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試探
姒昊被帶走後,虞蘇安撫母親睡去,獨自一人坐在火塘前,直到天明。天亮後,虞父出房,見兒子在堂上的樣子,像似根本沒動彈過,他過去勸了兩句。
“我一會去宮城,順便打探下蒿的消息。我看他不會有事,多半請去好酒好菜伺候著。”
虞蘇往火塘裏添柴火,沒有吭聲,他低著頭,模樣憂鬱。虞父看他這樣擔慮,又想起昨夜虞戍北十八年前丟獵物的怪異話語,他想兒子和姒昊,估計還有事瞞他。
“我昨夜問他是不是帝族,他認了,這小子不誠實。蘇兒,你和他是不是有事瞞我。”虞父坐在火塘邊上,看兒子張羅早飯。
虞蘇聽到父親的問話,停下手裏的動作,抬起頭,幽幽說:“他本名叫姒昊,是……”大清早,屋中的虞母還在入睡,院中的鳥兒嘰嘰喳喳。
“阿父,他是帝向的兒子。”虞蘇走到父親身邊,用極小的聲音講述。
虞父原本擺弄手裏的青銅刀,聽得虞蘇的話,險些把手指削傷。他露出一臉的錯愕,錯愕稍縱即逝,只剩平靜,虞父是在瞬間恍然。虞父把青銅刀插進刀鞘,低語:“別讓你阿母知道。”
十八年前,虞父還是個英武無雙的青壯,深得虞君賞識。那年,晉朋將帝向圍困在尋丘,帝向曾派使者前往東南方國求援。因各種緣故,東南方國未出援兵。有的明哲保身,有的邊敵糾纏脫不得身,有的倒也想去救,奈何遠水無力救近火。
虞父經歷過那段歷史,有真切之感,可聽到虞蘇說姒昊是帝子,他感到如此不真實。那個在他家裏劈柴,提水,有時還幫忙抓雞鴨,拾雞蛋的小子,原來是個帝子。
不知該喜還是該驚,或者該憂愁。
陶鬲中的菜羹沸騰,虞蘇給父親盛上一碗,親手遞給他。虞父接過,一手捧碗,一手拍了下兒子的肩。他有些話沒說出口,帝子可不是尋常人,自然不可能一生都在姚屯種田捕魚,他終究是要過上屬於他的真正生活。
虞父前去宮城,沒過多久,虞母醒來。她出屋,見到堂上溫熱的食物,想也知道是自己起晚,蘇兒下廚。虞蘇的房門關著,虞母沒去喊他,知道他去睡了。
昨夜發生的事情,虞母一頭露水,她只明白一件事,姒昊被抓走了。虞父跟她說沒事,姒昊在任國是貴族,所以受虞君邀請。虞蘇也跟她說沒事,說他過幾天會回來。
虞母想,他長得一表人才,武藝又好,要是被虞君留在身邊任職,也不是壞事。
房間裏的虞蘇,臥在席上,仍是睜著眼,他毫無睡意。他想姒昊此時不知道怎樣,他孤獨一人,進入宮城,舉目無親。他又想,姒昊是在宮城裏長大,他應付得來,怕只怕虞戍北或者虞君為難他。
帝子,就像一堆白色貝殼裏的一枚彩色貝殼吧,他在當權者看來,絕無僅有。
午時,虞蘇在院中紡線,虞母在屋裏織布。虞父的身影一出現在院子,虞蘇立即把陶紡輪擱下,急切迎上去。
父子倆進屋,虞父跟虞蘇說:“他好著呢,我今早去宮城,見他和君主同車,出城去了,聽說要去杜苑打獵。隔太遠,我沒跟他說上話。”
虞母聽得虞父的話,舉著織梭問:“和君主同車,君主很賞識阿蒿啊。”
“賞識。”虞父想能不賞識嗎,他是帝子。
虞蘇沒說什麼,姒昊被禮遇,他安心了。他最擔心的是虞君將姒昊關入獄,或者出於對晉夷的忌憚,把姒昊偷偷移交晉夷。靜心想想,也知虞君不會這麼做,可人擔心起來,什麼壞結果都會去想。
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飯,從昨夜淩晨,就籠罩在家中的那份愁緒,到此時才消失。
