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神王去世後，只有花爺知道金箔的存在，也只有它知道金箔被藏在了哪里。

　　金箔本來就是神王特意為花爺留下的一個念想。

　　所以，這句話肯定是留給花爺的。

　　所以，花爺就是祝余，祝余就是花爺。它是神王最得力的助手、最忠誠的夥伴及永遠的朋友。

　　也許曾有很多人工智慧被它們的主人視為最得力的助手和最忠誠的夥伴，但祝餘比這些人工智慧都要幸運，因為在它主人的心裏，它還是一位永遠的朋友，以至於它的主人在臨死前依舊掛念著它。

　　祝余以為趙上校之所以留下金箔，是為了等待一個奇跡，而邊靜玉和沈怡就是這個奇跡。但其實這金箔更是一份祝福，是趙上校留給祝余的祝福。就算他在等待奇跡，也是在為祝餘等待這個奇跡。

　　趙上校惟願祝餘能在漫長的時光中遇到奇跡，然後不會永遠孤獨。

　　祝餘，我最得力的助手、最忠誠的夥伴及我永遠的朋友，願星空能帶給你好運。花爺，或者說是人工智慧祝餘，用眼睛看著，或者說是用眼睛掃描著，金箔上的這一句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邊靜玉和沈怡隱隱察覺到了什麼，面帶關心地看著花爺。

　　用自己的邏輯理解了這份祝福後，花爺忽然看向邊靜玉和沈怡，用一種非常平靜的聲音說：“正式認識一下吧，我叫祝餘。”它的聲音發生了變化。原本它說話時用的一直都是鳥類特有的尖細的聲音，但這時卻變成了一種非常紳士的聲音，吐字非常清楚，有點像是成年男性的聲音，卻又有點無機質。

　　在人類的行為邏輯中，從陌生人變成朋友，首先需要一段自我介紹。

　　邊靜玉記得花爺曾經說過，它一直在逃避建立一段新的關係，因為新關係會覆蓋掉舊關係。花爺顯然不願意讓別人取代神王在它心裏的地位。所以花爺從來沒對邊靜玉和沈怡做過正式的自我介紹，它甚至一直沒有使用本名，反而用了“花花”這個聽上去一點都不高大上但卻真的很像寵物名的名字。

　　於是，邊靜玉微微屈膝，讓自己的視線和花爺平視，然後說：“祝餘你好，我和沈怡，我們都很高興能夠認識你。如果你真的已經做好了準備，那麼我們很願意成為你第二個好朋友和第三個好朋友。”

　　新關係不會覆蓋掉舊關係。新朋友的出現不會讓老朋友消失。

　　沈怡也學著邊靜玉的樣子微微屈膝，笑著說：“也許你願意和我們聊一聊你最好的朋友？”

　　祝餘確實有一種衝動，想和新朋友們好好聊一聊老朋友，儘管這種衝動是不符合邏輯的，它本不應該有這種不符合邏輯的衝動。但它已經做了很多不符合邏輯的事情，好像並不差這一件。於是，它說：“你們知道……忽然出現在一個自成一體的並且封閉的生態環境中，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自我囚禁。”祝餘說。

　　邊靜玉和沈怡先是愣了一下，但迅速就反應過來了。他們明白了自我囚禁的意思。

　　在他們第二世所處的時空中，白人在十六十七世紀登陸美洲大陸後，美洲土著們在短短百年的時間裏因為傳染病爆發而死傷無數、幾近滅族。這是因為白人給那片原本封閉的大陸帶去了各種病毒和細菌，而美洲土著的身體裏卻沒有相應的抗體。如果一個現代人穿越到了古代，即便這個現代人是健康的，他的身上也肯定攜帶了各種病毒，只是現代人身體裏已經有了抗體，所以他自己不會有事，然而他身上攜帶的各種不起眼的病毒——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感冒病毒——卻會讓古代爆發各種疫病。

　　神王從未來真身穿越而來。對於古代人來說，他就是各種病原體的集合體。

　　神王是連帶著他所駕駛的小型飛船一起被吸入黑洞中的。穿越後，飛船雖處在報廢的邊緣，但還能維持一些基礎功能。但是，哪怕神王身體外部的病毒和細菌可以在飛船內部的消毒室內徹底消滅，人體內部還有無數病毒和細菌，除非神王永遠穿著隔離衣，所以他對於古人來說就是行走的“死神”。

　　所以，神王不得不選擇自我囚禁，在囚禁的過程中一點點適應這片土地。等確定自己不會對土著造成任何傷害後，他才選擇離開飛船。而在這段自我囚禁的過程裏，陪伴著神王的就只有飛船上的智腦。SZ_J40型號的軍用飛船上的智腦都以山海經中的奇花異草為名，祝餘是SZ_J40032號飛船智腦。

　　這個型號的軍用飛船剛剛開始投入使用。祝余和神王在穿越前才進行了第二次合作。

　　“……飛船當時落在了一個海島上，受到了不可修復的傷害，大部分功能都已報廢，只可以開啟一些簡單的功能。與此同時，飛船上攜帶的一些研究設備和應急裝置還能使用，卻又缺乏相應的能源。”

