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鳥

　　霍先生回來時已近深夜。

　　偌大的客廳一片黑暗，瀰漫著一股冰冷的氣息。

　　這是許慎走後第一百零五天。

　　他沒有開燈，逕直走到了沙發前。

　　沙發很柔軟，以至於他在坐下時重重陷了進去，以一種溺水的姿態。

　　沙發是許慎選的，霍先生還記得當初運回來時許慎眼中的光芒。

　　許慎開心時，右邊的嘴角總會輕輕上揚，拗出一個小小的梨渦。

　　淺淺的，圓圓的，有一股童真的味道，他閉上眼努力回憶起那個梨渦的形狀。

　　陽台處忽然傳來一聲鳥叫，霍先生睜開眼，把頭朝那個方向微微斜了下。

　　是許慎養了兩年的一對鳥。

　　這樣想來，他抬眼環顧了下室內，這整間屋子，似乎都還留有許慎的氣息。

　　霍先生緩緩吐出一口氣，將頭後仰，倚在靠背上，看著頭頂的天花板。

　　許慎其實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鍾愛的，一向是張揚的美人。

　　而許慎，就像水一樣綿軟。

　　他總是這樣溫柔，無聲無息地就將所有事情都辦好，等到自己察覺時，已經完全沒有插手的必要了。

　　有時候他覺得這種體貼讓他倍感壓力。

　　許慎的長相也不符合他的標準。

　　眼睛太圓，嘴巴太小，睫毛不夠濃密，卻又過分的長。

　　就連嘴角的那個梨渦，他都不喜歡。

　　那他和許慎又是如何在一起的呢。

　　似乎是許慎先開始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總能收到許慎發來的短信，妥帖又不過分，恰到好處的問候。

　　他當時正在感情空白期，就一直不鹹不淡地回應著。

　　然後，這種有些曖昧的關係就順其自然地維持了下來。

　　他還記得那個晚上。

　　兩個人吃完晚飯回來，他看著許慎走進小區門口，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許慎忽然回過頭來對他說：「我們在一起吧。」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了那裡，昏黃的燈光灑在許慎臉上，模糊了五官，有一種朦朧的美。

　　他聽到許慎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我們在一起吧。」

　　他當時是怎麼回的呢，「那就試試吧。」他記得。

　　這一試就是五年。

　　竟然都過去五年了。

　　這期間也曾有過爭吵，他也不是沒有過別人，畢竟他這樣的身份，如何能只守住一個人。

　　許慎其實從未責怪過他，總是默默隱忍著。

　　只是每次，他一接觸到許慎的視線，就會產生一股無法抹消的愧疚。

　　那樣專注的視線，就像是夜裡靜止的墨藍色海水，深沉又凝重，盛滿了悲哀。

　　他覺得自己大概無法擺脫了。

　　許慎早已以一種無聲的姿態，侵襲到他的生活裡。

　　他會注意到自己對羊毛過敏，於是避開所有含有羊毛成分的衣服。

　　他會察覺出自己對香菜的厭惡，於是餐桌上再也沒有出現過香菜

　　他所有無聲又細微的小動作，許慎都明晰其中的含義。

　　客廳裡掛的是自己喜歡的那位攝影師的作品，陽台上擺放著自己一直鍾愛的花卉，就連深夜疲憊歸來，許慎遞上來的那雙軟拖，都讓自己覺得這般舒適。

　　他的房子，衣物，甚至於他整個人，都沾染上了許慎的氣息。

　　那種繚繞不散的氣息。

　　而自己又是如何對許慎的呢。

　　似乎永遠都是忽視。

　　許慎愛吃什麼呢，他不知道。

　　許慎喜歡的電影類型呢，他也不知道。

　　許慎曾經擁有過的夢想呢，他依舊不知道。

　　他這樣問了自己無數個問題，又努力地去回想關於許慎的一切，所能想起來的，也只有那個梨渦而已。

　　與許慎相比，他總是這般不上心。

　　陽台處的鳥又叫了一聲。

　　霍先生的思緒又轉到那對鳥上。

　　是了，這對鳥，這對許慎買回來的鳥。

　　他還記得那天是自己的生日，心血來潮般地，他推掉了友人準備已久的聚會，呆在家裡等許慎回來。

　　聽到門被打開的一瞬間，他似乎嘗到了一絲緊張的味道。

　　他坐在沙發裡，看著許慎的身影慢慢朝他走來，在逆光中。

　　及至眼前時，他才發現，外面好像下雨了，被雨水打濕的額發緊緊貼在許慎的額頭上。

　　他的白襯衣也被淋濕，整個人都有些狼狽，但這並不妨礙許慎眼中的光芒。

　　他的眼睛是那樣明亮，幾乎要賽過頭頂的吊燈了。

　　許慎舉起手中的東西，對自己說道，「霍先生，我把這個送給你好嗎？」

　　言語間，無限溫柔。

　　他手裡，是一隻鳥籠。

　　再後來，作為自己生日禮物的一對鳥，卻是被許慎養了兩年。

　　原來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那對鳥開始不停地鳴叫起來，聽在耳裡卻有些淒厲。

　　霍先生動了動，最終還是站起身，他來到客廳的一角，拿起許慎擺放在那裡的鳥食，向著陽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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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後。

　　霍先生引著他的友人進入室內。

　　經過幾個月的漫長裝修，屋子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

　　他在告訴友人不必拘束後，就逕自去了廚房。

　　端著茶水邁入客廳時，霍先生聽到陽台處傳來一陣聲響。

　　原來友人已經移步去了陽台。

　　霍先生向著陽台走去。

　　因為是圓杯，所以很容易保持平衡，但仍不時有滾燙的茶水因著走動溢出。

　　走到陽台入口處的時候，他看到背對著他的友人回過身來，指著盆栽間那個小小的鳥巢，驚喜地說道：「老霍，沒想到你還養了一對白頭翁啊。」

　　白頭翁。

　　白頭翁，他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原來許慎養了兩年的那對鳥是白頭翁。

　　他忽然覺得手中的托盤變沉了，茶水也似乎冷了下來。

　　那對鳥兒突地鳴叫起來，一唱一和的聲音在晴空中歡快著交纏向上，飄入雲端。

　　這是許慎去世後第兩百八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