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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久間一行人跟著杉江離開接待室後,澤村和有吉也從隔壁的宣傳產品展覽室中現身。他們也陪同佐久間一同前來,刑警們需要他們的專業知識。
杉江看到他們兩人,本想說些甚麼,但最後還是保持沉默,向前走去。
來到實驗室之後,和之前一樣,有三名技師在此待命。翔待在房內角落,與運動防護員片岡交談。一樣是擺出一張讓人聯想到銀行員的撲克臉,杉江簡短吩咐了幾句後,片岡微微點了頭,就此步出實驗室。
接著杉江喚來技師和翔,告訴他們要將系統的一切完全攤在佐久間他們面前。他們聞言後似乎略顯詫異,但沒人提出異議。
「你們去準備一下。」杉江一聲令下,三名技師和翔各就各位。
率先啟動的,是上次公開的仿真器,也就是杉江他們口中的「滑行坡裝置」。低沉的馬達聲響起,巨大的輸送帶台升起,宛如一座飛彈發射台。
杉江向坐在電視屏幕前的技師比了個暗號。技師表示他已準備完成。
「翔準備好了嗎?」杉江如此問道,傳來一聲「OK」的同時,發出起重機啟動的聲音。
接著那東西從實驗室角落現身。
佐久間一開始還不明白那是甚麼東西,看起來像是個黑色團塊。湊近一看才發現,它有人的輪廓。
翔看起來恍如某個未完成的製品。全身到處裝設了各種零件,這些零件延伸出數十條電線。不論是安全帽、手腳、腳上的輪式滑雪板,全都裝設了電線。這些電線往他身體纏繞後,收進他背在背後的一個小箱子內。然後又一條粗大的電線從箱子內延伸而出,與吊起他的鎖鏈一起往天花板延伸。
「翔就像是靠電力設備來啟動似的。」澤村這番話,杉江完全不予理會,不過,佐久間也深有同感。
翔被擺上滑行坡裝置上之後,按照杉江的指示啟動裝置。輸送帶開始緩緩動了起來。翔手握扶手,闔上眼睛以集中精神。
「請各位先看這個吧。這個最快,也最有說服力。」
杉江朝技師舉起單手。
馬達聲響起。
翔睜開眼睛之後,就像是在暖身似的,將輪式滑雪板往前後移動一、兩次。他那集中精神的模樣,看起來就像要挑戰實際的跳台。
不久,翔喊了一聲:「GO!」同時鬆手迅速擺出曲膝滑雪姿勢。傳來馬達轉數提升的聲音,輸送帶以高速轉動。
滑行坡馬上開始調降坡度。幾乎在它停止動作的同時,翔也躍向空中。
翔吊在空中的身體,很快又被拉回滑行坡裝置上。他朝裝置上方坐下後,澤村這才開口道:「不管看再多次,都還是覺得很厲害。」
「不過,真正厲害的,應該不只是這樣。」有吉這番話,令杉江露出滿意的表情,他向眾人招手。他此刻人站在計算機屏幕前。
「剛才安裝在翔身上的裝置,會將他的各個部位關節和肌肉的動作,以及施加於腳掌上的壓力變化,全轉換成電子訊號。可藉此完全掌握他從滑行到跳躍的這一連串動作中,身體採取甚麼行動。」
現在屏幕上正描繪出一條近乎平坦的曲線,往旁邊延伸。
「這好像是顯示他從坡道上滑下時,對滑雪板施加的壓力,是如何隨時間變化。」有吉加以解說:「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不同部位的曲線圖。例如施加於腳尖的力道,或是施加於腳跟的壓力之類的。」
「你說得沒錯。」杉江朝計算機技師的背後戳了一下,技師馬上敲打鍵盤,屏幕上出現另一條不同的曲線。
「這是施加於腳跟的壓力。」技師以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說明。
此外也畫了各種曲線。膝蓋的動作、上半身的搖晃、重心的移動……等等。
「當然了,跳躍時的身體動作,也都完美地監視著。」技師奉杉江指示,再次敲打鍵盤後,腳踝的動作、腰部挺起的速度,也都陸續顯示在畫面上。
出現跳躍時的身體重心加速度時,杉江望著有吉說道:「這是榆井的特徵之一。紅線是榆井,他比較傾嚮往前跳,而不是往上跳。」
