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心儀之人
就在呂布緊咬牙根,於熱油煎熬中漸漸生出絕望的時候,極熟悉的那道悅耳聲音發話了:“承蒙蔡老厚愛,我雖倍感榮幸,然現事務繁巨,實無成婚之念。還請公達代我書信一封,將此回絕了罷。”
荀攸並未多加勸說,只淡然應道:“喏。”
呂布茫然地大睜著眼,面上仍勉力撐出無動於衷,心裏那股翻攪不斷的酸楚,則隨這話慢慢散了。
就如即將溺死水中的人,終於捉住了一根浮木。
光這簡簡單單的來回幾句,竟已讓他背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水。
“有勞公達了。”
燕清衝荀攸舉了舉杯,微微一笑。
荀攸一退,劉曄也默契地擱下公事不提,燕清便繼續同臣下們飲酒共樂。
呂布不聲不響地抹了把額上的汗。
這酒極烈,加上之前已灌下不少,郭嘉很快就已醉倒在地。
他縱人事不省,手裏還執著地摟著個空空的酒壇,使勁兒掰都掰不開,只有隨他去了。
燕清笑駡他幾句,吩咐道:“宴散之前,先給他蓋條被子,省得凍著了。”
旋即召人進來,給伶仃大醉的郭嘉送枕頭送被子,確保伺候得舒舒服服。
郭嘉卻掀了掀眼簾,伸手攥住欲轉身回座的燕清的衣袂,笑嘻嘻道:“主公是何時習得一手神乎其神的精湛射術?如此深藏不露,竟至今日才得展現。”
燕清正想把這事兒過個明路,便回以燦爛一笑,又忍不住捏捏郭嘉醉得熱乎乎的一側臉頰,問:“奉孝真想知道?”
呂布:“……”
郭嘉重重地點了點頭。
燕清一本正經地信口開河:“這好說,每日單臂撐地,倒立上半個時辰,如此持之以恆,想必即使孱弱如你,臂力也將大有進益。”
呂布剛還豎著耳朵屏息細聽,這會兒就嘴角抽抽了:不說真假,郭奉孝能做到才叫有鬼了。
郭嘉將信將疑,連那句‘孱弱如你’的攻擊都沒來得及反駁:“此話當真?”
燕清道:“不是真的,難道你當我能一下拉開那二石巨弓,是出於僥倖?”
郭嘉眸光閃爍,嘴上卻道:“不敢。”
燕清看出他那一點口不對心,不由不懷好意地笑了一笑,不打招呼地朝躺在地上的郭嘉伸出手去。
以兩指挾住他那青吟,輕飄飄地往上一提,就把完全沒有防備的郭嘉整個人給提了起來,然後迅速變幻手勢,以同一只手揪緊了吟口,稍微用力一拽!
在四起的驚呼聲中,郭嘉還暈乎乎地,就被燕清用單手給提住後領,雙腳離地一寸餘了。
燕清這一串動作完成得一氣呵成,臉不紅氣不喘的,也沒把他提溜著晃蕩多久,省得他脖頸卡得難受,很快就將他放下,笑吟吟道:“服不服?”
郭嘉扯扯嘴角,回以酒嗝一枚,然後白眼一翻,直接醉倒過去。
眾人善意哄笑,燕清失笑搖頭,真不帶這樣耍賴的。
呂布全程目睹這一幕,並未加入到同僚們驚歎于燕清那出人意料的強悍力量的探討中,只臉色沉沉地看著郭嘉,心情臭得要命。
經這麼一場玩鬧活躍氣氛後,燕清一邊與臣子們說笑,心裏一邊為婚事發愁。
按理說,臣子們為避嫌起見,除非是主公主動要求,或是欲投奔攀附時採取捷徑,否則都會默契地不去插手主公的後院之事。
荀攸不可能不知道這條潛在規則,而他偏偏還是開口了。
在燕清看來,大概是因為荀攸既覺得蔡邕之女溫柔賢淑,知書達理,家中門第清貴,可為良配,也是為了委婉地提醒他——這業已立,是該考慮成家了。
在通常的情況下,主公自會尋歡作樂,笑納美人,就如曹操雖已妻妾眾多、每克一城定搜刮當地或是敵營美女,如鄒氏、杜夫人等春風數度;曹丕子承父業,殺入鄴城的頭一件事是搶了袁紹兒媳甄姬;連孫策周瑜這樣英姿颯爽的大好青年,也不能免俗,搜羅了大小喬收入後院;劉備最為落魄,但他每至一處,自有看好他的豪商上趕著示好,就像糜竺那般,把家中女眷進獻給他做夫人。
總而言之,在別的勢下,根本就不用下屬去多餘地擔心主公太清心寡欲,而往往是為太貪戀美色這點而發愁。
燕清其實也感到十分冤枉。
他深刻認為,哪怕撇開對呂布的那點似乎超出尋常的好感不提,也不能完全算是自己的鍋。
在赴任途中,關於遇到想要討好他的當地權貴獻上美人被他統統拒了這一茬,他姑且認下,但那時危機四伏,哪是享樂的時刻?