飯後,虞父將虞蘇喚到一旁,跟他叮囑:“戍北要是找你談阿蒿的事,不要說知道他身世。”清早,虞父不只遇到姒昊和虞君,還遇著虞戍北。兩人談起姒昊,虞戍北有意打聽,虞父也只說一些該說的事情。
“阿父,我知曉,阿昊吩咐過。”虞蘇清楚,隱瞞帝子在虞地不報,可能被虞君怪罪。姒昊早吩咐過,如果被盤問,把事推他自己身上,怪他隱瞞。
虞父輕輕歎息,他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他還得前往宮城。虞父看得遠,清楚姒昊的帝子身份,註定了他們兩人不可能再共同生活。
虞父返回宮城,虞蘇坐在虞母身邊,幫她紡線。虞母看著這個一向溫順的兒子,抬手摸了下他的頭,安撫:“他就是去宮城裏當差,夜裏也還能回來。”
對被隱瞞的虞母,虞蘇心裏愧疚,他沉沉點頭,應了聲:“嗯。”虞母不知曉姒昊身份,所以還以為姒昊被留宮城,是因為得虞君賞識。
杜苑在杜澤,是虞君的獵場。這個獵場,由專門的人看管。獵場邊沿,有圍欄和深溝,攔阻苑中的野獸逃逸。虞戍北不愛到杜苑打獵,私下裏嫌棄,他的獵場在及谷的野鹿坪,野豬林。虞君覺得打獵是極危險之事,稍有不慎,就丟掉性命。他營建一個專門的獵場,讓打獵輕鬆安全,獵物更易獲得。
抵達杜苑,姒昊發現跟隨來的人,不全是男子,還有不少侍女。他很快留意到虞君的女兒虞若也在,她為侍女們圍簇,站在一個漂亮的小帳篷前。
姒昊看向虞若,一同前來的貴族子弟也都在看她。人們竊竊私語,驚歎于虞君女的美貌。站在澤沚上的虞若,衣袂飄飄,她的目光穿過眾人,只落在姒昊身上。
姒昊穿著打獵的裝束,輕便的皮衣,鋥亮的皮鞋,腰間挎弓,手中握矛。他梳著虞城貴族時興的髮髻,穿著虞城貴族的衣物,和身邊的人那麼相似,又那麼出眾。
清早,虞若本在夢中,她的母親姜夫人喚醒了她。拍著她單薄的背,貼著她耳邊,講述她父親獲得帝子的事。虞若覺得彷彿是場夢般不真實,她睡一覺,醒來,母親告訴她,帝子就在虞國,就在宮城裏。
把女兒帶到杜苑去,是姜夫人的意思。她想讓女兒看看帝子打獵的模樣,她這個女兒心傲,得她看得上,省得費口舌。
參與狩獵的貴族青年們,擁簇虞君離去,姒昊也在他們裏邊。他的身影消失在林間,虞若依依不捨收回目光。她覺得帝子很眼熟,她覺得心跳得很快,她覺得美夢成真。
她夢見過紫湖畔的白馬獵人,夢裏,她覺得自己和他有某種聯繫。原來,他便是帝子啊。這般,再想到虞城大巫的帝妃預言,虞若一向冰冷的臉龐像躥火一樣紅了。
沙沚的蘆葦隨風搖曳,虞若的心也像要隨風起舞一般。
“若公子,別靠水太近,水裏有兇惡的鼉。”
一個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虞若回頭,見是虞允,她點點頭,從水邊退出兩步。她沒說她不怕鼉,為何不怕呢,因為她身後有一支衛隊。
虞允忠厚正直,被虞君留在沙沚,帶領衛隊,負責他女兒的安全。
侍女們在虞若身旁忙碌,她似乎有些無趣,看著水中倒影。自己的倒影,還有蘆葦,有飛鳥。倒影裏,映出虞允的身影,他大概是擔心她安全,又過來探看。虞若回頭不由自主綻出笑容,她小時候常去虞允家玩,兩人是童年玩伴,有一份親切之情。
這一笑,把虞允看傻了。虞允想,她真是虞城最美的女子,不知日後要嫁予何人?
