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吉特,魔界的第十一位傳召魔,他的名字意為孤傲。
傳說只要集齊十一魔使的信物,就可以成為新魔使,擁有無限的壽命與力量,信物如何獲取,但憑本事。
阿蘭吉特的信物是他頭上那對堅硬粗大的角,這對角威風凜凜地生長在魔使大人的頭頂,自顱頂骨兩側生出,如同盤根錯節的大樹,用優美的弧度在枝椏盡處擎天而上。
你若細細去瞧,那對大角上凹凸不平好似樹皮紋路的都是一句句魔文,訴說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
阿蘭吉特不喜歡說話,平時他居住在魔鬼湖旁的城堡中,不與其他魔使接觸。
等到三月魔界的風暴來襲,他便站在森綠的湖面,任由狂風拍打暴雨席捲。
成為了魔鬼就不會再受傷,因為魔鬼都是沒有心的。
阿蘭吉特有時會懷念過去仍是鄉下小子時的生活,他在原野上牧羊,摘一朵瑪格麗特,草原上的陽光,熱烈且天真,親吻他蜷曲的棕色髮絲和琥珀般的瞳仁。
成為魔鬼的五百年後,阿蘭吉特偶爾也會有一絲後悔。
暴食養了一隻小寵物,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時會將寵物一口吞掉,於是請求阿蘭吉特代為照料。
這是很沒有道理的一件事,因為孤傲從不幫助任何人,魔鬼也是。
阿蘭吉特用血一般鮮紅的眼睛掃了一眼那寵物,雪白的皮膚,微卷的棕髮和一雙琥珀般的大眼睛,似曾相識的面容讓沒有心的魔鬼有一瞬間失神。
暴食舔舐著紅艷的嘴唇說:「尤利耶是個人類,我想魔界只有你懂得如何應對。」
十一魔使中只有阿蘭吉特來自人界,儘管他從不與他們交往,但暴食想,面對從前的同族或許他會有一些不同。
即便如此,暴食對尤利耶能否留下仍沒有自信,尤利耶可愛漂亮,但僅僅是這些不足以打動孤傲。
孤傲能夠成為魔使,捨棄了人類的心臟,換上如今的鐵石心腸,他甚至比所有魔鬼都更像魔鬼。
但奇怪的是,阿蘭吉特這次並未僵持太久,一分鐘之後,他健壯的角往門裡收了一寸,讓開了一條通道。
從這一刻起起,尤利耶住進了阿蘭吉特的城堡。
尤利耶並不多見到阿蘭吉特,除了第一次的會見,其餘時刻他住在城堡的東邊,魔使卻住在西邊。
尤利耶在人界時是一位小農戶的兒子,因為與魔鬼的交易來到了暴食身邊,成為她的寵物。
當知道孤傲曾經也是人類的時候他是震驚的,猙獰的惡魔看上去絲毫沒有人類的影子,尤利耶回想了一下阿蘭吉特的樣子,慘白的皮膚,血紅的眼睛,妖異的五官和猙獰的角。
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惡魔……他還以為這種生物生來就是在魔界的。
不過出乎意外的,這位看上去可怖的魔使對他還算不錯,準確來說是沒有刁難過他。
作為一個來到魔界剛滿一年的人類寵物,尤利耶很明白自己的處境。暴食也算得上喜愛他,但他依然會被其他惡魔像對待貓狗一樣逗弄取樂。
對於這些魔鬼來說面容姣好的人類,只是精緻的玩具人偶,是拿來消遣的。
阿蘭吉特不怎麼理會他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不過同住屋簷下的同居人就算再如何躲避,也始終會有碰面的時候,就比如此刻。
孤傲的魔使大人為了收集新的魔藥配方出現在花園之中,讓午休小憩的尤利耶避無可避。
尤利耶躲在龐蒂克花碩大的花瓣後,企圖將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低著腦袋,把臉幾乎埋在了花裡,也許是太過緊張,心臟跳得很快,發出可笑的彷彿是鼓槌一樣的敲擊聲,不僅如此就連腦袋也開始暈乎乎的。
尤利耶不敢抬頭看,但他確信阿蘭吉特肯定看見了他,因為那道冰冷的視線已經如同某種攀援植物的根繫在他身上扎根。
是哪裡做得不對麼?他快走過來了!怎麼辦!
砰砰砰的心跳聲越來越大,尤利耶猜想那個惡魔可能也聽到了,因此才會發出彷彿是嘲笑一樣的氣音。
惡魔的氣息噴灑在他耳後,尤利耶瑟瑟發抖起來。
當腰部被一股力道掐住時,他的腦袋已經不清醒了,昏迷之前尤利耶驚恐地想:他抓到我了,他想做什麼?要把我當做人偶擺弄還是當成貓狗戲耍?
