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抵足而眠
賓主盡歡,直至夜深,宴席方散。
燕清命人領周瑜到客房就寢後,看著爛醉的郭嘉歎了口氣,沒有呂布在身邊,索性也懶得勞煩下人,俯身下來,一個公主抱,就穩穩當當地將郭嘉給抱起,淡定地沐浴在眾人目光中,將其送回了房。
不過在放他下來前,燕清忍不住稍掂了掂,暗暗感歎。
難怪呂布上回說郭嘉的份量‘就跟只雞似的’,別說是天生力大無窮的對方了,就連他自己,抱了這一路也絲毫不覺吃力。
燕清已忘了自己也是天生神力這點,真為精心養了好幾年都沒見重上幾斤,頂多是表面上看著健實一些的郭嘉的身體,而發愁不已。
郭嘉彷彿已醉得半點意識都沒了,四肢軟綿綿地,由燕清擺佈。
燕清下手也毫不含糊,甚至嫺熟得不像初次:先是把滿是酒臭的衣袍給飛快地扒個乾淨,趁著爐火將室內烘得暖融融地,立馬換上在火盆邊溫好的寢服,又扶對方坐起,灌了一碗醒酒湯,才將人送入被窩,掖好被角。
這一系列動作,被燕清完成得無比連貫,可謂一氣呵成。
燕清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成品,最後在郭嘉熟睡的臉頰上捏了一捏,便要離去。
不料剛一轉身,就被扯得一頓,原來是袍袖被理應安安分分地躺在榻上的人給拽住了。
郭嘉眼眸清明,哪兒還有半絲醉醺醺的模樣:“主公,請留步。”
燕清一怔,失笑道:“席上不過一個連冠都未及的周公瑾,你裝醉做什麼?”
郭嘉一本正經道:“後生可畏,況且假醉一場,倒也便於觀察。”
燕清聽出他話語間流露出幾分要抵足長談的意思,不由莞爾:“那我便要洗耳恭聽了。”
他乾脆俐落地褪了外袍,吩咐典韋帶人守遠一些,重點看住走廊後,就掀開被子躺了進來,跟郭嘉緊挨在一起,隨口調戲了句:“能有郭少府做這暖床人,我也是死而無憾了。”
郭嘉縱被迫漸漸習慣了主公的偶爾戲言,聽了這話,也還是沒忍住嘴角抽抽。
他的口頭便宜,又哪兒是那麼好占的?立馬反唇相譏:“主公若肯鬆口,莫說是某這個區區少府,呂大將軍,就連嫡親的皇子,當今的聖上,怕都樂於自薦枕席。”
“……”
燕清被踩到痛處,悻悻道:“就你記性好。”
郭嘉樂得吹了個口哨:“多謝主公誇讚。”
要不是郭嘉提起,燕清真差點將劉協給忘了:“陳留王過得如何了?他這會應也在譙郡,怎無人提起,他也不曾出現?”
郭嘉哼哼一笑:“確信主公不將對他不利,又知劉康在位已成定局後,他便徹底恢復了本性,不復以往那小心翼翼的樣子,每日高興得很。”
燕清感興趣道:“那他都忙些什麼了?”
跟不但眼瘸得舍呂布不要而肖想自己,還為死心要採用盧植的餿主意坑他的糟心小皇帝一比,許久不見的劉協都顯得可愛了。
郭嘉壓根兒就沒想過要給劉協留點面子:“不務正業,給文和惹了不少麻煩,旁的沒甚麼可說的,倒是兗州一些人知道他的身份後,私下裏有些動作,恐予主公不利。”
就算如今的天子毫無實權,兵權也就可憐巴巴的那麼一點,自保勉強夠用,以及經董卓一謔謔後,皇室威儀一落千丈——也還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叫人趨之若鶩的寶座。
自立是不敢的,廢立是要臭名昭著的,那另立呢?
