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個老太婆,一個即將七十歲的老太婆……
出了檢票口,緊張的細胞才得以鬆弛。明明知道沒事,坐電車時,我還是戰戰兢兢地低著頭,生怕一抬起頭來就被人識破。對面坐著一位年輕學生,對我這老太婆毫不感興趣,自始自終埋頭看他的漫畫,但我還是擔心得不得了。
不能這麼緊張,一定要有自信。只要坦然大方就好了,大大方方就不會引人起疑。
售票機的旁邊有面鏡子,我若無其事地站在鏡子前端詳。看吧!不管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氣質高雅的老太太。
絕對要有自信,這是最重要的。
嗯,我在車站前張望。這個車站不大,有個賣彩券的攤販,沒有接駁公交車。交通方便的話會帶來更多的觀光客吧?高顯先生常這麼說,不過他會再笑笑地說,這缺點也是它的優點。
出租車招呼站的招牌早已銹蝕斑斑,真的會有出租車出現嗎?等了約十分鐘,果然有一輛出租車駛進招呼站。司機滿頭白髮,看起來精神不錯。
「請到一原亭。」我說。
「一原亭……好!知道了。」
司機按下計費表,回過頭又說:「那家旅館沒營業了吧!您不知道嗎?」
「嗯,我知道。發生意外了嘛!」
「是火災,大概有半年了吧!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不過那間旅館應該就是走霉運吧。」
看來這位先生很多話,口沒遮攔又滔滔不絕。他從照後鏡裡看了我一眼後說:「太太,您該不會是那家旅館的人吧?」他的語氣中帶了點試探的意味。
「我只認識老闆。」我答。
「是喔!那就不用我多說了嘛!」
「不過,我是第一次到一原亭。」
「我想也是。常去的客人不會叫它一原亭,而會稱它為迴廊亭。」
「迴廊亭?」
「聽說那旅館是好幾棟分開來的建築,有迴廊相連,所以大家才會那樣稱呼。」
「哦,原來如此。」
「那間旅館還滿有名的呢!雖然不能住太多人,但聽說有位很了不起的作家長期住在那兒。我們也想去住一晚,可惜沒緣分啊!」說完司機便開朗地笑了笑。
「附近的人常談起當時火災的事嗎?」
「是啊!畢竟是不尋常的事嘛!」話一到此,他突然改變了語氣又說:「也不會,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聽說旅館已經完全修好、恢復原狀了,您不用擔心。」
他慌慌張張地改口,大概一時疏忽差點說出八卦。要是被迴廊亭的人知道,肯定會招來白眼。
不久車子進入山區,未鋪柏油的山路持續蜿蜒著。人煙稀少,但參天的古木卻更加濃蔭。
車子更深入山中,接著出現了幾條小岔路。各個岔路的入口處,豎立著各旅館的招牌。我們接連不斷地駛過一個又一個招牌,最後在山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新招牌,上面寫著「迴廊亭」三個字,而招牌的角落寫著小小的「一原亭」。
我在旅館前下了車,但沒人出來。踏入純日式的玄關,我喊了兩聲。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腳步聲,旅館的女主人從右邊的房間走了出來。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變得僵硬。這是第一道關卡,若過不了這一關就什麼都別提了。
女主人恭敬地將兩手放在膝前問道:「是本間夫人嗎?」
女主人的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臉上化了濃妝,一副嬌艷欲滴的模樣,要說她三十多歲也不奇怪。我不由得升起一股嫉妒的感覺。
「是的,臥室本間菊代。」保持強硬的姿態,我得維持符合外表年紀的衰老氣息才行。我一個人在鏡子前不停地反覆練習,不就是為了此時此刻嗎?雖然總覺得還差了那麼一點。
兩人之間一陣空白之後,女主人眉開眼笑地說:「久候您的大駕光臨。那麼遠的旅途,您辛苦了。」
望著她的表情,我有種勝利的感覺。女主人未有絲毫起疑。
脫下鞋進入旅館之後,女主人一臉親切地笑說:「馬上就帶您進房間。我們奉命為您準備了個很好的房間。」
「不好意思。」說完我低下頭,持續微笑著。「有關房間的部分,我有個不情之請。」
「啊?」女主人一臉吃驚的表情說:「您有何要求嗎?」
「一個小小的要求。」我微笑低著頭,又裝腔作勢地抬起頭說:「外子之前住過這裡,跟我說過從他當時住的房間往外看,景觀非常棒,因此叫我來時也一定要住那間。」
「是嗎?這樣的話,我們就依您的吩咐安排房間,請問是哪間房?」邊說,女主人的眼角露出些許不安。
「我先生說是『居之壹』。」
我一說完,她明顯地驚慌失措。「是『居之壹』嘛?如果您希望住那間是無妨,不過……」
此時,女主人的腦海裡一定亂糟糟地不停打轉。該靜靜地聽客人的請求呢?還是先說清楚,免得日後節外生枝?「居之壹」正是她頭痛的癥結,我決定暫且解除她的煩惱。
「您是介意以前發生過的事,是吧?沒關係的,這我都清楚,但我還是想住『居之壹』。我聽出租車司機說,旅館已經重新裝潢過了,不是嗎?」
救援奏效。女主人放心地小聲歎息道:「是的,原來您已經知道了。真的可以嗎?重新裝潢後,那兒還沒人住過呢!」
「我要是介意那種事的話,早活不到這把年紀囉!請帶路吧!」