幸運的是,預想的糟糕情況都沒有發生。
尤利耶醒來時,發現自己回到了房間柔軟的大床上。
小人類有些疑惑地眨著琥珀般的眼睛,環顧四周,然後被坐在角落的魔使大人嚇了一跳。
阿蘭吉特起身走到床邊,那位小人類立刻像只鴕鳥一樣把大半個身子縮到被子裡,彷彿被子能有什麼保護他的能力。
原本不屑於解釋的魔使,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張開口:「龐蒂克花有迷幻作用,你中毒了。」
小人類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一直傻呆呆地看著他,棕色的卷髮因為躺在床上的緣故,亂糟糟地翹起幾根。
小人類的鼻尖上有一顆棕色的痣,從這個角度看,似乎又並不是很像了。
阿蘭吉特看了他幾眼,沒有再繼續待下去。
尤利耶以為這就是他與阿蘭吉特的唯一交集了。
可傍晚的時候蝙蝠管家居然請他去餐廳就餐,要知道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在房間用餐。
尤利耶有些惴惴不安,他聽暴食說過很多次,孤傲是一位名副其實絕對冷漠的魔使。儘管現在孤傲也只是與他相對而坐各自用餐,但他還是不免疑惑,孤傲會與他人共進晚餐嗎?這不是夢吧?
也許阿蘭吉特也會有閒情逸致懷念做人類的時光……好吧,這理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那個魔鬼,沒有心的魔鬼……
阿蘭吉特知道小人類在偷看他,小人類一定正在為他的奇怪行為感到惶恐,但他不想說明某些佔據在心頭的古怪情愫。
難道要說因為你很像從前的我,所以請讓我幫助你,這聽上去像是老掉牙的八點檔肥皂劇一樣令人無語,並且完全不符合一個孤傲魔使的形象。
孤傲就應該是不樂於說話的。
當每日的晚餐時刻成為固定項目,尤利耶發現阿蘭吉特除了坐在對面咀嚼生肉以外並沒有其他多餘動作,漸漸安下心來,低頭切開自己盤中的肉排。
魔界沒有吃熟食的習慣,尤利耶的食物都是額外烹製的,談不上美味與否,能夠熟透就已經不錯了。尤利耶對著餐盤,忽而想起一個問題,除了他和阿蘭吉特這唯二來自人界的生物外,魔界還有其他會廚藝的傢伙麼?
尤利耶被自己離譜的猜測嚇到了,手中的刀叉掉落在腳邊。
阿蘭吉特抬眼看了看,那雙血紅色的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荒蕪得似乎連任何不悅都不願生長在裡頭。
尤利耶覺得自己被這一眼凍住了,他絲毫不敢動彈,生怕下一秒就被可怕的魔鬼一把捏死。
血紅色的視線在他身上足足停留了五十秒後,才故作輕巧地移開。
餐廳裡突然出現一瞬的空白,沒有魔鬼大口咀嚼的聲音,也沒有人類笨拙的刀叉碰撞聲。
尤利耶敏銳地察覺到阿蘭吉特也許想要做什麼或是說什麼。然而孤傲的魔鬼最終只是揮了揮手,起身離開此地。
等尤利耶回過神來時,手上的刀叉失而復得。不知道那個魔鬼是什麼時候施法術讓刀叉還原的,揮手的時候麼?
這可真是,莫名其妙啊……
魔鬼住的地方似乎是沒有太陽的,至少尤利耶這一年來都沒有見過晴天,時常是陰雲密佈,或者乾脆颶風與冰雹大作,明明是這麼不適於居住的地方,魔鬼們卻偏偏可以活得那麼久。
沒有了心,就能強大到無堅不摧了麼?
尤利耶透過厚厚的窗簾,看向窗外。天邊翻滾的烏雲看上去像是一隻悲傷的野獸,從血盆大口中噴出一個個巨大的風暴,風暴在魔鬼湖面肆虐,捲起驚天波瀾。
巨浪之下,魔鬼站立在湖中心,他的髮絲和衣物被風捲起,被浪打濕,好像天地之間只剩下他與狂風驟雨。
他不會痛麼?
