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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為臣》第27章
第26章 嫉妒

  回到屋子里的時候,雲霽有些木然。想到這次戰亂全部是己之責任,便覺得自己的手上,仿佛也沾滿了鮮血,怎麽擦都擦不幹凈。

  他用清水反複洗著,覺得那些血就像從指尖滲出來了一般,汩汩地流淌著,將整盆水都染紅了。再一晃眼,“哐當”一聲,他擡手將銅盆打落在地,然後頹然地靠在門框上。覺得雙腿都在顫抖著,站不住了,只能無力地滑著門框,緩緩癱坐在地上。

  幼時那一群官兵闖進來,將他的父母綁到院子里,然後在屋子里面翻箱倒櫃,掠奪一切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轉眼間,自己就變成了助紂為虐的奸詐謀士。合縱連橫之策,彈指一揮間,將千萬條的人命就這麽葬送了。

  當初還跟母親說要做個良臣,為天下蒼生,結果現在竟成了一個挑起戰亂的劊子手。

  這番選擇,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

  ——

  “請問季先生是住在這里嗎?”

  聽見門外似有人聲,雲霽勉強扶著門框站起來。他既然裝作成竹在胸,就不能讓他人看見一副頹然的樣子。

  “殷將軍這邊請。”門童請殷辰進來,雲霽回過神來,走到院中迎接。

  “季先生!”殷辰見雲霽走出門來便急忙走上前去。他是個年輕的後生,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高大,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笑起來的時候一口小白牙,還有兩個梨渦,使得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小一些。

  他大步走到雲霽跟前行了個禮,“方才的一番對話,多有得罪。事後我才聽芮深和邊興說了,季先生事前做的那麽多的事,明明是有功之人,卻被我們……唉,真是非常抱歉,慚愧萬分。”

  雲霽淡然地笑笑,謾罵和詆毀他上輩子已經聽得夠多的了,早已經沒什麽感覺了,“殷將軍不要放在心上,季某只是聽從陳將軍的指示而已。”

  “我也聽說了,若不是有季先生事前做了那麽多的打算,恐怕很難這麽一路順利,長驅直入。”殷辰滿臉愧疚,準備再說些道歉的話,但見雲霽不願聽,便只好打住了話頭,隨著他進屋去坐坐。

  臨時的住所,沒有桌椅,只有軟榻。雲霽令人沏了壺茶放在軟榻的小茶案上,茶香裊裊,蟬鳴聲聲。

  “殷將軍可否給在下說說這一路的戰況?”雲霽這次沒能親自上戰場,終覺得有些遺憾。

  於是殷辰將這一路如何渡渭水,取虎牢關,急行軍三十里,攻入琛州城的事娓娓道來。他將那些慘烈的狀況都輕描淡寫,但雲霽聽著,卻仿佛耳邊有戰鼓擂擂,旌旗獵獵。

  遍地狼煙之中,無數男兒的身影,沖上去又倒下,層層疊疊,交替不止。

  那天下一統的太平盛世之下,是青山埋忠骨,是馬革裹屍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

  “季先生?”殷辰見他沈默不語,若有所思的樣子,小聲呼喚了一下。

  雲霽迎上他關切的目光,強裝了一絲笑意,“茶冷了,我讓人再沏一壺。”

  他未曾征戰沙場,只是曾經見過被軍隊鐵蹄蹂躪過的村莊。

  那一棟棟焦黑的房屋被燒得只剩骨架立在瑟瑟秋風之中,像一只無力的手,兀自伸向天空。

  那些已經冰冷的屍體直挺挺地淌在地上,血液合著黑泥和焦黑流了滿地。但不管流多少血,那土地依然是黑的,只有按上去的時候,會沾了一滿手的血。

  那些匍匐在屍體旁邊哭泣的人們,是哀傷的,是無力的,也是木然的。那一雙雙失去了希望的眼睛,空洞地睜著,看著。看著勝利者走進城中,看著城頭變化大王旗。

  ——

  殷辰覺得眼前這人有種如水的氣質,明明是男人,容貌也普通,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優雅得很,完全不似他們這些出身行伍的粗糙漢子。而時不時流露出來的眼神,也是他們這些人所不具備的哀傷與動容,還有一絲……決絕?

  他定定地看著季先生伸來倒茶的手。如白玉一般,白皙,纖細而修長的手,緩緩拎起茶壺,沏滿了白瓷的茶杯。

  他本來不渴,但看著那雙手不緊不慢地端茶,沏茶,放下,再把茶盞遞過來的時候,不知為何就渴了,抓起那杯茶一飲而盡。

  “小心燙!”雲霽喊出聲來。

  殷辰全部灌了一滿口才發現燙得根本咽不下去,全部噴了出來。

  可憐雲霽坐在他對面,被噴了滿臉的茶水,連頭發絲兒上都是成串的水珠滾落了下來。

  “啊啊,季先生!”殷辰急忙起身想用袖子幫雲霽擦臉,雲霽捂著臉往後縮了一下,絕對不能讓人碰著他的臉,結果隔在兩人中間的小茶案也被俯身過來的殷辰撞翻了。

  茶壺、茶盞全部被撞倒,茶水灑了一軟榻。雲霽退得及時倒沒有被燙到,只是褲子被弄濕了,但加上之前被噴得滿臉水,前襟也是濕的,頭發也是濕的。真是無辜受害,狼狽不堪又哭笑不得。

