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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恢復得比我當初想像的還順利。原來我擔心休假期間會和別人在技術能力上拉開距離,卻意外地發現沒有。對此我既高興又奇怪。我住院期間大家究竟在幹什麼?廠裡接了最新型機器的修理工作,誰都不肯上手,因為沒有說明書,是項嚇人、複雜、費時費力的工作。記得我以前也對這設備望而卻步,沒想到現在大家進跟當時的我一樣。
「不如把內部零件全部換掉更快些,這種機器很少進來,就為這一台從頭學習也太離譜了。」芝田對班長說,芝田是工人們的代言人,大家都不想沾棘手的活兒,喜歡照著一成不變的要領,去幹那些不用想就能幹的工作。
班長覺得總這樣不行,卻又不說出口。我一咬牙,提出要接下那項工作,說不挑戰陌生的機器,我們的工作水平就無法提高。班長又驚又喜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重新看看車間,我發現身邊不合理的地方俯拾皆是,比如操作程序巾有不少多餘的部分,工人的等待時間——即無所事事的時間太長,等等。我把注意到的這些無用功作為改良提案交了上去,改良提案是工廠獎勵制度的一種,優秀方案有獎金,可最近沒什麼人參與。我也很久沒寫方案了,不知道自己之前為什麼會放過那麼多的不合理。我在一周內提出了二十多項方案,還提交了試驗研究報告,班長看到這些時眼睛都瞪大了。一線員工寫寫研究報告並不是壞事,這至少對大家是一種意識改革。
總之,低能無聊的人太多。說他們勤勉,不過是因困為不會合理分配時間;說他們積極,不過是逃避其他困難工作而已。即便說工作只是生存手段,也沒見他們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愛好或特長。我真是每天都在失望。
就在失望到達頂點的時候,葛西他們約我去喝酒。我想拒絕,可他們說是為祝賀我康復,就不好推辭了。
那家小酒館從工廠走過去大約要十分鐘,店面很小,只能容納十幾個人,我們進去後差不多店裡就滿座了。我和葛西他們圍著桌子坐下。
「不管怎麼說,真是被捲進了超級事件。被擊中腦袋,光是想想就起雞皮疙瘩呀!怎麼說也是腦袋呀,一般人都認為沒救了。」喝了一杯酒潤了嗓子後,葛西用誇張的語氣說。周圍的人也一臉同意地點著頭。
「話說回來,不愧是阿純呀。」年長的芝田深有感觸地說,「他可不是魯莽行事,是想去救小姑娘才挨了槍。這麼有骨氣的人已經不多了。」
說什麼胡話!我覺得肚子直抽筋。當時的情況跟骨氣沒關係。以前我挺尊敬這個芝田,覺得他是個明白人,現在看來,不過是不合時宜不懂裝懂的凡人一個。
「如果是我碰上那種情況,就會這樣。」長得像隻猴子、言語輕薄的矢部則夫縮著脖子抱緊腦袋,「我會趴在地上,向神呀、佛呀、上帝呀,只要是能救俺一命傢伙們祈求,只要我能撿條命,其他人誰死了都無所謂。」
我—邊和眾人一起笑,—邊在想這個男人究竟害怕什麼。作踐自己逗大家笑的態度,卑微的眼神,他明顯是在害怕什麼。
不,不光是矢部,可以說現在我身邊的所有人都一樣。他們在害怕什麼?
終於,關於我的話題說得差不多了,談話轉向工作,但都是些水平低劣、毫無長進的對話。我沒參與談論,悶頭喝著純成士忌。很久沒碰酒精了,我覺得醉意急劇襲來,身體像是飄了起來,眼眶發熱。
「你好像今天又交了報告?」突然出現在我旁邊的,是剛才一直坐在遠處的酒井。他個子很高,面若骷髏,比我早兩年進廠。自從我回來上班,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說話。「真是努力;也別因為休假了就硬撐啊。」
「我沒硬撐,不過想盡量做點能做的事。」
「盡量做點能做的,這可怎麼辦呢?」酒井好住在笑,可看上去只是歪了歪臉,「可能你是休養夠了精力過剩,可也得考慮考慮周圍的人呀。」
「你是讓我袖手旁現?」
「沒那麼說,是讓你迎合節拍!」
「迎合酒井你,」我趕上他的目光,「不就是袖手旁觀?」
話音剛落,酒井抓住了我的衣領。
「住手!」芝田插進來勸架。
酒井咬牙切齒:「別因為大家捧著你就得意忘形!」
「都冷靜點!」芝田一邊勸一邊把酒井拉到別的桌子旁。酒井的憤怒像是還沒平息,斜眼瞪了我好一陣。
「有點兒說過頭了啊。」葛西給我倒酒。
我一口氣喝乾。「他這是嫉妒!」
「忌妒?」
「對,不甩管他。」聽我這麼說,葛西眼裡又出現了膽怯。
不用害怕酒井。他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弱者。看到別人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會懊喪地認為,假如有機會自己也行——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他們可能在想,只不過是自己沒在房產公司遇上強盜罷了。如此低俗的人,也許還會忌妒首例腦移植手術這一事實。
我覺得很開心,從沒覺得酒這麼好喝。我頭腦發熱,身體輕飄飄的。
我像是有些醉了,意識慢慢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