「這點,老師也注意到了。」澤村說道。「尼凱寧也是這樣。」
「我猜也是,有可以印證的數據。」
杉江動手操作後,又出現不同的圖表。
「這只是顯示出滑雪板的加速度變化。從這裡看得出來,榆井在跳躍之前,他的滑雪板加速度並不快。這樣你懂嗎?他身體往前進,滑雪板卻是往後退。換句話說,他在跳躍的瞬間,明顯用力往後蹬。」
「往上跳不行對吧?就像我一樣。」澤村說完後,杉江大聲地應了一句「沒錯」。
「之前我們曾聊過你的事。片岡說,澤村的缺點就是愛往上跳。要矯正這項缺點,最適合做前空翻這類的練習。」
「前空翻是吧?」澤村似乎想通了甚麼,頻頻點頭。
「總之,」有吉說道。「你也曾叫榆井做過這樣的練習。將他弄得像電線怪物似的,在這個巨大的機器上實際跳躍,對吧?」
「沒錯。因為想要正確掌握他的跳躍方式,光靠外觀根本無法查明。多虧這麼做,他的身體動作、跳躍的時機、施加於滑雪板上的壓力變化等等,我全都能以同一個模式輸入計算機中。這是很珍貴的資料。」
「你讓榆井跳躍的次數,應該不只一、兩次而已。」
「老師,你也是位學者,應該能明白這種想法。數據多多益善,特別是傑出的資料。此乃成功的秘訣。」
「你怎樣運用那些數據?」佐久間問。
「那還用說,當然是以他的數據當教科書,以此檢視翔在跳躍上的缺點。例如膝蓋的動作哪裡不對,施力的方法有何種差異等等。一再地展開練習,直到學會為止。」
「問題在於你的檢視和矯正方法。」有吉說道。「你該不會說,你只是用口頭說明來指出他的缺點吧?我可不想聽你用這種打馬虎眼的方式搪塞哦。」
「果然不簡單。」杉江先吹捧對手一番。「你說得一點都沒錯。如果光只是指出缺點,那它不過是一台找出缺點的機器罷了。你不必擔心,這台裝置還附有矯正的功能。應該說,矯正功能正是這台裝置真正傲人的地方。」他再度下達指示,要翔和技師們再跳一次。
滑行坡再次傾斜成陡坡。
「如同我剛才所說的,翔的身體動作、重心的移動等等,全都輸進計算機裡。計算機會以輸入的數據和榆井的數據作比對,一有差異,便馬上通知翔。換言之,可以一面做動作,一面瞭解自己動作的缺點。」
「問題在於計算機如何通知他。」
「沒錯,這可說是最困難的一點。需要很長的研究期。關於這方面……」杉江望向日野。「或許你們從他那裡聽說,已經猜出幾分了。」
「我們想親眼見識,這純粹只是基於興趣。」須川說。
「現在就讓你們看吧。不,應該說讓你們聽才對。」杉江答道。「翔現在戴的安全帽,附有一個小型喇叭。會從裡頭傳來計算機的通知。」
杉江向翔和技師下達某個指示。不久,輸送帶開始轉動。他轉頭望向佐久間,出示一旁的小喇叭。「傳入翔耳內的聲音,也可以從這裡傳出。你們聽聽看吧。」
輸送帶達到某個速度後,翔和先前一樣,擺出蹲式滑雪姿勢。
但接下來狀況發生了。
喇叭裡傳來難以形容的難聽聲響。宛如魔音穿腦,佐久間不禁摀住耳朵。
不久,坡度開始改變,翔展開跳躍動作。在那一瞬間,聲音化為更大的衝擊,穿過手掌傳來。他蹙起眉頭,閉上眼睛,感覺全身血液跳動。
佐久間猛然回神,發現須川和有吉等人也摀著耳朵,就連杉江也眉頭微蹙。
雙手從耳邊鬆開之後,杉江苦笑道:「就是這麼回事。若沒做出理想的跳躍,計算機便會因應落差的程度,傳來聲音訊號。它分成多個階段,會依落差的程度、模式的差異,而有所不同。跳得愈差,愈會聽見令人不舒服的聲音。想擺脫不舒服的事,是人類的本能,這樣就會逐漸往好的方向修正。」
「所以你利用那三人來進行這項聲音的實驗。」日野在佐久間他們的背後如此控訴。「當時的事,我都從悟郎那裡聽說了。他們每天都戴著耳機,或是全身裝戴莫名其妙的機器,一會兒跳,一會兒跑。悟郎他們不是被僱用為滑雪跳躍選手,而是被當作白老鼠。」
「剛才我也說過了。」杉江以沒有高低起伏的機械聲音說道。「他們也都明白這樣的情況,才加入滑雪隊,這是正當的交易。他們現在應該也都很順利地走向菁英之路,而我也取得了寶貴的研究成果。」