再到後來,面對的多是把他捧上神壇、頂禮膜拜的信徒,還記得住名字的,就只有被送上門來的貂蟬以及董卓孫女。
對這二人,他還能怎麼辦?
前者倒是色藝雙絕,然而隨時能為家國大義送一頂閃閃發亮的綠帽過來,說不定還會在他帳下這些肌肉發達、頭腦相對簡單的武將間翻雲覆雨,鬧得雞犬不寧。
就像呂布這二傻子一樣,被人耍得團團轉,綠雲罩頂還無怨無悔。
而後者的話,一來身份太過特殊,二來目的也坦白得過分,三來他也從未跟對方謀面,是圓是扁都不清楚。
燕清若有所思,而剛鬆了口氣就意識到危機並未真正解除、只是拖延了一小會兒的呂布則憂心忡忡,獨個兒慢吞吞地喝著酒,卻連嘗的是啥都不知滋味。
張遼和高順輪流來鬧他,他依然意興闌珊,提不起精神搭理。
他們迷惑不解,得呂布一昧敷衍,也只有作罷了。
待到宴罷,眾人再向燕清道賀後,才四散回帳。
呂布默默跟在燕清後頭,頭一回感到前路漫漫茫茫,愁腸滿腹,酸楚氾濫而難以言喻,幾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雖是一前一後,燕清不可能察覺不出呂布情緒低落,而憑對方那直來直往、鮮少婉轉迂回的思路,要想猜不出來這人所想,對他而言也不可能。
只是在人來人往的軍營裏,燕清有話也不好說,便等二人一路沉默地回了帳,坐在鋪好的榻邊,盯著呂布那低垂著的腦袋,以及被籠在陰影下、鬱鬱沉沉的面龐看了一會兒,心念微微一動。
先讓呂布恢復點精神氣,高興起來罷。
燕清拿定主意後,略斟酌一下,才以閒聊一般的口吻,徐徐開了口:“奉先,抬起頭來。”
呂布一愣,下意識地抬了抬眼。
因燕清頗有先見之明地選了個高些的墊子,呂布這會兒又是垂頭喪氣的坐姿,是以二人此時,難得地接近平視。
燕清正笑盈盈地看著他,搖曳的溫暖燭光下,更顯肌膚如玉石一般皓白細膩,五官得天獨厚的精雕細琢,眸光瀲灩淺淺,卻彷彿透著洞悉人性的靈澈。
呂布怔怔看著,本是半耷拉著的虎眸,不自覺地一點點地給睜大了。
——燕清眉眼微斂,唇角嗪著溫柔的笑意,原隨意搭在膝上的雙臂優雅抬起,延至胸前,極快地比了一顆標準又可愛的心。
呂布:“……”
見他目光直愣愣的,還沒什麼具體反應,燕清微感驚訝,面上卻不露分毫,而是衝著似在發呆的呂布,笑著眨了下眼:“才過去那麼一會兒,你就給忘了?”
呂布木木地開始屏息回想。
心心相印!
如有一道電光倏然劃破夜空,像木頭一般動也不動的呂布,終於回想起了燕清才交代過不久的、這被他做慣的手勢背後所藏的另一層意思。
“沒、布還記得!”
他眼睛倏然一亮,人也喜滋滋地活過來了。
燕清在哄人開心上,並沒經驗,只靠一點天賦,和占了天生討喜的模樣的便宜。
他對這點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做好了失敗後再嘗試別的方法的準備,不料這麼簡單地就讓呂布重回精神抖擻,燕清不免感到心情複雜。
將喜怒哀樂系於一人,才會被對方一舉一動輕易扯動心緒。
呂布嘿嘿一笑,主動問道:“不知主公年幾歲矣?”
