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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秀色》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魂遊何處

看見大成這副呆傻樣子,黑嬸子早就忘記了自己是在別人家中擄掠,彎起胳膊,用手肘擦擦臉上的亂發,很不耐煩的伸了一隻雞過去推搡大成:“快點!給嬸子遞繩子來!”

那隻被當做推搡的工具的母雞,早就昏了頭腦,頭頂到大成肩膀上,眼一黑,張嘴就叨了一口,大成渾身打一個激靈,跟開了竅似的蹦了起來。

“你,你放下,我,我家的雞!”他忽然就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身子也能動了,劈手就去搶叨醒自己的那隻功臣雞,可惜,黑嬸子對待即將到手的獵物護得死緊,那隻推搡大成的手急忙後收,嘴裏殺豬般的叫起來:“敢從老娘手裏搶東西,你小子活膩歪了吧?真是沒娘生沒爹教的下賤東西,這是你家的雞嗎?這模樣兒,就是我家雞的模樣,喪良心的,偷了我家的雞放到你家的雞圈裏來了,我呸!”

一口濃痰,激射到大成的臉頰上,兩隻掂著雞的胳膊,對著大成勇猛的揮舞著,黑嬸子的本意,是要借此嚇走這個村子裏出了名的“麵瓜”,少年臉皮薄,就算是不麵的個性,也通常不敢跟個成年的婦人拉扯。

不料,今日的“麵瓜”忽然不麵了,那口濃痰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張大成同學“怒向膽邊生”,雙手使不上勁來,竟然一頭對著黑嬸子撞過去。

還隔著木柵欄呢,這枚重型炮彈就一擊而中,頭頂到黑嬸子肥胖的肚子上,還張著兩隻抓雞的手的婦人,失去了平衡,“轟”然後腿,趔趄了兩步,蹲坐在了地上。

兩隻絕處逢生的母雞,頓時大張翅膀,沒命的從魔爪中逃了出去,雞圈裏,又一次奔騰鳴叫,那隻僅剩的大公雞,終於也想起來要大展雄風,不再拚命的逃跑,反而湊上來,把一顆雞頭,高高的揚起,翅膀微聳,似要爭鬥一番似的。

此刻的大成已是一身狼狽,比沾了滿身雞糞的黑嬸子,形象也好不到哪兒去,腳底下也被木柵欄拌了一下,生生用腿塌平了柵欄,迅速從地上爬起來的少年,疼痛與屈辱,使他的勇氣倍增,薅起了兩根歪斜的木棍,一聲撕裂般的吼叫,就從這個單薄的少年口中發出:“滾!從我家滾出去!再敢上門來找事,我砸斷你的腿!”

好麽,這兩句話,連結巴都沒有,語畢,還伴隨著風聲,那兩根木棍,“嗖嗖”砸向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的黑嬸子。

一根奔向黑嬸子的胖肚皮,“梆”一聲,另一根在黑嬸子胖臉旁邊落了地,濺起一股子塵土,隻聽“嗷”一聲慘叫,萬料不到遭受如此冷遇的婦人驚懼的從地上爬起來,連屁股上的汙物都顧不得拍打,拔腳就往外竄:“救命啊,張家小子要殺人啦——我的個天爺爺,你們等著——”

一幕鬧劇,暫時戲劇性的收場,屋子裏,渺渺恍覺身上的力氣被抽空了,軟軟的扶了門,打開,慢慢蹲坐到了門檻上,汗水,從額頭直淌下脖頸。

二丫飛一般奔出去,大叫“哥——”然後,是稀裏嘩啦的哭泣聲。

大成又是木訥的樣子,臉上的紅漲漸漸褪去,眼睛裏,又一次掛上了擔憂與緊張,嘴裏弱弱的:“二丫,不哭,不哭,那黑——嬸子,不會再來了,有大哥在呢。”

“可是,可是,黑嬸子不會這麽輕易的就拉倒的吧?哥,你——”二丫漸漸止住了抽噎,又擔憂起自家的命運來。

大成已經彎了腰,去重新收拾那塊壞掉的柵欄,嘴裏微微歎了口氣:“都怨大哥平時忒軟和,總叫人欺上門來生事,這次,大哥不怕了,憑她家怎麽樣來鬧,咱都頂著!”

王大娘站在院子裏,撩起衣襟兒沾沾眼角兒,扯了一抹辛酸的笑:“大成這話在理兒,你們放心,我這就去跟當家的說,要是她家人敢來鬧騰,咱就豁出去,到村長那裏去評評理,我們作證,都是她家的不是,絕不能再讓你們平白受了氣去!”

過去的種種,王大娘夫婦也是看在眼裏的吧?之所以從來沒有這般明確支持過,除了因為尚且沒發生多大的事兒,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你自己都不反抗,憑啥別人幫著得罪人?

