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夜晚的大學有種獨特的氛圍,表面上黑暗而寂靜,但又不是完全沉睡過去。走在校園裡,總能感覺到人留下來的氣息,還自目看見星星電點亮著燈的窗子。
搞研究原來就是這樣的,不眠不休地進行,不這麼做就無法取得進展,也不可能超越別人。恐怕那幫研究腦移植的傢伙們也是這樣。
光線極暗,和白天給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但我還不至於走錯路,畢竟都是早已走慣了的。我走進那幢不知去了多少次的建築,登上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台階。
房間的燈絕大多數都關了,唯獨堂元的房間裡透出一絲光線,果然不出所料。至少沒白走一趟,我放下心來。
我沒敲門便直接把門拉開。室內冷氣很足,一進門就感到一陣涼意襲來。透過書架可以看見正伏案工作的堂元的背影,他似乎沒有察覺門被打開了,可能是空調的聲音遮蔽了動靜。
我走到房間中央,把紙袋擱在大桌子上,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那傢伙終於注意到了,連忙豎起脖子轉向我。
「什麼呀,原來是你。」堂元做了個探呼吸,像是想極力穩住上升的血壓,「怎麼了,這麼晚了還來這裡?」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把東西從紙袋裡取出來擺在桌子上。
「好像是玩具鋼琴啊。」
「是的,就是那種小女孩家裡必備的玩具。」我敲了一下鍵盤,盒屬質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是京極瞬介的。』
堂元臉色大變,睜大了眼。「你去了京極家?」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剛見了他妹妹.就是那個京極亮子。」
「啊?」博士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到底去那裡幹什麼?」
「幹什麼?」我走近他,「這不是明擺著麼,我想知道真相。我已經受夠謊言了。我有權知道我腦袋裡裝的是誰的腦。」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關於捐贈者,我想我以前就對你說過了。」
「你剛才沒聽清楚嗎?我說我已經討厭謊言了。你告訴我的只是欺騙世人的說法,真正的捐贈者是京極瞬介。」
博士使勁搖頭:「你這麼說究竟有什麼證據?」
「我也調查過關谷時雄,他和我的性格變化怎麼也聯繫不上。京極生前的狀況卻和我現在的狀況有著不可忽視的一致性,就像影子和身體一樣。」
「一派胡言!首先,你的性格根本沒有發生變化。」
「夠了!」我怒吼道,「你手裡的證據要多少有多少,因為進行那麼多的測試!前幾天的音感測試難道不是顯著表現了京極對我的影響嗎?」我把整個手掌按在鍵盤上。「也許你們以為這樣就能蒙騙我,可你們有兩點想錯了:第一.我的性格正在被京極影響;第二,忽視了現在科學還無法解釋的東西的存在。」
「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
「直覺。」我用指尖敲敲頭,「現在就讓我向你這個腦科權威報告,人類的腦有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和京極亮子在一起時,有種驚人的一體感,她似乎也有同感。你再怎麼費盡心思隱瞞,我也不可能忘了那種感覺。」
堂元的眼睛裡射出一種和以往不同的目光,似乎不是在思考怎麼糊弄我,而是對我的話產生了興趣。但他還是反覆地對我念叨:「不管你說什麼……捐贈者都是關谷時雄。」
「別裝傻了!」我邁出一步,雙手抓住他的衣領,「亮子對我說了,你和若生不也在調查京極瞬介嗎,你們到底去幹什麼?」
「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把博士按倒在桌子上,「要我把京極亮子帶來嗎?如果她看了你們的臉之後說不是你們,我就信。那種可能想必根本就不存在。」
堂元把臉扭向—邊,閉上眼,似乎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說。我揪著他的衣服把他拖起來,然後猛地推開。老頭子一和踉蹌倒在地板上。
「我要把這個消息賣給報社。」我說,「世界首例腦移植患者這塊招牌還沒生銹呢。我要是把這和消息告訴那些人,他們肯定得飛奔過來。被移植的腦片竟然是罪犯的——那群人要是知道了,必定會想方設法找到證據的。就算找不到,這個消息也會傳遍大街小巷。
堂元拾起眼鏡重新戴上,然後抬頭看著我。「為什麼,為什麼你那麼想知道關於捐贈者的事?我們不是保證會對你的腦負責到底嗎?」
「你不會懂的。胡說什麼腦不是特殊存在的你,怎麼會懂?腦畢竟還是特殊的。你能想像得到嗎?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不同,而明天睜開眼的時候,站在那兒的又不是今天的自己了,我只能能感覺,那些遙遠的往事都成了別人的回憶,那些花了好長時間培養的東西正在一點一滴地消失。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我告訴不吧,那就是——」我用食指戳著堂元的鼻尖,「死亡!所謂活著並不是單純的呼吸、心臟跳動,也不是有腦電波,而是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要能看見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腳印,並確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記,這才叫活著。可現在,我看著以前走過的足跡,卻難以相信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跡。活了二十幾年的成瀨純一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我有些喘不過氣,狠狠地瞪著堂元。他也在注視著我。