燕清莞爾道:“對外我自稱二十有一,真正歲數幾何,我現只告予你一人,你莫叫旁人知曉。”
呂布巴不得多點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立馬爽快應下。
燕清:“已將光陰虛度十九載矣。”
實歲是十八,但古人都以虛歲去算,燕清自也入鄉隨俗。
但以弱冠之齡,立今日之業,能被人道句英雄出少年。
歲數再輕一些,他又非孫策那樣的武將,又為一勢主公,不說結交名士高官很不方便,也恐會鎮不住底下的人了。
燕清不願冒這險,索性一開始就謊報了一把年齡,橫豎他性格在關鍵時刻也當得老成持重,沒有衝動意氣,倒把所有人都瞞住了,不曾起過疑心。
呂布不禁吃了一驚。
旋即又暗罵自己:大驚小怪做甚?主公是仙人之體,別說年十九歲,哪怕高夀九百,也合情合理得很。
他端正了自個兒心態,認真看著悠然含笑的燕清一眼,心裏飛快閃過一念。
——主公之所以一直將婚事推脫開,難道是預備要真正及冠後,再成家去?
那豈不是只剩下一年功夫了!
燕清起初還有心情好好欣賞一下那變幻莫測的臉色,卻愈發看不懂走勢了。
呂布胡思亂想一通,直把自己駭得不行,再對上燕清好奇的目光,實在憋不住地問道:“主公可是已有心儀之人?”
燕清笑道:“應是還沒有罷。”
呂布抑制不住地長舒口氣,緊繃的肩頭也悄然鬆懈下來。
他索性借了一點酒勁兒,再厚著臉皮追問:“不知主公心悅什麼樣的?”
燕清艱難忍笑,面上雲淡風輕:“刺探主公婚事 這可是臣子大忌。不過你我關係向來親密,非尋常主臣間比得,你私下問上幾句,倒也無妨。”
呂布心情經歷了一陣大起大落後,聚精會神地聽燕清慢慢說道:“首先,得要體魄健實一些的。”
呂布暗忖,這條倒新鮮獨特得很。
好的是,自己非但完全符合,甚至還能大幅超標達成。
至於郭嘉那種一向予人病怏怏的印象、躺的時間比坐得多、坐的時間比站得多的,顯然就不行了。
哪怕理智上知道這樣比較毫無意義,呂布依然忍不住幹了一回。
燕清將他那一目了然的竊喜盡收眼底,只覺可愛得無以復加。
他悄然攥了攥拳,忍住笑意,若無其事道:“再要年長一些,懂照顧人。”
呂布深以為然地點頭,喜滋滋想:這點他也完全符合。
燕清本就照著呂布的情況現場掰的,看著呂布的英俊臉龐,又道:“顏色要好。”
呂布心花怒放:跟張文遠他們閒扯時,也提過他相貌出色!
燕清又道:“還得有些品位。”
品位?
呂布心裏倏然一涼,沒啥底了。
在他理解中,這大概就是諸如荀家那些世家大族,老愛遵循的條條框框了。
燕清看他皺起眉頭,便笑眯眯地補充了句:“譬如愛讀書,喜潔好熏香,卻不塗脂抹粉。”
呂布心情霎時峰迴路轉,豁然開朗:這條件,分明是天造地設,為他而生的啊!
燕清最後道:“要獨立剛強,行事主動一些,別是小鳥依人,嬌滴滴的。”
呂布雙目放光!
燕清快憋不住笑了,匆匆結道:“就這麼多罷。正所謂寧缺毋濫,要碰不上,大不了就不娶了。”
這話其實既任性,又不切實際,要不是燕清身懷那麼點神通,方才也的確想到了蒙混過關的辦法,是不會這麼輕描淡寫地帶出來的。
可呂布雖不知燕清的這份胸有成竹,卻立馬就選擇了信得千肯萬肯,毫不猶疑。
話音剛落,燕清就眼睜睜地看著呂布強做出面無表情的模樣,嘴角卻已快大大咧著,幾要到耳後根那了。
燕清:“……不早了,反正已沐浴過,現就寢罷。”
呂布悄然咽了口唾沫,目光掃過鋪得齊整、緊挨著的兩席被褥,響亮答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