女主人終於點頭答應。「好的,這就帶您去。當然,『居之壹』早已收拾乾淨,隨時都能入住。」
「很抱歉,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我稍稍鞠了個躬。
女主人帶路,朝房間走去。其實即使她不帶路,這個地方我也十分熟悉。旅館中間有個中庭,呈四合院的建築樣式,別館與本館相連。從距離本館最遠的一棟起,分別取名為「居」、「路」、「葉」、「荷」,其中的房間分別取名為「路之貳」、「葉之三」等等。而我要求的「居之壹」則是位於最面的邊間。
從本館到別館,有條長長的迴廊通道,迴廊的兩旁有幾扇窗戶,可以眺望四周景色。從本館走到最深處「居之壹」的路上,左手邊有個中庭,迴廊便以逆時針方向蜿蜒。中庭裡有個大水池,迴廊其中一段就是跨越水池的橋樑。
穿過幾棟建築物之後,我們走到最裡面的「居」棟。這一棟有兩個房間,面對中庭的就是「居之壹」。女主人走在前面領我進入房間,頓時,我聞到一股新裝榻榻米的味道。
「讓我把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一下吧!」
女主人也發覺空氣裡滲著草蓆的味道,然而我還是婉拒了。因為現在是三月,外面的空氣還很冷。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盡快一個人在「密閉的房間裡」獨處。
女主人將房間的設備、電話的使用方法以及隨時有熱水洗澡等等大致說明了一下,禮貌性地說了聲「請休息」後即欲告退。我向她鞠了躬之後連忙叫住她:「請問,一原家的人還沒到嗎?」
「是,還沒到,不過應該快了。他們訂的晚餐是六點半。」
我看了看手錶,時間才剛過了五點。
「晚餐前您可以先去泡湯。這會兒公共浴池裡沒人,一個人泡湯可舒服的呢!」
「哦!真的嗎?那我非去不可囉!」儘管嘴裡這麼回答,但這次我是進不了大眾池的。
女主人再度道了聲「請好好休息」,隨即離去。等完全聽不到她的腳步聲後,我趕緊把木門鎖上。
拉開了和式紙門、步出走廊,我透過玻璃窗眺望四周的景色。除了樹葉的顏色從秋天換成了春天之外,其餘的景色,大致和那天沒有兩樣——我記憶中那幸福無比的一天。然而,此刻我的心情又如何呢?可以說宛如從一塊烏漆抹黑的抹布裡,擠出了一滴滴的髒污與惡臭。
回到房裡,拉上紙門,這麼一來才不會有人瞥見我的身影。一想到這裡,我不禁全身無力,渾身癱軟地跪了下來。總算走到這一步了!想到接下來的事,我堅強地告訴自己決不能就此氣餒,我必須奮戰下去、堅持下去。
我拉過皮包,取出一面鏡子,戰戰兢兢地瞄了一眼。圓圓的鏡片裡,映著張白髮蒼蒼的老婦面容。兩頰鬆弛,眼尾堆著一條條深深的皺紋,怎麼看都像是年過六旬的老太婆吧?鏡裡的容顏再度讓我鼓起勇氣,但不可否認,此刻我的心情感到特別孤寂落寞。
*
女主人說晚餐是六點半,那時,一定會碰到一原家的人。在高顯先生的告別式上,我以這身裝扮出現時,當時會場一團亂,應該沒人注意到我,但今天可就不一樣了。
晚餐之前最好再補補妝。補妝之前,最好先洗個澡。晚餐時,若有人邀我共浴,也好藉此婉拒。
進入浴室,我先在浴缸裡放熱水,然後站在洗臉盆前卸妝。眼前一張老太婆的臉,在模糊中逐漸退去,下面是年輕的肌膚,三十二歲的肌膚。
卸妝過後,我陷入另一層憂鬱,因為這已不是原來的我。我身上只有一部分的皮膚是正常的,其餘都是手術植皮過後的痕跡。不知是哪個大學教授在電視上說的,先在整形外科技術相當進步,所以就算沒變裝,我想能認得出我的人可能也不多。
我小心翼翼地拿下假髮,拿頂乳白色的漂亮假髮。最近,有很多專門製作女性假髮的公司,只要肯花錢,任何需求都可以接受定制。我拿著本間菊代夫人的相片去,表明要這樣的假髮,宣稱是拍電影要用的,那個公司的人也毫不懷疑地就答應了。
其實,我本來是想染自己的頭髮,因為不知道假髮會在什麼情況下走光。我若無其事地請教美容師,他說走光也補上完全不可能。所以,把我的頭髮漂白兩次,使它看起來像淡淡的金髮,然後在金髮上染上一層淺藍色,就可以勉強算是一頭銀髮了。我狠下心照著美容師的話做,卻換來悲慘的下場——頭髮確實是染色了,但卻毀了髮質,連頭皮都潰爛了。儘管染了藍色,卻和自然白髮相差十萬八千里遠,逼得我不得不把頭髮全部剃光。
*
最後只好戴上假髮,沒想到結果竟然比想像中要自然許多,我想不知道的人,應該也看不出來吧?早知如此,一開始這麼做就好了。
浴缸裡的熱水滿了,我脫下和服,全身赤。裸地站在鏡前,茫然地望著一個三十二歲瘦削女人的胴體。我轉過身,回頭看著背脊,背上也是一條條醜陋的燒傷痕跡,像是貼了一張島嶼地圖。我無法忘記,也永遠無法消去心中的怨恨。
我把整個身體浸在浴缸裡,手腳伸直。我要趁著現在放鬆一下,因為今後我可能再也不會有這般舒適的心境了。
我用雙手仔仔細細地撫摸著身體各處,當手紙碰觸到那貧瘠的胸部時,一股沉甸甸的感覺,從心底不斷蔓延開來。曾經溫柔地吻過這個乳。頭的男人,只有他一個。
二郎!我的二郎!
我忘不了與他相處的朝朝暮暮,那是我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甩了甩頭,想甩掉腦海裡的一切,因為那段最棒的回憶裡,緊緊繫著我最痛苦的記憶。
如地獄般痛苦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