日野似乎還想說些甚麼,但他可能是判斷在這種情況下不該多說,只以握成拳狀的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以不舒服的聲音加以矯正是吧?就理論來說,是有這個可能。」有吉似乎以他自己的方式完成檢討,就此抒發起感想。「的確,像滑雪這種動作,如果持續練習同樣的姿勢,的確可以一邊聽聲音,一邊做動作,學會怎樣才不會聽到那令人不舒服的聲音。可是,像跳躍這種瞬間便結束的動作,要用這種學習方式,應該很困難吧?」
「您說得對,一下子就要進入跳躍動作的練習,只是白費力氣。它需要一套紮實的步驟。」杉江指著那名為滑行坡的輸送帶。「首先,要將滑行坡的角度固定成跳躍時的十一度角,輸送帶停住不動,也不穿輪式滑雪板,就只是站在台上做跳躍動作,也就是所謂的原地跳躍。儘管如此,要是和輸入計算機裡的模板有出入,還是會聽見不舒服的聲音。在練習原地跳躍的情況下,是自己決定何時做動作,所以比較容易學會正確的動作。不過,光是要通過這個階段,就得花不少時間。一旦練成原地跳躍,接下來則是穿上輪式滑雪板練習同樣的動作。這時候要是和範本不同,便得接受不舒服的聲音制裁。等到練會後,就啟動輸送帶。一開始是自己決定甚麼時候跳,不久後,便由我來指示跳躍的時機。這段時間裡,計算機還是會繼續檢查動作。做甚麼樣的動作,會聽到何種不舒服的聲音,等過了一段時間後,身體會牢牢記住。不久,就會本能地避免做出不好的動作。只要通過這些階段,最後就算在剛才展示的狀況下,也不會聽見不舒服的聲音。」
「原來是這麼回事。」有吉心領神會地頷首。「那麼,各個階段輸入計算機裡的,也都是榆井的數據囉?」
「沒錯。從一開始的原地跳躍,到最後的實際跳躍,我分成好幾個階段,來採集他的數據。然後一步一步準確地讓翔接近榆井的狀態。」
「榆井明全面提供這樣的協助嗎?」佐久間不禁如此低語。
「可是,若光靠這台機器來訓練,還是不夠吧?因為榆井和翔在肌力、瞬間爆發力、反應速度上,應該都有其差異才對。翔必須從這些基本的部份開始克服才行。」有吉說。
「沒錯。若以不同的想法來看,這可說是最辛苦的階段。」說到這裡,杉江瞄了兒子一眼。「早在取得榆井的資料之前,我就知道他們基本體力的差異。我首先要面對的課題,就是解決這個問題。」
「例如,」澤村開口道。「翔的大腿突然不自然地變粗,這也是你為了解決問題所辛苦鍛煉的結果吧?」
佐久間望向澤村。澤村明顯在暗示禁藥的事。
「如果你指的是使用禁藥的事,那可不太一樣。你知道禁藥的定義嗎?」
澤村搖頭。
「有可能提高比賽能力的藥物中,只有可以證明有使用事實的藥物才稱作禁藥。換句話說,只要無法證明,就不是禁藥。」
「真是強詞奪理。」須川如此低語,但杉江依舊神色自若。
這時,有吉清咳幾聲。「肌力姑且不談,如果要縮短反應時間,有效的方法並不多。我舉個例子吧。有種方法是選手採曲膝滑雪姿勢,看暗號展開跳躍,在動作的過程中,會在比出暗號後施予輕微的電擊。這樣能逐漸提高其反應速度,跳躍的動作會慢慢接近電擊的時機。這是田徑的起跑訓練所採用的方法,相當普遍。」
「我就先說了吧,我知道這種方法。」杉江冷靜地說道。「總之,我們能將翔的基本體力提升至相當逼近榆井的水平,達到進行滑雪跳躍不會有任何問題的程度。然後再以剛才我說的階段式訓練,讓他學會理想的跳躍方式。」
「雖說是理想,但那也只是複製榆井罷了。令公子的個性跑哪兒去了?」須川以諷刺的口吻說道,但杉江反而開心地瞇起眼睛。
「個性這種東西,在日常生活中發揮就行了。比賽不需要個性,能施展出常勝的滑雪跳躍才重要。人們很流行研究尼凱寧等人的跳躍方式,想知道他為何能飛那麼遠,但我覺得這麼做根本沒意義。正因為他是尼凱寧,所以才飛得遠。榆井也是。調查他為甚麼能飛那麼遠,一點意義也沒有。想像他們一樣飛得遠,只要變得和他們一樣就行了。」
