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前往虞地
同樣的清早,姒昊在牧正家中醒來,看見寬敞的臥室,明亮的窗戶,還有漂亮的院子。數日前,他離開營地,坐著馬車,帶著大黑,由吉華陪伴,來到牧正家。
他的傷,按壺的說法,沒養個四五月,不能斷藥,這也意味著,可能有數月,他都要住在牧正家中。自從虞蘇走後,在營地裏照顧姒昊的是壺和吉華,來到牧正家後,侍奉他日常起居的是一位女婢,叫年。
姒昊醒來得很早,年也出現得很早,她端水盆進屋,服侍姒昊漱洗。這是位沉穩的女婢,年紀和姒昊相仿,做事謹慎,她服侍得很用心,不過姒昊習慣自己來。
年將巾布擰幹,遞給姒昊,姒昊用它擦拭臉龐、脖子和手,然後遞回給她。兩人難得有句交談,在年看來,這人一向寡言,雖然她也不是個話多的人。
一天,姒昊得喝兩次藥湯,換一次藥物。
年煎藥,吉華幫他換藥,偶爾壺會過來。身邊沒有虞蘇,他做的那些事,別人也能勝任,其實沒有差別。對姒昊而言,差別很明顯,他眼前再沒那樣一個熟悉親昵的身影,夜裏,再無這麼個人陪伴。
喝過湯藥的姒昊,走到窗前,看著後院的秋葉紛紛落下,他先是聽到任葭的笑聲,繼而看到她在外頭迎風跑動的身影。秋日的牧正家,頗為安靜,鮮有訪客,偶爾有牧民到來,匆匆便又離去。
離開營地時,姒昊於深夜入住牧正家,住的又是後院最隱蔽的房間,就是牧正家的僕人,也沒幾個知道他存在。姒昊居住後,後院便就不讓僕人隨便進入。
和姒昊一同住在後院的,還有吉華,也算是掩人耳目,年和束頻頻出入於後院,在其他人看來,更像是去服侍這位任邑來的貴客。
後院,任葭笑語盈盈,不過很快她便被束喚走,讓她不要在這裏,打擾貴客。
也確實是打擾貴客,吉華還在榻上,他沒有大清早起來的習慣,聽得任葭笑聲,他才下榻,往窗外一探。這是一個很安靜的早上,牧正家小女兒,像只嘰嘰喳喳的鳥兒,擾人清夢。
伸展懶腰的吉華,走出寢室,往隔壁房間去。他推開房門,又掩上,見到站在窗戶前的老友,說道:“不覺也秋日了。”
一天天過得很快,角山的日子,對吉華而言,無疑是無聊的,但他有這麼段時日,能看護這位摯友,亦屬欣慰。這些日子,姒昊的情況,皆由任銘派人傳達任邑,任邑那邊的消息,也得以抵達角山。他們這些人,謹慎保密姒昊的身世,從中協助。
“華,你幾時回去?”在姒昊看來,吉華來角山將近一月,家中的父母,想來也掛念著他。
“等你傷好,你倒無需擔心我,我比你這囚居的日子過得舒暢多了。”別看吉華性情文靜,來角山也沒多安靜,去登過角山鉞關,去爬過落羽丘,還去逛過牧民家呢。出遊是人生必須,尤其是他們這些需要有開闊視野的人。
“在我看來,傷已不礙事。”姒昊抬起左臂,用它碰觸探進窗來的樹枝,他的動作緩慢,不自然,但至少他的手臂能動了。要讓手臂恢復如常,沒有一年半載,也不可能。
“我知你心思,我一走呢,你就也動身走人。你這樣子,手不能提物,獨自離開任地,可不是自討苦吃嗎?”姒昊身為帝子,對任方而言,有政治上的意義,但對他們這幾個一起長大的小年輕而言,他是他們的親人。
“傷的是左肩,我右手能用,再說此地不宜久留。”他在牧正家住久了,容易引人注意,這也是需要考慮的事情。
“那也要先決定好,要去哪個地方居住,你總不能渡過任水,去虞地到處流浪吧。”吉華知道姒昊的話有道理,他現下過不了舒坦的日子,因受傷送去營地救治,還有營兵緝捕弓手一事,角山的人或多或少知道有他這麼個人,只差不知曉他身份,也猜不出來。得益于角山偏僻,居民稀少,消息不通,人們對遠邦的事很茫然。
“姚屯。”姒昊吐出兩字。
數日前,姒昊房中,出現一位探訪者,一個老頭子,脖子上有傷,駝背,此人是扈叟。
姒昊在牧正家養傷不久,扈叟就找來了。那時,扈叟說話還比較困難,他不知道姒昊離開營地後的蹤跡,他來找牧正反映情況。
他告知牧正他遭遇晉夷弓手,那兩人明顯在找姒昊,很可能是晉朋派出的殺手。牧正自然知道這些事情,見扈叟已獲知姒昊身份,便也就不瞞他。
