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方氏之所以把女兒帶在身邊,是因為她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生的長子竟然被換了。她不敢再把孩子放在自己視線不可及的地方。今日陽光挺好的,方氏卻一直覺得自己的心臟就像是泡在冰水裏一樣。
小女孩的哭聲驚擾了沉迷於團圓之中的邊家夫妻。
邊母緊緊地攥著見雪的胳膊,好像在擔心他會突然消失不見,卻抬起頭來朝方氏看去。在過去無數個黑夜裏,邊母總是大睜著眼睛睡不著覺。她很害怕,怕自己的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遭人虐待、受人淩辱。而現在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看得出來,這孩子被養得很好,穿得也好,教養也好。
邊母不認識方氏,但見方氏的衣裝打扮,她知道這肯定是位貴人。小女孩雖然在哭鬧,邊母卻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了她對自己兒子的在意。邊母立刻明白了,兒子這些年肯定是被這位貴婦人收養了。
邊母不知道兒子被收養的過程,但她相信,兒子肯定不是被這位貴人偷走的。因為如果是這位貴人偷了孩子,她沒必要再領著孩子來讓他們一家相認。於是邊母立刻就沖著方氏所站的地方跪下了。
見雪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要把邊母扶起來。卻不想,他還沒扶起邊母,邊父竟然也跪下了。
邊母沖著方氏磕頭說:“好心的夫人啊,是您收養了安壽吧,您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我給您磕頭了……”她這頭磕得真心實意,恨不得每一個頭磕下去,都能為方氏招財聚運、添福增壽。
方氏面上帶淚,三兩步走到邊母面前,說:“老姐姐,擔不得啊,你快起來。”
換子一事,明顯是沈家內部出了問題,然後牽扯到了邊家。這件事情是沈家對不起邊家。雖然方氏也是受害者,但她作為沈家人,哪里還有臉接受邊家的感激。她忍著心痛說:“老姐姐,見雪……安壽在一旁瞧著呢,你別讓孩子難做,快起來吧。”天知道當她把見雪改口說成安壽時,她的心有多痛。
邊母的身體太虛弱,這會兒心情波動太大,起身時沒撐住,竟然暈了過去。
大家忙不迭地把邊母弄到床上,又請了大夫過來。阿淼雖然還用懷疑警惕的目光看著邊家夫妻,但見邊母暈過去了,她抽了抽鼻子,強忍著不再哭鬧了。她其實是個懂事的孩子。大家守在床邊。邊父有些局促,似乎想要親近見雪,但又不是很敢。見雪張了張嘴,想叫邊父一聲爹,卻又叫不出口。
有很多事情,知道了是一回事,接受了是一回事,適應起來卻又是另一回事。
方氏摟著阿淼,小聲地和她說了些什麼,然後對著見雪招招手,同樣是壓低了聲音說的,道:“見雪,我陪你妹妹去園子裏走走。你留在這裏,和……和家人說說話。”她似乎想碰碰見雪卻又忍住了。
方氏沖著邊父一點頭,狠狠心抱著阿淼出去了。
見雪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等再也瞧不見了,他才收回眼神,低頭看向床上的邊母。
屋子裏只剩下了剛剛團聚的一家三口。
邊父搓了搓手,說:“你……你叫什麼?”孩子尚在母腹時,他們只給孩子起了小名。等孩子出生了,他們就先用著小名,邊父挑了無數美好的字寫在紙上,遲遲沒決定大名,然後孩子就被偷走了。
“家裏……咳,沈家是武將世家,祖……咳,長輩就給起了大名叫長槍。”見雪說。
長……長槍?如果讓邊父來選,他絕不會讓自己兒子叫了這個名字,他當年精心挑出來的字可都是“瑾”、“瑜”、“茂”一類的。不過,現在的他也只是一臉慈祥地笑著,說:“好、好名字,朗朗上口。”