「新的,」那傢伙終於開了口,「你不能把現在想成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嗎?不少人想重新投胎再來一次呢。」
「重生和一點點失去自我不一樣。」
堂元聽著我的話微微點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然後伸手去碰桌上的紅色小鋼琴。「剛才你的話是真的?」
「什麼?」
「關於你和京極亮子之間超感應的事。」
「是真的。也許就是所謂的心電感應。」
「常常聽說雙胞眙身上存在這種能力。」堂元敲了兩三下琴鍵,「這世上還真有不可思議的事啊,的確如你所說,我們失算了。」
「你承認捐贈者是京極了?」
堂元為難地皺著眉,不停眨眼,最後終於張開緊閉的雙唇:「沒錯,捐贈者是京極瞬介。」
我長長歎了口氣,無奈地搖頭。「雖然我早已確信了,還是覺得深受打擊。」
「我想也是。所以站在我們的立場上,也只有想方設法隱瞞。」
「為什麼要用京極瞬介的腦?」
「這個我很早從前就對你說過了,當時情況緊急,不得不用他的腦。」
我回想起堂元曾經和我說過的話。「配型?」
堂元點頭。「說關谷時雄的腦適合你是騙人的。事實上情況相當嚴峻,但我們還是想嘗試進行腦移植,機會實在太難得了。當時就有兩種意見存在嚴重衝突:一種認為即便稍稍冒險也要進行,一種認為史無前例所以要慎之又慎。」
「正好這時京極的屍體被運來了?」
「對,我們抱著十萬分之一的希望進行了配型測試。說實在的,那時我們根本沒時間去想移植罪犯的腦會產生倫理問題什麼的,雖說抱著十萬分之一的希望,心裡想得更多的還是不可能真的有那麼巧。沒想到結果令人驚歎。以前我也說過,成功概率為為十萬分之一的奇跡竟然發生了。」
「放棄這個奇跡實在太可惜,你們就對罪犯的腦這個事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外因。」堂元緊緊皺起眉頭。
「外因?」
「在背後支持腦移植研究項目的是一股強大的勢力,他們指示我們無比要實施移植手術。」
「和政府有關?」
「你這麼想也無妨。他們下的指令是不要放過這個機會。罪犯京極的屍體本應接受司法解剖,而事實上司法解剖和腦移植是同時進行的。當然,那個記錄在哪裡也找不到,能做到這一點也是因為背後的強大勢力。」
「為什麼那股龐大的勢力要支持這種手術?」
「那還用說,他們想盡快確認腦移植手術的可行性,盡快完成這種技術。他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
「也許該說是他們的腦吧。」堂元雙手抱頭,「就是掌控當今世界的那些老人。隨著醫學的進步,肉體的衰老大大減慢,他們能控制世界的日子也在拉長,但對於腦的衰老卻無能為力,就算進行些耍小聰明的治療,也終究趕不上神經細胞死亡的速度。他們害怕喪失尊嚴的那天即將到來。」
「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腦移植上?」
「他們相信這是最後一條路,就是逐步用年輕的頭腦取代瀕臨死亡的大腦。也可以說是近似於復活。」
「瘋子!」我不屑地罵道。
「是嗎?我倒覺得是很正常的慾望。想移植心臟、肝臟就是正常的,想移植腦就不正常了?」
「我這個病例就證明不正常。沒錯,移植腦的確有可能,但如果變成和昨天的自己不一樣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話,是因為你現在活著才說得出來。」堂元指著我說道,「當你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時候,如果有人問你,救你的命需要移植別人的腦,並且以後會有人格變化的可能,你會接受手術還是情願就此長眠地下?」見我一時無言以對,他接著說,「他們也一樣。剛才你說活著就是要留下痕跡,我也這麼認為。你說以前留下的痕跡已經不歸現在的你所有了,那又有什麼不好呢?重生的你一定會有屬於你自己的新足跡。可他們卻終歸……」堂元搖搖頭,「他們會忘記自己的足跡留在什麼地方,甚至忘記自己曾經留下過足跡這個事實。你知道嗎?有一天會連家人都認不出來。與之相比,喜歡的女人類型變了之類的改變又算得了什麼?」
「有殺人的衝動也不算什麼?」
「我同情你的處境。很遺憾,京極瞬介實在不是個精神正常的人。但你要明白,如果當時不做手術,能救活你的希望微乎其微。」
「也就是說,你們認為這次的人體試驗是成功的?」
「我認為是邁出了偉大的第一步。」
我歎了口氣,把紅色鋼琴放回紙袋。已經沒什麼可問的了,我也不想再問。
「給你一個建議。」堂元說,「京極瞬介的精神有問題。沒想到那些症狀會在你身上表現出來,但也不是說完全不可能治療。前些日子介紹給你的光國教授對你非常感興趣。往後我們再努力努力,想辦法去改善那些不良症狀吧。」
我抱著紙袋站在堂元面前。金邊眼鏡後面那雙眼睛正極力地向我表示善意,卻反而觸怒了我的神經。我握緊右拳,卯足了勁朝他的臉頰揮去。拳頭發麻,隨著一聲呻吟,他被打飛到牆邊。
「不必了。」我說著便走出房間。走廊上吹著讓人發悶的暖風。我盯著還微微發疼的拳頭,想,剛才打他的是成瀨純一還是京極瞬介?
【堂元筆記 8】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成瀨純一發現了捐贈者的內情。看來有必要改變計劃,應該緊急聯繫委員會。
他說的關於足跡的話令我印象深刻。
和京極亮子之間有超感也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務必要設立新的研究項目,並決定專職負責人員。
為此,我們還不能對成瀨純—放手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