盧植之前指導劉康下的那三道詔書,倒不是沒發揮作用,但跟他所希望的相比起來,落差就大得太叫人失望了。
也不能怪執行上有問題,而是在董卓肆虐京城時,現在朝野上威風八面的官員們的表現,百姓們都還牢牢記得:要麼搖尾乞憐,要麼裝聾作啞,要麼虛與委蛇,要麼被捉拿下獄,自身難保……最剛烈正直的那些,白白丟了命,也撼動不了董卓的一根汗毛。
在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朝不保夕的惶恐中時,就是燕司空憑一己之力,登高一呼,召集關東諸侯組建盟軍,又幾乎將全盤兵力投入,與董卓決一死戰,才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董卓都發了虛。
在燕清一路士氣如虹,勢如破竹,屢克險隘時,他們就也跟著歡欣鼓舞,殷殷期待。
最後燕清也未能叫他們失望——那恐怖的混世魔王,竟真帶著那幫兇狠的爪牙一敗塗地,自個兒都死無全屍了!
到底是誰的功績最大,又是誰進城後秋毫無犯,還第一時間將收繳來的、由董卓搜刮來的財物給物歸原主,他們目光雪亮,心裏又有一杆稱,才不至於看不明白。
盧植因將時間精力都花費在慷慨陳詞——躲避董卓追殺——失敗被捉拿下獄——在燕清庇護下繼續躲避董卓追殺——在後方焦急等待結局——大局塵埃落定,受到征辟複出上了,根本不清楚在前方征戰的燕清是如何一點一點攢起來的聲望,於是辛辛苦苦,最後成了典型的事倍功半了。
不論如何,劉康表現越差,就有人心思越活絡。
另則賢才,立為皇帝,是否就能得個從龍之功,還能還天下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呢?
劉協又是血統高貴,是實打實的靈帝親子,真要繼承,較在位的這個資質平平的宗室子劉康,可要名正言順的多。
最重要的是,他背後,可隱隱約約地站著燕清的啊。
燕清嗯了一聲:“這我心裏有數。不過打一開始,他的存在就是瞞不住的,與其遮遮掩掩惹人猜忌,不如光明正大地亮出來,順道詐一波心懷叵測的詭魚。要耐心點,等都浮上來了,便可一網打盡。”
劉協出逃的時候,的確瞞住了不少人,可也只有情況最危急的那一會兒。
等到燕清這後,是既不曾拘著劉協,又不曾封知情者的口,落落大方,就讓那些心裏犯嘀咕的人,只能繼續犯嘀咕了。
剛巧劉協還在何太后不懷好意的授意下被封過陳留王——這下可好,雖年幼了些,但因董卓禍亂超綱,忠臣失忠,早些出來‘上任’,也是合情合理。
郭嘉話鋒一轉:“兗州勢力,已錯綜複雜,主公要想梳理,卻得投鼠忌器,實在難辦。”
燕清何嘗不知?
他之前已為此發愁過一次,這會兒心態已好上許多,聞言莞爾一笑:“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要我們不栽什麼大跟頭,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而且就算他們要起頭,文若但凡察覺到一點苗頭,就斷不會容許的。”
兗州的核心是荀彧,板底雖也有些庶族子弟,但主要構成還是那些衝著荀彧去的名門之後。
凝聚力倒是不容小覷,但對燕清的忠誠嘛……加起來怕還沒有荀彧一人多。
就算是荀彧,也跟郭嘉大有不同,與其說他是效忠于燕清,倒不如說他自始至終都是忠誠於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只因相信燕清是能幫著實現這一切的人,才鞠躬盡瘁,盡心盡力為其輔佐鎮後。
世家是伺機而動,荀彧便是從一而終。
燕清對荀彧這種善於變通、卻不曾動搖過底線的理想主義天才,始終是欽佩和尊敬的。
卻也因立場天然不同,不得不保留一線,行事時也不免受心裏些道德的負擔,而永遠不可能像對郭嘉那般毫無保留。
既能商議正事,甚至討論謀反,也能插科打諢,就差一同尋花問柳了,總之是真正的無話不談。
……只除了還不能坦白跟呂布的關係。
但燕清又詭異地非常信任荀彧——只要他不像史上的曹操後期那樣,叫荀彧難以容忍,心灰意冷下死於理想破滅,那荀彧就一定會替他掌管好後方。
而荀彧的手段靈活多變,張弛有度,可不似他形容氣質那般溫文儒雅,淡然無害。
郭嘉頷首道:“這倒是。”
對荀彧的品德有多高尚這點,二人都沒半點異議。
郭嘉安然道:“主公既有成算,嘉便能安下心來,不多什麼嘴了。”
燕清在被褥底下不輕不重地踹他一腳,笑駡道:“我何時嫌你多嘴過?那周公瑾,你也看過了,認為如何?”
