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故地重遊
就在盧植面臨是否要被眾扣上叛逆的罪名反抗到底,同這些居心叵測的昔日同僚兵戎相見,好繼續思策營救陛下的艱難抉擇時,本該遠在揚州、毫不知情的燕清,卻不慌不忙地領著望之無盡的虎威雄師,騎著高頭大馬,靜靜地停駐在了洛陽城外。
對上驚慌失措的城牆守兵,燕清彷彿不察對方陰謀一般,嘴角掛著和宜的微笑,舉起符節印綬,輕咳一聲,道明來意。
他嗓音清揚,哪怕再挑剔的人,也得贊一句琅琅悅耳:“漢司空趙公侯領豫州牧燕清,奉陛下密詔,特來救駕。”
燕清一向以翩翩有禮、謙遜溫和的姿態示于世人,上回將一身足夠晃花人眼的累累頭銜撂出鎮場,還是前荊州刺史王叡煽風點火、欲興風作浪的時候。
而今非昔比,已然得封趙公的他,一身不怒而威的氣勢愈發凜凜,使人望而生畏。
最煎熬的,就是城牆上的京兵——他們中有不少人,還記得燕清當日力挽狂瀾,誅殺董卓,大破西涼軍的英姿,也將這份恩情牢記在心,哪怕得了上頭死守城門不許打開的指示,又哪兒能對外頭理所當然地要求進入的燕清視而不見?
燕清面上神情紋絲不動,唇角的笑也還淡淡地掛著,顯然成竹在胸,半點不擔心會被拒之門外。
果不其然,漫長的半個時辰過去,幾處城門就被小心翼翼地打開了。
燕清隨意看了呂布一眼,後者迅速會意,大聲下令,讓幾個副將帶著將士們在城外屯駐。
燕清雖自信麾下武將各個治軍嚴整,也斷無猛然間帶幾萬龍精虎猛的士兵進駐城中,擾了京民的道理。
燕清遙遙地瞥了一眼正面朝著他,怔怔出神的盧植,微微頷首示意:“盧太傅。”
盧植苦笑一聲,拱手遠遠回了一禮,催馬上前。
其實若放在平時,不論是地方上的官員擅自回京,還是驅動如此大股的精兵悍卒越境臨城,一個謀反烙印,就得被結結實實地打上去。
可非常之事,就當行非常之事。
尤其此刻皇帝性命危在旦夕,不在皇城中,皇甫將軍也遭到軟禁,那麼手握天底下最強悍的軍隊,儲有最豐渥的錢糧和無人可及的威望的燕清,甘冒被人誹議濺汙之險,千里迢迢地趕來,擺出空前強硬的態度,就為鎮住場面……
但凡是一向自詡忠君護漢、忠心耿耿,縱算計燕清時也算計得問心無愧的錚錚漢臣,都感到了無比的羞愧,幾要無地自容。
燕清微微一笑,比了個‘請’的手勢:“您先請。”
他雖在軍旅之中,趕路辛苦,卻仍是衣冠楚楚,儀容盛極。
盧植卻是滿面風霜,拼死狂追,奔波多日後,滿是血污的戰袍已有了難聞的酸臭味,他之前無知無覺,一心牽掛陛下安危,現忽然意識到這點,不免神色微微一滯。
燕清官職上畢竟低他一些,要嚴格說來,需下馬向盧植這個太傅見禮的——當然,之後盧植也得向身懷公爵的燕清略執一禮。
但盧植卻清楚,現正是最需要燕清這一諸侯之首的時候,他又一向清高傲氣,哪兒會在節骨眼上計較煩文縟禮?
對燕清的謙退,盧植深深一歎,神色黯淡,彷彿一瞬老了十歲,草草地抹了把臉,沙啞道:“某已無顏面臨君上,還是司空先請罷。”
他那再遭受艱苦磨難,也始終不曾動搖過的忠君報國的理想,在精疲力竭地回城,卻被張牙舞爪的同僚逼迫的那一刻起,不說土崩瓦解,也蒙上了厚重的塵埃。
最可笑的是這些卑鄙小人,各個欺軟怕硬,一旦對上的是兵強馬壯、悍將如雲的軍閥燕清,就馬上換了一副嘴臉。
燕清打量這一向精神奕奕、現卻頹然萬分的大名士幾眼,微動了惻隱之心,淡淡道:“君上現正受苦,豈是自戀自哀的時刻?然而京中事務,我不便沾手過目,便勞煩太傅再辛苦一些了。”
盧植神色恍魄,魂不守舍地應下,末了忍不住問:“司空是真持有陛下密詔?”