方氏抱著女兒走遠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對女兒解釋,只反復地告訴她,大哥永遠是她的大哥,這一點是絕對不會改變的。阿淼摟著方氏的肩膀,用自己的臉蹭了蹭方氏的臉,說:“可是娘哭了啊。”
方氏的眼睛都哭腫了,但淚水還是忍不住。
沈三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說:“夫人,小蘇兒他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方氏想起了自己丈夫說過的話,去見見那個孩子吧,去見見他。可是,在馬上就要見到那個孩子的這一刻,方氏卻膽怯了。她不是懼怕小蘇兒本身,也絕不是不想認這個孩子,但她害怕看到他。她害怕看到他瘦弱的身體,害怕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害怕看到他手上的疤痕,害怕看到他於艱難困苦中養出來的那副警惕懂事的樣子……因為這些都會提醒她,這孩子在過去的十二年裏到底吃了多少苦!那都是她敢都不敢想的。見雪不是她的孩子,她崩潰了一回。親生孩子吃盡苦頭,她又得崩潰一回。
方氏不僅覺得全身發涼,還覺得四肢發軟,她好像真的要撐不住了。
“夫人?”沈三忐忑地喚了一聲。
方氏啞著嗓子說:“他們從哪個門回來?你領我去迎一迎他們。”
莊子的西側門是沖著後山開的,門外就有一條上山的路。乞兒們從那兒上山,也從那兒回來。幾個大孩子身上都挑著柴,幾個小孩子則挎著籃子,籃子裏裝著常見的野菜和野果,還有少量的蘑菇。
“老大,你什麼時候跟著三哥學點設陷阱的技巧,咱們以後逮兔子吃!”
“長杆子,你還有臉說!今天要不是你多事,老大早把那只傻兔子逮住了。”
“哎呦!鼻涕蟲,你說我我認了,你踹我做什麼!”
“踹你怎麼了?一想到那只因為你而跑掉的兔子,我就腳癢。”
……
小蘇兒笑著看同伴們打鬧。他們這些乞丐都沒有正經的名字。小蘇兒當初被一個姓蘇的老乞丐撿到了,老乞丐把他當孫子養,大家就叫他小蘇兒。長杆子從來都是一副乾瘦乾瘦的樣子,腳腕子都沒有別人的手腕子粗,所以叫長杆子。鼻涕蟲是因為他總是流鼻涕——這其實是因為他的鼻子裏有了炎症——儘管鼻涕蟲這名字不好聽,但大家這麼叫著,鼻涕蟲自己都聽習慣了,竟然也就認了這諢名。
姓由家族來,名由長者賜。他們沒有家人,自然就沒有姓名。
長杆子和鼻涕蟲各自背著一擔柴,卻還有餘力打鬧,你追我趕地跑進了西側門。然後,他們打鬧的聲音就停了。走在後面的人聽不見聲了,心裏正覺得奇怪呢,等他們進了西側門,他們也呆住了。
方氏很輕易地在十幾個孩子裏認出了小蘇兒。因為他太像沈家人了。
乞兒們都有些局促,有些不安。他們其實很有眼力勁,看一看方氏的衣服,再看一看她的首飾,就知道這是一位夫人。見到莊子的婆娘時,乞兒們也會小心翼翼,但還不至於有畏懼之心。可這樣一位夫人絕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要不是身上還擔著柴,長杆子和鼻涕蟲只怕已經給方氏跪下磕頭了。
方氏沒有注意到其他人,她的眼裏只剩下一個小蘇兒。她想叫小蘇兒把柴放下,這太沉了,然而當她張嘴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嗓子啞得厲害,一開口就是嗚咽,竟然連一個完整的字都吐不出來。
小蘇兒被方氏瞧得渾身不自在。他朝站在一旁的沈三看去,想從沈三這裏得到些提示。
然而不等沈三說什麼,站在方氏身邊的小姑娘用一隻手牽著方氏的袖子一角,伸出另一隻手指著小蘇兒,歪了歪腦袋說:“你是莊子裏的下人嗎?你長得好像我家爺爺啊。嗯……也有點像我爹爹。”
童言無忌。方氏卻因此失聲痛哭。
小姑娘急壞了,再顧不得小蘇兒,只仰頭看著方氏問:“娘!娘怎麼又哭了?”