虞允是個公認的忠厚,親和之人。他默默守在虞若身邊,執行虞君的命令。沒能參加狩獵,他毫無怨意。他今早發現一件奇事,虞蘇的好友,那位獵人和虞君同車。前往杜澤的路上,貴族青年們早討論起來,紛紛在意這個和虞君同車的青年是什麼身份。
抵達杜苑,虞君跟眾人介紹姒昊,只說他是公子昊,為任方貴客,其他沒透露。
虞允想,也許虞蘇知曉他來歷。虞允想,該不是任地派來向虞若提親的大貴族?
狩獵的隊伍,進入杜苑的中心獵場。
坐在車中的虞君,觀看奴僕,獵人們將林中野獸驅趕到寬大的場地裏。貴族青年們早等候多時,紛紛拋矛拉弓。
這種狩獵方式,說是打獵,不如說是圍殲。
姒昊被虞君留在身旁,和一眾執長矛的衛士在一起。這些長矛衛,負責虞君的安全,避免驚慌奔逃的野獸危及虞君。
看著林中猛獸咆哮奔躥,虞君很淡然,他側身向姒昊,他說:“我聽戍北說,你擅長打獵。”談話間,一隻野鹿不識好歹,衝向虞君馬車,瞬間掛在一根長矛上。虞君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沒受到絲毫驚嚇,他繼續說:“打獵確實是人生趣事,我認為與其親手參與,不如旁觀,又能享有樂趣,又不必以身涉險。”
野鹿的血,從長矛上滴落,姒昊看著鮮血,意味深長回道:“要能親臨,又不用受野獸侵擾,得有一支長矛衛。”
“而今的戰事,就如同一個狩獵場。”虞君說這話時,狩獵場上,活著的獵物所剩無幾,要麼被射殺,要麼成為困獸。“坐在我這個位置,悠閒觀戰的是晉朋,我頂多是一頭狡猾的獵物。”虞君話語毫無起伏,眼前的狩獵場已血跡斑駁。
在見到虞君之前,姒昊對他的印象是老謀深算,運籌帷幄。十八年前的大混戰,幾乎每個方國都捲入其中,就他虞國安然無恙,一箭未發。今日,站在虞君身旁的姒昊,理解他身為一國之君的憂心。
“虞伯,強者沒有恆久的強盛,天道如此。”姒昊覺察以狩獵場比喻而今時局,再往下談,自己就中套了。
“天道,也是人力去促成。需要很多人的力量,我,你,其他人。尤其是你,你是天命之人。”虞君下的套,可沒那麼容易掙脫。一般的小年輕,被他這麼一捧,肯定很激動,熱血沸騰。眼前這個十七歲的帝子,默然不語。
姒昊想,虞君還是老了,年輕時的他應該更有智慧。看清局勢的人,不會對他的帝子身份,抱不切實際的幻想。
狩獵結束,虞君意猶未盡,他讓奴僕在狩獵場設靶子。喚出五位最厲害的獵手,讓他們比試射箭和拋矛。五人比過一輪,虞君對姒昊說:“我看你一箭未發,可不能就這麼回去。”姒昊知曉他想看自己的武藝。姒昊沒參與狩獵,弓和矛都沒動過。
姒昊答道:“是該射一箭。”
他走到靶子前,四周無數雙眼睛都在看他。他沉著冷靜,拉弓射箭,箭羽飛出,一箭命中靶心。
姒昊覺得他該露一手,免去虞君萌發他徒有其表,能被操縱的想法。
離開杜苑,姒昊仍是和虞君同車,虞若的車在他們身後。姒昊沒回過頭,他猜測到虞君的另一個念頭。坐在馬車上的姒昊,心中所想是他已離開虞蘇一夜一天。想來一時擺脫不了虞君,恐怕得等任君的使者到來。
回到虞城,天色已黑,虞君設宴,姒昊被邀請入宴。從杜苑獲得的獵物,在酒宴上成為美味。
姒昊和虞君,虞戍北坐在堂上,堂下是其他受邀請的貴族。姒昊酒量極好,對類似宴會見慣不慣,輕鬆應對。
這一天,虞君和姒昊相處,也是虞君對他的摸底。虞君發現帝子不那麼好摸透,他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深慮,穩重。他該沉寂時沉寂,該顯露時顯露,頗有點自己早年的風采。