　　神王起先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穿越了，他以為自己回到了已經被人類捨棄的古地球，而古地球重新進化出了智慧生命體。他為此覺得激動，不過他沒想要留在古地球上，他想要回去。然而，他一不是技術人員，不會修理飛船，二就算他會修理飛船，他在古地球上也找不齊材料和啟動能源。等神王經過勘探意識到自己其實是穿越了之後，他就更回不去了。唯一知他來歷並能與他交流的就只有祝餘。

　　祝餘是人工智慧。在龐大到難以想像的資料的支援下，它的計算速度使得它能夠無限接近人類。而且它完全可以比人類更體貼，可以比人類更聰明，可以比人類更強大，可以比人類更萬能。但就算是這樣，它依然是在類比人類的思維方式，它並不能真正像人類一樣去思考。它並不是一個生命體。

　　在人工智慧得到廣泛應用的未來時空，人工智慧已經是人類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了。祝余作為軍用飛船智腦，它的工具意義更加明顯，情感系統無限弱化，根本不具有私人智腦那樣的陪伴功能。

　　人類會和工具交朋友嗎？他們不會。然而，神王卻和祝余成為了朋友。

　　最開始他們自我囚禁在瀕臨廢棄的飛船裏。神王每日堅持鍛煉，堅持查看星圖，堅持勘探地球。在這一階段，他和祝餘的聊天內容都還集中在“發出指令”和“接收指令”上。即便科技一直在發展，人類對於宇宙的認識依然是無比淺薄的。神王永遠不可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了。等到他意識到自己徹底回不去後，他用軍人的意志力和自控力迫使自己冷靜，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其實是無比沮喪的。從這時起，他開始和祝餘聊別的了，聊他幼年時養過的電子寵物，聊他少年時在軍校中一見鍾情的愛人。

　　再後來，神王可以離開飛船了。他看到了無數老百姓的不幸的生活。軍人的使命是保護，他撿起了軍人的使命。他開始有下屬，有追隨者，有崇拜者。他開始對這片土地產生歸屬感了。但他依然不能忘記自己的來歷。他依然是客居在地球上流浪者。他的親人，他的戰友，他的愛人，都不在這裏。

　　神王隨身攜帶的藥物被追隨者當成了生死人活白骨的神藥；他拿出的各種練體術被追隨者當作了傳說中的神功秘笈；他在智腦的幫助下不斷收集地球上的資料以建立地球基因庫，從而培育出了土豆玉米等植物，被追隨者視為了天降糧種……他被追隨者視為了神明，然而神明卻永遠沒法拯救自己。

　　他是一個囚徒。起初自我囚禁在飛船裏，後來被囚禁在地球上。

　　而時空是叫人無法反抗的監獄長。

　　飛船上攜帶的物資是非常有限的。藥物越用越少，備用能源也越用越少。雖然地球上也算資源豐富，但飛船上的設備和裝置都非常先進，這意味著與它們匹配的能源也非常先進。待到能源耗盡後，它們就成了一堆破銅爛鐵。神王不想改變這個世界的科技進程，最終把整艘飛船都沉入了海底之中。

　　在沉船之前，神王取下了祝餘的晶片，安裝在了別的設備上。

　　“這個身體的羽毛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可以吸收太陽能。”祝餘抖了抖翅膀，“而且我還能轉化生物能。”這也是它可以吃東西的原因，被它吃到肚子裏的東西是可以徹底消化的。如果注意觀察的話，大家就會發現，雖然祝餘會定時吃東西，但它從來不拉屎。咳，應該沒有人會這麼變態地觀察它吧？

　　“所以你是機械鳥？你看上去和真的一模一樣！”邊靜玉說。

　　“失去主人的人工智慧都必須要選擇休眠。但是趙上校在去世前為我準備了這具身體。”祝餘說。它雖然不明白趙上校這麼做的原因，但它願意聽從趙上校的遺言，在人類中偽裝成一個真正的生物。

　　趙上校曾經特意囑咐祝餘說，它不能被人類發現自己擁有無限的壽命，於是它被人買回去後，總是待不了多久就跑了。（趙上校的意思明明是讓祝餘隔上三五年就換個地方待，但祝餘不願意和趙上校以外的人類建立太深的聯繫，所以總是隔上一兩個月就跑了。這大概就是人工智慧式的傲嬌了。）

　　“我大概知道神王……我是說趙上校，他為你準備這具身體的原因了。”沈怡說。

　　祝餘的眼睛落在金箔上。其實它的眼睛能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掃描周圍的一切，因此就算不做出看向金箔的動作，它也能“看”到金箔。但它卻習慣性地做了這個動作，這讓它看上去像只真正的鸚鵡。

　　金箔是祝福，而不是一個任務。

　　“我現在也知道了。”祝餘說。

　　趙上校把祝余視為了自己真正的朋友，祝余不再是他的附屬和工具，所以當他去世時，他不要求祝餘陷入休眠中。如果祝餘沒有產生真正的自我意識，那麼它永遠不懂寂寞，漫長的時光對於它來說就不是折磨。如果它慢慢進化出了自我意識，那麼它可以由自己來決定是繼續活著，還是陷入休眠。

　　時空囚禁了趙上校。但趙上校卻釋放了祝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