小姑娘說得天真,然而她話語裏透露出來的資訊卻有些複雜。人有相似,只聽小姑娘說他長得像她爺爺和爹爹,小蘇兒不會多想。可是,小姑娘的母親盯著他哭得泣不成聲,這樣的表現自然讓小蘇兒心裏多了幾分猜測。他覺得這樣的猜測實在大膽,實在不可置信,眼前這位夫人難道是他的家人?
他竟然有家人?
他竟然有家人?!
小蘇兒全身都僵硬了。他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消失,成了一副沒有表情的死板樣子。而他那原本微微上翹、天生帶笑的嘴唇也一點一點失去了弧度。他好像很生氣,整個人向外散發著一種排斥感。
方氏哭得站立不住,卻還試圖朝小蘇兒走去。
小蘇兒好似不能接受,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把身上的柴一丟,飛快地跑出了西側門。
那是她的孩子啊!方氏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被利器攪成了一團碎肉,疼得她連呼吸都不能了。在這一刻,她無比恨小楊氏,卻也恨著自己。為人父母者,本應該保護好自己的孩子,然而她卻把自己的孩子弄丟了,讓孩子在外頭吃盡了苦頭。孩子就算不想認她,她也毫無怨言。她真的好恨自己啊!
長杆子是乞兒中年紀最大的,比小蘇兒還大三歲。他也隱隱猜到了什麼,見老大沒出息地跑了,又見這位夫人傷心得快要暈過去了,連忙說:“夫、夫人,老、老大這是害羞了啊。老大一直是這樣的,別人害羞時會臉紅,他害羞時就凶巴巴、惡狠狠的,好像要吃人。我可以發誓,他真是害羞了!”
雖然不敢得罪夫人,但老大更重要。長杆子也把身上的柴一放,猶豫了一下,說:“夫、夫人,老大這些年過得不容易,要不是有我們這幫沒用的拖累,老大肯定能過得比現在好。他是個有情義的,也是個蠢的,誰對他好點,他就都記在心裏,有口饅頭總想著要分給我們半口。我、我去瞧瞧老大。”
長杆子朝鼻涕蟲使了個眼色,讓他接著幫老大說說好話。如果這位夫人真是老大的親人,那就絕不能讓她誤會老大。而他自己則趕緊跑出去追老大。關鍵時刻能不能有點老大的樣子,害什麼羞啊!
小蘇兒一路狂奔到山上。
天啊,他竟然還有家人!家人竟然來找他了?那麼問題來了,他為什麼會流落到破廟成為乞丐?難道像說書人講的故事裏那樣,他被壞人從家裏偷出來,壞人故意把他丟了?嘖,可惜在聽那個故事時,他只聽了半截就被茶攤子上的人趕走了,不知道下半截是怎麼樣的。所以,他現在該怎麼辦啊!
“幸好我昨天仔仔細細洗過澡,還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小蘇兒非常慶倖地想。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讓那位夫人看到他髒兮兮的樣子。小蘇兒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衣著,緊張的心情略微有些緩和了。
對了,在說書人的故事裏,那個孩子在被偷走之前叫梅寒,這是他家人給他起的名字,取自“梅花香自苦寒來”一句。小蘇兒不免有些嚮往,不知道他的本名會是什麼,會不會也是從詩裏來的。小蘇兒沒念過書,使勁想使勁想,只想出來一句“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也是從說書人那裏偷聽來的。
那莊子是沈家的莊子,所以他只怕姓沈。沈……沈鐵棒?
作者有話要說:
小蘇兒指著自己凶巴巴的臉說:“看,我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