郭嘉言簡意賅:“龍章鳳姿,絕非凡物。”
燕清不買賬,挑了眉道:“一目了然。說點別的。”
郭嘉道:“主公不宜輕縱。用是可用,卻不能總在江東用。”
二人心有靈犀,燕清即刻反應過來:“你是擔心,他會攛掇伯符自立?”
郭嘉不置可否:“只有確知無機可乘,才會絕了這可能。不然江東廣袤之地,二子皆是人中龍鳳,何愁不大有作為?”
大江那頭,實在太陌生,太廣闊了。
偏偏對那邊狀況熟悉的軍中將領,就孫堅和其曾經的部下,那一干淮泗將領。
若是舍他們不用,啟用別人,便是將防範他們的意思放在了明面上;可任由骨子裏忠漢親君的孫堅一派獨大,無疑是將隱患埋藏得更深了一些,不符合長遠考慮。
至於周瑜曾建議的,由孫策唱黑臉,直接來硬的將二張給拿下,省得燕清碰壁。
可身為主公的燕清,又怎麼可能真脫得開干係?
二張不見得會真跟個半大小子計較,史上或就是哭笑不得于對方的不按理出牌,又怕對方蠻性起,初初才肯就範。
換了燕清是主公,性質就截然不同了——區區一個在燕清帳下名不經傳的小將,哪兒來那麼大能耐操主公這謀士班底的心?
自是出自燕清授意,才敢這麼做的。
“你可聽我應允了?”燕清反問道。
郭嘉眨了眨眼:“……並未。”
“這便是了。”燕清面上並無一絲一毫的意外,只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這大約就是周公瑾所設下的第二道考題罷。人要將一族的身家性命託付到我身上,慎重一些,倒是在情理之中。”
“當日主公一聲令下,嘉便毅然跟隨,哪兒似他這般人小事多?”郭嘉不滿道:“主公怕太慣著他了。”
燕清受不了他顛倒黑白:“……當時不知誰叫我好說歹說,磨了好幾個時辰,說了幾籮筐的違心好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好不容易才換得某人鬆口答應,怎就成‘一聲令下’的事了?”
郭嘉記不太清楚當日情況了,聞言狐疑道:“哪有幾個時辰?頂多一個。”
燕清其實也記不清楚了,語氣倒極篤定:“兩個。”
郭嘉堅持:“一個。”
燕清面無表情地盯了郭嘉半晌,砸過去一個柔軟的枕頭,以粗暴地結束了這幼稚的爭吵:“得,給你一個了,睡了罷。”
給周瑜安排的客房,舒適得無可挑剔,下人伺候得也極周道,出身大族、自小養尊處優的周瑜,也尋不出半分差錯了。
只是到了後半夜,能隱約聽到透過窗櫺遙遙傳來的悅耳樂聲,因是熟悉的江東小調,他夜半偶然醒來時,捕捉了一絲半縷,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心神。
怕是近樂坊,方有女子撫琴罷。
周瑜起初並未在意,靜靜欣賞優美樂曲。
可聽著聽著,他就渾身難受起來了——怎麼一首曲子彈得行雲流水,卻總有那麼一兩處的錯誤?!
白璧微瑕,就如雪白的紙張上驟然落下一個針尖大的墨點,倒不如一開始就將紙張給徹底毀了,也好過只錯那麼一丁點。
周瑜眉頭越蹙越緊,開始輾轉反側。
若不是教養深固,他怕就要忍不住遣人去制止對方繼續彈出那莫名其妙的一兩個錯音了。
可恨那琴聲足足持續了大半個時辰,才慢慢停止,陪著熬了這麼久的周瑜方長舒一口氣,身心俱疲地闔眼睡了。
而在另外一頭,半夜起來,酒徹底醒後就變得生龍活虎,愣是堅持起身,在燕清的怨念下刻意衝著周瑜宿下的那間屋的視窗的方向,悠然彈了近一個時辰琴的郭嘉,也心滿意足地抱著琴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