  “季……季先生!”殷辰已經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扶正茶案,拎著茶壺,看著季先生的臉色。

  “有話改日再說,季某要先清理一下。”雲霽下了逐客令,閃身往里間走。

  殷辰想跟上,但里間的門在他面前戛然關閉,看來季先生是生氣了。

  ——

  雲霽真是有些生氣了,但氣著氣著又有些好笑,年輕人毛毛躁躁,也不知道在緊張些什麽。

  他用芊子挑了面具細細擦拭,將面具全部打理好了才記得要去將自己洗一下。頭發上和脖子上都是殷辰那個混小子噴的茶水,不清理一下的話始終有些不舒服。

  雲霽準備打水洗洗臉,再擦擦頭發,但門外又是一嗓子,“陳將軍來了。”

  殷辰剛離開,陳博涉就來了,雲霽真是無奈了,這兩人就跟串通好了要拆臺一樣。

  陳博涉這次學乖了,走到里間門口知道敲個門,“季先生,聽殷辰說你在里面。”

  照陳博涉的性子,若不說個話搪塞一下的話,肯定就闖進來了。

  雲霽急中生智,“請將軍幫我打盆水來吧,剛才打翻了茶水,潑了一身,想清理一下。”

  “要……要……洗澡嗎?”陳博涉想到了那個月夜,不由得喉頭有些發緊。

  “要不還是不勞將軍動手了,季某一會兒就出來。”雲霽道。

  “不……不用……”陳博涉想著季先生在里面可能是脫了衣服,頓時便有些焦躁了,趕緊轉移註意力,跑去井邊打水。

  伺候雲霽的小廝看著堂堂大將軍一邊傻樂,一邊出來打水,簡直驚呆了。想獻個殷勤說不勞您動手,但大將軍就跟完全沒聽見似的,將井口打水的軲轆,拽得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

  打上了水之後,又樂呵呵地挑去了里間。

  這季先生面子可太大了,把陳將軍使喚得……跟條狗似的。小廝轉了轉腦袋,腦子里突然冒出了這個形容詞,哎呀,真是太不敬了。

  “先生,我打水來了。”

  屋子里沒有動靜。

  “先生,那我就……進去了?”陳博涉躡手躡腳地放下挑子,推開門。

  除了幼年時調皮搗蛋,欺負過堂妹之外,陳博涉還沒對誰起了這樣逗弄的心思,但不知為什麽,見了季先生一本正經的樣子的時候,他總想看看他那個沈穩樣子之外的表情。

  他鬼鬼祟祟地將門戳了一條小縫,見沒人應,也沒人呵斥。又壯起膽子將門推開了一點,還是沒人答應。

  難道季先生正在換衣服?陳博涉想到季先生白皙的頸子,單薄的胸膛和纖細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去想象那粗衣布服包裹之下的身子是怎樣的一個光景。一定也是如他的手腳一般漂亮。

  “季先生……”陳博涉悄悄探頭進去,屋子里卻沒人。

  “請陳將軍把水放到屋子里面便好。”季先生的聲音從陳博涉的身後傳來。

  陳博涉那些小動作和小心思全部被雲霽看在眼里,又想笑又無奈。

  怎麽這一世的武孝帝,竟這般孩子氣?

  不過……武孝帝的真實性子到底是怎樣,雲晗昱是不大懂的。

  那個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男人,在他面前也是絕對強悍的,說一不二的存在。那如鷹般的眼睛仿佛能將他一眼看透,而遒勁有力的手臂總能把他箍得動彈不得。

  除此之外呢?雲霽想起來與男人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那時他迷路了,而男人沒穿龍袍,也沒帶侍衛,就這麽在禦書房里隨意溜達,結果與他碰了個正著。

  那時的男人還年輕,二十多歲的年紀。不似後來那般沈默寡言,倒是有些風流的姿態,也有些孩子氣的舉止。

  可是跟眼下的這個人是一樣的嗎?

  陳博涉轉身見雲霽站在他身後,將他的猥瑣姿態全部看在眼底,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他將水放到房中之後,出來的時候還撓撓頭,鬧了個紅臉,結結巴巴地說,“那個……臨東公和香國公明天就到了,我……我是想讓先生陪……陪我同列席。”

  雲霽戴著面具,換了一身白袍,還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我就不陪同了,反正將軍也明白我的意思,我們要西北部的土地,好對樺國形成圍攻之態勢。”

  “哦……”陳博涉悶悶不樂的答應,只得公事公辦,體恤下臣,“那季先生好好休息,我這就告辭了。”

  “將軍走好,不送。”雲霽與他擦肩而過,準備進入里間,把門關起來,但誰知交錯的瞬間,竟被陳博涉拉住了手腕子。

  “為什麽……殷辰能隨時來找你?”陳博涉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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