「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捨棄自己的天賦,全身纏滿電線,完全就遵照計算機的指示來行動,是嗎?簡直跟生化人沒兩樣。」
「生化人──這句話對於努力以科學力量追求勝利的我來說,是最大的誇讚。因為 CYBIRD SYSTEM 這個名字,也是由 Cyborg 與 Bird 組合而成。在現今的運動界,保有人類原本的樣貌,那就非輸不可。還是說,你覺得因追求人類原本的樣貌而敗北,比運用科學的力量贏得勝利,還要來得有價值?」
「我確實是這麼認為。」須川說,佐久間也頷首。
「那是你們自以為是的說法。運動界的人只追求勝利。就連觀眾也同樣要求他們要有異於常人的實力。漢城奧運時,班強森因為被查出使用禁藥而遭取消金牌資格,受盡世人的指摘。但這些指摘,不過是自以為是的虛偽場面話罷了。大部份人都咬牙切齒地心想,為甚麼他會犯下這種被驗出禁藥的疏忽呢?我也和他們一樣。如果可以成功瞞騙過去,就可以為他創下人類的豐功偉業而高興呢。當時的選手們,也有不少批評他的聲音,不過,『班真是個蠢蛋』這才是他們的真心話。要不就是『真那麼有效的話,我也想試試看』。姑且不談禁藥的事,這世界就算使用卑鄙的手段,只要能贏還是會受人讚揚的啊。還記得滑雪跳躍代表隊在卡爾加裡奧運,以及柔道代表隊在漢城奧運慘敗時,世人是如何批評的嗎?現在已經沒人會說參加比賽的意義是甚麼了。既然花費國家的預算,不管怎麼樣,都得奪得獎牌才行,為了達成目標,就算用禁藥也沒關係,但千萬不能穿幫──這才是世人真正的聲音。」
須川驚訝地搖著頭。「你的想法太不正常了。」
「你是說我不正常?還是說世人不正常?」
「兩者都是。」須川說。
「我們就是住在這樣的世界。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忘了說。選手自己絕不會對這樣的狀況感到不滿。所謂的一流選手,都很自戀。會希望比現在的自己更強、更美。無法像你們一樣安於現狀。」
「這話可真毒啊。」
「愈是一流的選手,要進步就會愈難。如果有能加以補強的東西,應該不管是誰都會想要用才對。」
「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就算犧牲別人也無所謂,對吧?」日野如此說道,但是杉江依舊不為所動。
「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走的路,應該要從中去發掘自己的存在價值。難道你認為古典芭蕾的群舞,是首席女舞者的犧牲品嗎?抬起滑行坡。」在杉江的指示下,裝置再度啟動。他一直注視著佐久間一行人。
「以前我當選手時,在空中雙手往前伸出,人們認定是漂亮的姿勢。但某位日本學者主張手臂應該貼向身體兩側。我當時想接受他的提議,但我的教練反對,不予認同。科學不該干預運動,這是當時日本普遍的看法。結果我們就以那樣的飛行姿勢參加奧運。在那裡,我們看到芬蘭選手手臂貼向身體兩側,漂亮地跳出長遠的距離。我們因為沒採用科學的姿勢而落敗。從那之後我便下定決心。下次一定要靠科學獲勝。那一天就快到來了。」杉江望向翔,做出從耳中取出東西的動作。
翔見狀,摘下安全帽,從耳中取出某個東西。原來他一直塞著耳塞。
「這次要全力跳躍,展現你的跳躍實力。」杉江朝技師比了個暗號,輸送帶開始啟動。
「今後翔會不斷獲勝,就像榆井以前那樣。到時候將證明我的做法是對的。我要讓那些視我為異端、將我放逐的人,對我刮目相看。」
翔擺出滑行的姿勢。但這次沒傳來剛才那不舒服的聲音。不久,坡度開始變化,他猛力蹬地跳躍,身體輕盈地飛向空中。
一直到最後,都沒傳出那刺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