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兩個人從白家一直走到路迦的學校附近,夜裡溫熱的暖風驅走人心間的煩躁,路迦終於平靜一點。
他本不應該哭的,得知姥爺去世的消息時他沒有哭,面對雙眼紅腫的舅媽時他也沒有哭。穆溫然只是打來一個電話而已,他的眼淚就控制不住流下來。
好像從第一次見面,他就經常對著穆溫然哭。
「心情好點了嗎?」穆溫然在學校對面的賓館前停下,轉頭看一直默默跟在身後的路迦。
看吧,又是這樣。
穆溫然總能一眼看穿路迦的情緒,讓他無處躲藏。
路迦不知該如何回應,穆溫然似乎也沒想他回答,直接走進賓館。
路迦跟在穆溫然身後,眼看著他拿身份證開了一間房,然後又眼睜睜看著穆溫然拿了房卡,往賓館裡面走。
路迦:「……」他是該跟上去還是跟上去。
房間裡有兩張單人床,穆溫然把錢包和房卡扔在其中一張床上,路迦自覺坐到另一張床上。
穆溫然:「你洗澡嗎?」
路迦:「……咱們今天要住這裡嗎?」
穆溫然坐下和路迦面對面:「你不想去我家,也不想待在家裡吧?」
是。
這讓路迦怎麼開得了口,氣餒低下頭:「我覺得這樣不好。」
「什麼?開房嗎?」
路迦抖了一下,「開房」這個詞聽起來好奇怪啊:「不是……我是說我自己。」
他低著頭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洩露了自己緊張的情緒。他知道自己今天做得所有事都不對,不應該騙舅媽,不應該讓穆溫然擔心,不應該哭……
他明明已經十六歲了,為什麼不能更成熟一點呢,他想快點長大啊。
「路迦。」穆溫然似乎歎了口氣,路迦的眼眶又發熱,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糟糕,又給周圍人添麻煩。
可是他也好痛苦啊,姥爺去世了,他沒能見他最後一面。白奕躲在角落裡掉眼淚,舅媽每隔一小時就去一次廁所,回來的時候眼睛通紅,舅舅也滿目倦容,疲憊不堪。
路迦其實很少當著家裡人的面哭,就像他說得,他還沒有白奕愛哭。所以這一次也是一樣,他沒哭,只是偶爾在夜裡醒來,眼角是濕的,喉嚨乾澀,像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噩夢卻想不起內容,他有一點難過。
「我是不是做錯了?」眼淚掉落在手背上,燙得路迦說不清話,「就……很糟糕。」
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很糟糕?
「沒有。」穆溫然坐到路迦的床上,坐在路迦的旁邊,他只說了兩個字,就讓路迦有了安全感。
「姥爺去世了……」路迦攥緊拳頭,眼淚沾在睫毛上滑過臉頰,又順著下巴滴落,掉在手背。
這太狼狽了。
再沒有人會分一樣的糖給他和白奕了,不會有人用溫熱的手掌拍他的頭,不會有人告訴他,他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姥爺是最懂他的長輩,可是姥爺去世了,他的親人又少了一個。
「我那麼努力的裝作很開心,你總是、一眼看穿我。」路迦哽咽著,「我藏得不好嗎?」
「很好了。」穆溫然輕輕撫摸路迦的頭髮,「已經很好了,路迦。」
「我就……總是哭。」路迦抽泣著擦眼淚,「明明不該這樣。」
在舅媽面前路迦不敢哭也不能哭,怕舅媽會擔心,怕她會就此遷就自己的情緒。
他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努力讓自己討喜,努力和別人打好關係,努力微笑努力打工,希望自己存在的有價值。
可是現在穆溫然在這裡,他就不想再笑下去,不想再假裝開心,不想乖乖聽話,只想告訴他,自己有多難過。
明明不應該這樣。
可是穆溫然在這裡,他一直緊繃的神經便不由自主鬆懈下來。
所以他才那麼怕見到穆溫然,在穆溫然面前他會卸下所有防備,沒有一絲秘密可言。
穆溫然其實並不太明白這種感情,他所處的環境他的家庭都讓他無法明白這種強烈的感情。
但是他想至親之人離開,應該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他不希望路迦難過,可是現在除了眼看著路迦哭,他沒有任何辦法。
穆溫然不喜歡這種無力感,這讓他感到焦躁,於是他伸手將路迦擁進懷裡,學著路迦以前安慰他的樣子,輕輕拍路迦的背。