後來,扈叟得以見到姒昊,並且和他商議了日後之事。
當時吉華也在場,扈叟闡述他的看法,頗有啟發。扈叟認為姒昊有兩條路走,一條是丟棄帝子的身份,藏匿一世,同時他必須和任邑斷去所有的聯繫;另一條,則是複國,這是極其艱難的一條道路,除非有天助,否則絕無可能,然而一旦成功,他將為父母報仇,奪回屬於他的東西。
這兩條路,姒昊其實也看到了,而且他很務實選第一條。
“扈叟,可有折中之法?”吉華恭敬詢問。
“我已經有五十歲,帝子不過才十六之齡。我十六歲時,洛姒族何等興盛,可謂風雨所到,日月所照,無不臣服。”那時帝邑的盛景,扈叟不曾窺見,但他見過絡繹不絕的南國進貢大船,像巨大的水鳥般,揚帆于大河之上,駛往帝邑。
“那時,晉夷不過是東夷一個小小的部族,它的首領才剛在帝邦任職射師,為帝邦君王效力。誰也想不到,有天,洛姒族會被驅逐出他們營建的帝邑,而晉夷會成為帝邦的統治者。”
五十年間,扈叟看到許多興亡之事,他的智慧,來自他的生活閱歷,源自他家族的歷史。
“帝子,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十五年之後,這天下之事未可知,你勝在年少,可以潛匿起來,尋找時機。”
扈叟這句話,讓吉華點了點頭,姒昊則仍是沉默,他自然也思考過時局變遷,然而事事難料,也許隨著時間流逝,晉夷越發強大,而不是走向衰落。不過,將未來寄託于時運,也算還有一絲希望。
“我不想背負這身份而活,若它讓我不堪重負,我會捨棄它。如扈叟所說,天下之事,興亡本是尋常。”
姒昊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並且去面對它已有數年。在一次次的思考中,他想了很多,切實地去想,他心中隱隱有一個奢望,但他腳踏實地,知道那不過是倒映在水中的月兒。
“也是,人生短短不過數十載,從心所欲。”扈叟沒有對姒昊感到失望,他以前就覺得姒昊不同一般,很豁達,今日更是如此覺得。沒有少年意氣,深思沉著,像個飽經滄桑之人。這也許不是壞事,他身份特殊必須保有性命,才有後面之事。
“扈叟,阿昊若是隱居于虞地呢?”吉華熟悉姒昊,所以姒昊這些話,他是清楚的,也很理解。他立即問起隱居之事,可見他對姒昊的關心。
扈叟畢竟生活在任虞兩地,虞地,他會比在任邑居住的吉華熟悉。
“虞君家族古遠,為人高傲,不肯臣服新興的晉夷,且任虞兩國交好,帝子留虞地會比在寒方和緡方安全。”扈叟的看法,和吉華及姒昊相同,可見選虞地是正確的。
“扈叟覺得南洹如何?”姒昊詢問。
“可以去住,然而最安全之所,還是要離任水而居,我這裏倒是有一個去處:姚屯。”扈叟提的這個地方,姒昊和吉華都不曾聽說。
“那是怎樣的去處?”姒昊問。
“在虞城的西面,有座及谷,及谷裏有一個大湖,喚為紫湖。紫湖之濱,有一處山地,就是姚屯。我女婿便是從姚屯出來,已有二十年,在姚屯仍有他家舊宅,可以居住。”
“是處聚落?”吉華思索。
“只有五六民居,他們住得散。他們耕種莊稼,也捕魚,也打獵。”扈叟回道。
姒昊沒說好或不好,只是點了下頭,他還需考慮,紫湖離虞城很近。
枝頭的一片葉子在秋風中擺動,眼睜睜地看它掉落,它掉落時,正是吉華聽到姒昊說出:“姚屯”兩字。吉華沉思了一會,大概也就枝頭掉落兩片黃葉的時間,他頷首,覺得姚屯可以去住,就是日後和姒昊聯繫沒有那麼便捷,不過少去聯繫,也多份安全。
“我喬裝跟你過去,將你安置好,我再回任邑。”吉華想去看看那邊的情況,讓帶傷的姒昊,去全然陌生的地方居住,他還是有些擔心。
“不可,你明日便回去任邑。”姒昊覺得完全沒必要,他不會獨自一人去,扈叟會讓他女婿帶路。
“唉,我就這麼回去,可怎麼跟嘉說。”吉華搖頭,聽那姚屯就挺荒涼,還是個山地,野獸什麼的估計也少不了,姒昊這麼個傷患獨自去住,怎麼說都挺危險。
“你不必跟他說我幾時動身。”何必老實跟他說呢,“華,我在任地生活十六年,早將自己當任人。我離開任方,日後若無機緣不會回來,你好好輔佐嘉,保護任方,我的事,勿牽掛。”姒昊的言語真切。他這些話,聽得吉華感慨,可也無可奈何。