酒宴舉行得很晚,虞君提早離席,虞戍北留下。姒昊發現他是個得人心的嗣子,平易近人,有一大群追隨的子弟。
虞君離開不久,姒昊起身,對虞戍北行了下禮,說道:“公子,我先行告退。”虞戍北回禮姒昊,將他送出殿外,並派兩位隨從護送。
姒昊前往東殿居所,侍女見他回來,立即過來殷勤服侍。先是遞醒酒湯,接著伺候沐浴,更衣,竟像他在任邑宮城裏的生活。
這種生活,才是他以往習慣的生活,但對而今的姒昊而言,反倒有些陌生。
臥在寬大的木榻上,聞著空氣中甜美的燎香,姒昊的心平靜下來。很靜,靜地像紫湖的水。白日喧嘩嘈雜的狩獵,夜晚人聲鼎沸的酒宴,他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多厭惡,只是有些倦。
他想念虞蘇的氣息,他摩挲腰間的發帶,想著不可再這樣渡過一日。
在虞城的宮城,姒昊睡得很好,早上起來,侍女已在屋外等候服侍。她們聽得屋中有聲響,溫軟問:公子起來了嗎?姒昊讓她們進屋,一得命令,侍女魚貫而入,有六位侍女,比昨夜增加兩位。新來的兩位更為貌美,氣質也好。姒昊想,恐怕是虞君的意思,又是一個試探。他不好女色,不親近侍女,他在這方面沒弱點,怕是沒遂虞君之意。
侍女呈上來精美的衣服,精緻的飾物,她們圍繞著姒昊,有的為他著衣,有的為他整冠。周身都是精美奢華之物,又有六位貌美如花的侍女,要換其他人,早沉迷不自拔,恨不得永遠過這樣的神仙日子。
姒昊剛穿戴好衣物,一位小臣立即過來,傳遞虞戍北的口信,邀姒昊和他一起進餐。他吃穿和虞君嗣子相同,足可見虞君對他的厚待和重視。
厚實寬長的漆木案上,擺滿美味佳餚,姒昊和虞戍北一人坐在一案,身邊是服侍的奴僕。彩陶簋的蓋子,由奴僕打開,裏邊熱氣騰騰,熱氣散去,見得是一份燉鱉。
任虞地理相近,飲食相類,這宮城燉鱉的做法也一致。姒昊低頭喝口湯,虞戍北問他味道如何,他說:“令人想起任伯廚正做的鱉湯,味道相當鮮美。”
虞戍北見他難得稱讚,想他心中被迫前往宮城的不悅,估計也散去了。兩人就著食物交談,姒昊話語一轉,提起他出宮城的事。
虞戍北回道:“世子身份非同一般,又遭人追殺,還是待在宮城中安全。”
姒昊輕笑,料到會是這樣。他悠然喝口湯,看著外頭看門院的護衛。他知道,自己遭到了軟禁。姒昊覺得虞君父子的做法,太強勢而不可理喻,他們操縱不了自己,他問道:“戍北公子知道怎麼易物嗎?不用貝幣,不用彩珠,拿自己一樣物品,去換另一樣。”
“易物,需得你情我願。”虞戍北不禁笑了。他們要利用姒昊,也得姒昊樂意讓他們利用。現而今看,他是個很難支配的人,不愛酒色,不愛權力,榮華富貴習以為常,舍去又毫不留念。世上沒幾個這樣的人。
“我讓虞矛將小蘇帶來,你們好好敘敍舊。我也不是個不近人情的人。”虞戍北心裏是有點歎息的,因為姒昊的事,虞矛父子估計心裏都對他有怨。在他看來國家之事,遠遠淩駕於個人私情,他這點小失落也不算什麼。
“多謝。”姒昊話語裏沒有絲毫謝意。
他執匕切食一塊醃豬肉,他刀法利索,吃相優雅。虞戍北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人在任邑過著的生活,估計和嗣子差不多。他恐怕什麼樣的場面都見過,什麼樣的人都接觸過。
作者有話要說: 昊總(煙):我看起來很好對付嗎?
魚酥:把阿昊還我。
導演:快啦,你別激動,把黑白雙煞拉開。很快會搞定虞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