二丫送走了王大娘,回身與大成一起合作木柵欄,把跑到外麵來的雞群攆回去,經曆這麽一場襲擊,明後天的雞蛋,怕是會少上幾個吧?

兄妹兩個都沒去瞧瞧小妹妹的臉色,大成是尷尬,二丫呢,說不得也有點兒生氣,都是自家兄妹,這樣逼迫著大哥長大,何苦來哉?

渺渺的冷汗終於出透了,這個結果,她也說不清是想要的不是,本來要上前說些什麽或是幫忙幹活的身體,控製不住的打著哆嗦,心裏,有一聲綿長的歎息。

那個冷酷的要大哥長成有擔當的男人的靈魂,應該就是自己的本身,那麽,在自己心靈裏哀哀歎息的這一個,也是自己嗎?還是本尊殘留下來的意念?

漸冷的寒風,順著屋簷流動著,渺渺閉了眼睛,感覺身子沉進了冷水中,涼涼的,森森的,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怒斥:“這麽小的年紀,就心地如此冷酷,還認不認自己的親爹?還認不認你的同胞姐姐?”

似乎,王大爺的聲音也在院子裏響起過,三小姐都聽得不分明了,恍恍惚惚的竟至睡了過去一樣。

直到那兩兄妹發現渺渺坐的太久了,始終不發聲音很不對勁兒,上前來叫,卻發現小妹妹緊閉雙眼、麵色潮紅、額頭滾燙,才算是慌了手腳。

再尷尬再自責也無意義了,二人抬了妹妹上床,大成腳下生風,跑出去請郎中來看病。

似乎,那冷水正在緩慢的燒沸,一會兒比一會兒熱,又仿佛還在冷水裏,一會兒又比一會兒寒,渺渺痛苦的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隻想要大叫要從冷水或是沸水中掙脫出來,可是那水竟像是有了知覺,攪動起萬千的手臂,把她層層的捆綁了起來,喉嚨,就像是也被燒紅的鐵鎖鎖住了一般,憑她怎樣張口,也不發一丁點兒的聲音。

或許,大成在別人的欺壓下不會還擊,當時的感受也是如此的煎熬吧?迷迷糊糊中,三小姐倒反而理解起大成來,誰又願意受欺負呢?誰又感覺不到那種受辱的痛苦呢?自己采取的方式,也許還是過激了點兒吧?

前世的姐姐不是曾經指著渺渺的鼻子說過嗎:“你隻會抱著自己受的那點子委屈,卻不曾替別人想想委屈嗎?你想讓別人都順著自己的心意,卻不考慮考慮你自己長的順我們的心意嗎?”

難道,自己真的就這麽偏激,忽略了那個世界上親人的感受,隻是在一味的抱怨對自己不公平,一味的遷怒,一味的任性,以圖做出更出格的事兒來,讓他們揪心讓她們痛苦?

不是的!我想要擁有一個溫暖的家,我想要老爹和姐姐們也微笑的對著我,因為我驕傲的,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一次一次的錯誤延續了新的距離,又加深了一個個傷痛的痕跡,終於就走到了再不能挽回的程度——

可是,我已經用生命還回了這個傷痛,我不在了,老爹和姐姐們就可以忘記我這個恥辱,更加開心的享受自己的生活,我不在了,一切,就都美滿了不是嗎?

她的心,被撕扯的四分五裂,疼痛,一種錐心裂骨的疼痛,從靈魂深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花園別墅,再次清晰的出現在了眼前。

那棵開滿了花朵的合歡樹,樹冠更加開闊,綠蔭清幽,羽狀複葉晝開夜合,十分清奇,粉紅色絨花吐豔,一把把小傘似的花團錦簇,比之於當初,自己選擇這所別墅時,更見美麗。

年幼的她,曾經在這棵樹下絕望的哭泣,曾經對著絨花許願,請它們給死去的母親捎話,渺渺不願意沒有媽媽,你回來吧!

可是,合歡樹一年年開花,自己一歲歲長大,親生的母親,終究也沒有得見一麵,偶爾還會敲打一下傭人的父親,也慢慢漸無聲息了。

渺渺再次歎了口氣,盡管她還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這所別墅的大門是上了鎖的,她卻依然輕鬆鬆就走了進來。

自己住過的那間臥房,倒是有動靜的,三小姐忽然心中一喜,快快跑了進去,盡管,她的跑動如此輕忽,就像一陣風一樣。

這個寂寥的院落裏,真的還有一個喘氣的人,渺渺站定,是一個萬萬想不到的——男人。

那個強勢的,總是訓斥三小姐的那個男人,那個懷裏抱了嬌妻幼子,卻稱她為“克母的喪門星”的男人,那個完全顛覆了支三小姐對於“男人”這個名詞的所有幻想的男人,那個給了她生命為她的生活買單卻從不肯為她的二十六年生命添加溫情的男人,脫去了西裝革履,發絲中白發隱現,頹敗的、寂寥的、安靜的,斜倚在三小姐生前的座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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