對吉華而言,他也一向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離開任地,到外邦去,對姒昊而言更好,能歷練他,再說日後說不定會有什麼機遇出現呢。
這一個早上,兩位好友,站在窗前,把該決定的事都決定下來。
一日後,吉華乘馬車,返回任邑;又一日後,姒昊搭上渡任水的小舟。
姒昊離開角山時,在淩晨時分,大宅中的人們大多在沉睡。
在院門外,姒昊辭別牧正父子,他對牧正行跪禮,驚得牧正連忙將他攙住。這一拜,其實牧正受得起,姒昊幼兒時,就曾受過牧正庇護。
姒昊登車,大黑跟隨來,在車下嗚嗚,姒昊輕聲喚它:“大黑,上來。”大黑跳上車,歡喜趴姒昊腳旁。束揚鞭,馬車移動,在牧正父子的目送下離去。兩人一犬,黑夜行車,前往葫蘆渡。
綁在車上的火把,照明前方的路,而後方之路,隱入沉沉夜色中。這次辭別的,不只是角山,而是整個任方。離開生活十六年的母家之國,日後是兇險,是磨難,唯有自己一人面對。
十六歲的姒昊,心裏有些許悲涼,但無恐懼,他深信天下之大,總有他容身之所。無論日後是隱姓埋名終身,還是走上複國之路,這一夜,都是它的起始。
葫蘆渡上,水畔的漁家融入漆黑夜色,唯有蘆葦叢中有盞小小的光,那是姚營停泊的船。聽得馬車聲,姚營出來迎見。
姒昊下車,對束淡語:“你告知牧正,我已安然上船。”束坐在馬車上,回語:“好。”他揚鞭離去,馬車快速消失於夜幕。
束從不知曉姒昊的身份,只是猜測他非同一般人,至於他是誰,對身為奴僕的束而言也不重要,在這位老僕人的心裏,重要的事,唯有牧正的命令。
“今晚風向朝南,過任水很快,等到南洹,天估計還沒亮呢。”姚營提著燈,悠然說著話語。
“多謝。”姒昊躬身,心懷感激。
“不必說這些,人嘛,誰人沒個麻煩事,我正好能幫上,這才幫你。”姚營登上船,將帆揚開,小船順風,慢慢飄離河岸。
姒昊幫忙拉繩索,手齒並用,將它拴系,他的左手還無法系綁東西。姚營過來,見他將繩索綁住,綁得還挺牢固,也沒說什麼,鑽進船艙去。
等他再出來,提出一籃東西,他打開,姒昊一看,是煎魚還有羹湯。他朝姒昊招手:“來來,這夜長著呢,吃點東西好消磨。”
姒昊落座,拿起煎魚食用,不忘分一小塊給大黑,大黑會水,倒是不暈船,吃得很開心。姒昊話語少,差不多都是姚營在說:“當年我父過任水,離開虞地,也是被仇家逼迫,要不姚屯可比狗尾灘好,那裏離虞城近,還有一座大湖,可以捕魚。”
“我看你去姚屯,別人問你,你就說是我兄弟。你們洛姒族是倒了血黴,可不能告訴人真姓氏。”姚營只從扈叟那邊知道姒昊是逃難的洛姒族,並不知曉他是帝子。
“多謝,日後便以姚蒿為名。”姒昊不拘小節,化名方便實用就行。
“像這麼回事,那屯子裏,也才五戶人家,我兩年前還去過一趟呢。他們認識我,知道我們家就是從屯子裏搬出去,你姚蒿又給搬回去,不正好。”姚營話還挺多的,不過他說的這些,確實挺合理。
“要我說啊,你就在那邊娶個妻子,住一輩子都沒事,這虞城的女子,多美啊。”姚營笑著,呼呼喝起羹湯。
“先安定下來,種田捕魚,填飽肚子再說。”姒昊想法務實。
“還是得有個人作伴,我看你長得不錯,又年少,討個妻子不難。”姚營真是覺得姒昊一表人才,還認為他說不定日後會是什麼大人物呢。
姒昊笑笑而已,沒說什麼。
風帆鼓動,燈火忽明忽暗,姒昊聽著水聲,看著天空的一輪明月。真是夜還老長,任水寬闊,望不到邊,但姒昊知道,他在不停地接近虞地,也接近虞地的那個人。
虞蘇從營地離去,至今將近一月,他過得怎樣?說不想他,實屬自欺欺人。
他很想他。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昊總啟程去虞地了。還有一章,第一卷 就完結了。
坐了馬車和船的大黑:“汪汪!(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