心上人容貌時,仍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深深的懼意來,短期之內,怕是生不出半點旖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