他這問得唐突,燕清便回得冷淡。
他微眯了眼,移開了落在盧植面上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將手探入戰袍前襟,將一絹詔取出,坦然抖開,隨四周人看:“我燕某人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絕無可能偽造陛下詔書的,盧太傅這一問,未免太高估了在下能耐,又太低估在下品行了。”
在眾將士充滿敵意的目光中,盧植面色不由倏然漲紅——他正處於情緒激蕩的難熬關頭,方才問的方式,的確太欠考慮,有失妥當了。
可他自己清楚,方才那話的本意,卻壓根不是真質疑燕清的品行,而是直覺以劉康的平庸資質,不太可能未雨綢繆到那個地步。
然而雖是匆匆一瞥,盧植也能確定那是劉康字跡和印戳無誤,當下訕訕,別開頭去,也不方便做什麼解釋,徹底無言了。
呂布不屑地冷哼一聲,怒瞪盧植一眼,嘴裏嘟囔了什麼,被燕清一下拍在背上,才不好發作,只有轉頭大吼,點了幾個部將出列。
盧植也正後悔著。
燕清不辭辛勞,千里救駕來費心費力,還給了四面環繞的諸侯可趁之機,一顆赤誠丹心,可謂天地可鑒。
要是燕清真有異心的話,只怕一開始就連躲都唯恐躲不及,又哪兒會在得到命令之前,冒著偽造詔書的殺頭大罪,辛辛苦苦跑這麼吃力不討好、容易損兵又折將一趟?
盧植清醒過來後,面色越漲越紅,也越感羞愧難耐。
他是太糊塗了,將奸臣誤作後盾,卻將忠骨視為奸佞……
實在對不住陛下,也對不住燕司空啊!
——自省得幾乎要老淚縱橫的盧植,做夢都不可能想到的是,他之前針對劉康的懷疑非但一點沒錯,對眼前這正氣凜然的堂堂燕仙君的膽子,他也低估了不止一星半點。
這可是昔日單槍匹馬,就敢變成呂布模樣,出入何大將軍府,愣是驢走了張遼和一千新兵,又是靠這一千新兵蛋子,就能毫不猶豫地對上數倍於他們的西涼精銳的狠角色。
不提將皇帝踩在腳底下暴打一頓的恐怖,單憑這幾樁事裏凸顯出的膽色,要偽造一道小小詔書,就已綽綽有餘了。
只是世人多被燕清漂亮無害的外貌,溫文爾雅的談吐氣質所麻痹,在最初的驚歎過後,就將這歸為市井流言的誇張不實了。
甚至還有人以為,真正出力的其實是身邊那頭猛虎呂布,頂多是把功勞算到燕清這主公頭上了。
燕清不知盧植的默默垂淚,也未將方才的小小衝突放在心上,只專注於眼前之事。
這次進京,對他們而言只是短暫修整,順便恫嚇一下蠢蠢欲動的牛鬼蛇神。
現示威的效果達到,也就夠了,不必惹上多餘的仇恨,於是只帶上象徵性的五千兵馬,就由呂布貼身保護著,騎馬進了城。
百姓卻不似滿朝文武事蹟敗露後滿是驚慌失措,他們尚記得燕仙君的好,聽人忽然到了,不問緣由,只感歡喜。
特別近來城中隱有動亂之勢,官軍行色匆匆,大官小官都心事重重的模樣,早惹得民心惶惶。
這下燕仙君翩然而至,哪怕什麼都沒做,也把他們的心給無形中寬了一遍。
而根深蒂固的信念,也漸有了被潛移默化的苗頭——比起毛都沒長齊整的小皇帝,還是戰功赫赫的燕仙君要叫人安心啊。
看到熱情的百姓捧著家裏最好的鮮花瓜果,自發夾道相迎,很快就從遠至近,彙聚成了一大片人山人海,見過無數大陣仗的呂布都不由咋舌:“主公,這……”
燕清睨他一眼:“這還用說?”
當然是快馬加鞭,趁道路沒被完全賭上,趕緊跑啊!
五千親兵也當機立斷地催馬撒開四蹄,緊緊綴在二馬當先的兩位主帥後頭,揚起了小股塵土,就叫滿腹憂愁,隨他們進京,卻倍受民眾冷落的盧植,不慎迎面吃了滿肚子灰土。
燕清直奔軟禁了皇甫嵩的前將軍府。
連他本人都覺得神奇的是——大概是受封公爵的不同之處——再入久違的洛陽城,他身上居然像多了個帶有魔力的神奇光環加成一般。
譬如現在,就只用大大方方地在府門前一勒馬,再笑吟吟地看過去,那些受命守在外頭的兵士就一個個跟跑了魂一般,面紅耳赤地呆滯片刻,就不約而同地退縮去了。
呂布簡直快將自個兒泡進醋缸裏了,卻只能面無表情地一腳踹飛了被封的府門,大步流星地衝到裏頭,憋著氣將皇甫嵩給逮了出來。
燕清笑眯眯地看著一臉茫然的皇甫嵩,展開自己昨晚才趕工偽造完的詔書,只讓對方飛快看上一眼,就小心收好,道:“因陛下事前有令,命我於危急之事,可代他下令,現便命你速速清點精兵,隨我等征討大膽逆賊……”
見皇甫嵩神色恍惚,只僵硬下拜領命後,燕清放緩了語氣,笑道:“還望將軍莫要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爭取戴罪立功,之後我亦好替你上書,為你求個將功折罪——”
話未說完,眼角餘光就不經意地越過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的皇甫嵩,瞟到了齊整立於不遠處、就如小學生等著被老師訓話一般乖順的三人組身上。
這一意外發現,叫燕清不由頓住話頭,蹙了蹙眉道:“劉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