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路迦首先想到的是抬頭,可他現在一定是花臉,想到這兒又把頭埋下,小口吸氣呼氣,希望自己別抽搭。
這就好像他上一秒還說著我要長大,下一秒就像個小鬼一樣撲進別人懷裡撒嬌。
路迦覺得自己這樣不好。
可是這個人是穆溫然,擁抱他給他溫暖又知他情緒的人是穆溫然,他下意識就選擇依賴。
過了好一會兒,路迦覺得不好意思,動動腦袋想起來,穆溫然卻捧著他的臉低下頭,兩個人貼得很近,近到路迦能看清穆溫然眼眸裡的自己。
穆溫然的注視太過專注了,他看著路迦,眼神深刻,似乎能吸走靈魂,讓人顫慄不已。
路迦卻不覺得,把住穆溫然的手腕,光明正大地回視。
氣氛有些微妙。
穆溫然垂下眸:「哭夠了?」
路迦:「……」他難得大膽推開穆溫然的腦袋,蹭著床單往床頭挪。
兩個人隔了一小段距離,路迦盤著腿低著頭。
穆溫然看不到他臉上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脖頸,微微凸起的喉結、下巴,再往上是嘴巴、鼻翼,路迦只給他一個側臉,他看不到全部。
或許他說錯話了。
沉默半晌,路迦再次開口:「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嗯?」
「就是……總是衝你哭,我在家不這樣。」路迦抱著脖子,「你不要嫌我煩。」最後三個字他超小聲的嘀咕。
「不會。」穆溫然手撐著床靠過去,賓館的床墊太軟,他一手陷下去,唇擦過路迦的髮絲,氣息噴灑在路迦的耳朵上。
路迦抬手摸摸耳朵。
「沒關係,可以跟我哭。」那雙浸過淚的眼眸比平時更明亮,終於看到少年的正臉,穆溫然十分自然地為他撥開黏在眼周的頭髮,「我不介意,只是別躲著我。」
路迦哭了那麼久,聲音帶著鼻音,比平時說話更糯一點,迅速看穆溫然一眼又低下頭:「我不是故意躲你……對不起。」
「沒什麼可道歉的。」穆溫然道,「只是我擔心而已。」
「之前在電話裡你也這麼說。」
「嗯。」穆溫然揉揉他的耳垂,「不是你要我凡事不要瞞著你嗎?」兩人之間的約定他沒有忘,他擔心路迦便直言擔心。
路迦倒在床上:「我已經不難過了。」穆溫然靜靜看著他,他扯過枕頭蓋住臉,「不要拆穿我,你就當我已經不難過了。」
「好。」
「……還是有一點點難過的,馬上就要開學了,作業都沒寫完,你們呢,大學有作業嗎?」
「話題轉得有點生硬。」
「請跟著我的步調走下去!」
「嗯。」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會兒,眼看時間不早,路迦先去浴室洗澡。
路迦洗過澡出來,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浴室傳來辟里啪啦的水聲。
側耳聽了一會兒,他爬起來甩甩頭髮開始翻櫃子,他頭髮沒擦,想著床頭櫃會不會有毛巾,結果卻翻出一個方形小盒子。
待到穆溫然出來,看到路迦規規矩矩坐著,手放在膝蓋上:「你在幹嘛?」
路迦歪頭,頭髮都順著一面滴水:「我想要條毛巾。」
「等會兒。」穆溫然手裡抓著一條,但已經被他擦濕了,他走到路迦身邊,和路迦是一個思路,去開櫃子。
路迦眼瞅著他把方形盒子翻出來,眨巴幾下眼裝傻道:「這是什麼啊哥哥,我都不認識。」
穆溫然:「避孕套。」
路迦:「……」
穆溫然:「要打開看看嗎?」
路迦:「不要。」
「嗯。」穆溫然把那盒避孕套扔進抽屜裡,「打開要錢的。」
路迦:「……」所以他都說不想打開了。
穆溫然走去洗手間把吹風機插上,自己吹了兩下就叫路迦:「過來。」
「你好像在叫狗。」路迦趿拉著拖鞋走過去,「哦我好像是誒……」他還記得那個再當著穆溫然面哭就是狗的賭約。
路迦任由穆溫然撥弄自己的腦袋,吹風機把他前額的發都吹起來,他仰著頭閉著眼:「你想聽我叫兩聲嗎?」
吹風機聲音太大,穆溫然把它關上:「你說什麼?」
路迦半睜開眼:「汪汪。」
穆溫然蓋住他的眼睛往後推了一下,自己靠到牆上笑:「是不是傻?」
折騰了半天,終於關燈睡覺。
床頭開著一盞燈,兩個人躺在各自的床上,路迦只看到穆溫然的背影。
他閉上眼卻遲遲睡不著,聽到布料摩擦聲,剛想睜眼看,一直晃眼的燈光就消失了。
穆溫然把燈關了。
路迦用被子蒙住臉。
被遷就了,被照顧了,為什麼莫名有點開心呢。
很多話我都張不開口說,如果你能讀懂我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