這個問題還沒有在尤利耶腦海中持續一秒,他就領悟到自己又犯傻了。魔鬼怎麼可能會痛呢,無知無覺才可以活得那麼久。若都像人似的,為了什麼小事就生氣難過,漫長的壽命也只能是煎熬吧。
在城堡寄宿的第一個月,有很長一段時間阿蘭吉特會出現在尤利耶面前,彷彿是放學時處心積慮要與心愛的女孩並肩而行的青春期男孩。這麼說似乎又有些不太妥當,畢竟阿蘭吉特除了總是出現以外,一直是一言不發的,就連毫無血色的唇都緊閉成一條直線,似乎與他說話就會有什麼可怕的後果一樣。
尤利耶覺得這更像是討厭自己。
四月到來,暴風季終於過去,尤利耶問蝙蝠管家要了鏟子和鐵桶,去魔鬼湖邊挖黏土,他還在人界的時候,常幹陶工的活計,幾乎全村的陶器都是由他製作的。
只可惜魔界就連土地都沒有人情味,粗糙生硬滿是砂石,他找了很久只有魔鬼湖岸邊有一小塊適合陶器製作的黏土。
尤利耶鏟了一些陶土在鐵桶裡,直起身子看向遠方。魔鬼湖不起風暴的時候綠得像一整塊翡翠,與灰藍色的天空相連一線恰好組成一副印象派油畫,難以想像魔界居然也會有如此風光。
尤利耶不知不覺為這神奇的景色入了迷,停下手中的活計,朝湖面走去。
當高大的惡魔展開披風,破風而來時,尤利耶的半個身子已經踏入湖中,受到蠱惑的人類絲毫未有所覺,眼神空洞著,一步步走向湖心。
「尤利耶,醒來!」惡魔將濕透的人類抓緊在懷中,拍打他蒼白的臉龐,直到冰冷的人類吐出一口濁水悠悠轉醒,惡魔才將他輕輕放在地面。
四月的魔鬼湖是一頭胃口大開的猛獸,迷惑併吞吃獵物,這個小人類膽子太大了!若不是阿蘭吉特恰巧路過,很可能就沉沒在湖底化為白骨了!
阿蘭吉特在眼睛開始不受控制充血的前一秒,穩住了心神。他盡量不去看尤利耶那張過分肖似人類時期他模樣的臉龐,此刻是多麼的蒼白脆弱。
尤利耶心有餘悸地同魔鬼輕聲道了謝,然而魔鬼只是背對著他,散發出讓他覺得比方才溺水更可怕的氣息。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做一個陶罐??」小人類有些可憐地開口解釋,他在湖水中泡到冰涼的手指不由自主抓緊身下的青苔泥地。
這樣凝滯的氣氛持續了有多久,尤利耶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在漫長的對峙中,他的心情越發沉鬱難過。雖然阿蘭吉特一直不怎麼理會他,但此時此刻魔鬼面朝湖面不願回頭的背影,卻好像明明白白有什麼不同了,人類敏感的思緒讓尤利耶抓住了這點微小的不同,卻沒有告訴他那背影裡究竟是什麼讓他難過。
「魔鬼湖不是你一個人該來的地方。」魔鬼的衣角離開時,小人類感到一絲酸楚,他以為這一個月來魔鬼的舉動,至少表示了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接納。
那一筐陶土最終還是被尤利耶帶回了城堡。
只是在製作時他難以集中精神,搓出的泥條粗細不勻,築起的陶罐大小不一。
他的心不平靜,做不出好的陶器。
尤利耶歎了口氣,平時張牙舞爪的小卷髮耷拉下來,沒有了生氣。
小人類把工具還給蝙蝠管家的時候,城堡裡正為阿蘭吉特的慶生宴忙碌著。
很難想像魔鬼也會有慶生宴這種東西,人類可能無法理解成為魔鬼的那一天有什麼值得紀念與慶祝。
但事實就是每個魔鬼都記得自己誕生的日子,並在這一天點亮左胸口的魔法陣,讓那顆魔法變幻出的心臟可以在胸腔裡持續跳動上一整天。
魔鬼可真奇怪啊,在慶祝的日子裡,送給自己的禮物居然是最最厭惡的東西,一顆會哭會笑會痛會酸的心??
尤利耶並不清楚這些,但他想當然的認為所有慶生宴都應該是熱鬧歡快的,每個人生日的時候都希望得到祝福和禮物,惡魔也是一樣的吧。
「也許我應該為魔使大人準備一份禮物。」尤利耶面對眼前的陶土開始沉思起來。
大部分魔鬼對誕生日的規定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只是胸膛裡多出了一顆會按照一定頻率跳動的古怪東西罷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只有阿蘭吉特是不同的,曾經主動捨棄的東西再度回到胸腔中,究竟是眷戀還是厭惡,孤傲的魔鬼不曾表露過,他只是有那麼一些不適應。渾身充盈著情感的滋味,真的久違了。
很多魔鬼好奇阿蘭吉特,一個人類怎麼會想著成為魔鬼呢?產生這樣的念頭都已經不可思議,更遑論他居然將這念頭付諸現實了。
魔界流傳較多的版本裡,阿蘭吉特或是眾叛親離的英雄,或是飽受命運折磨的苦命人,總之大體都是在人間心灰意冷,才願意成為魔鬼。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的源頭與這些都毫無關係,唯一的原因,大概只來自那顆在人類胸膛跳動而魔鬼只能靠法術感受的東西。
在魔鬼湖心沉思時,阿蘭吉特會想起從前的日子,儘管他在人世間的名字早已被遺忘,晨起放牧時風聲在他耳邊吟唱的詩句卻還記得清楚。
「當骨頭碰響泥土,孤獨的人始終沒有歸宿。」
也許孤傲在從前就是一個怪胎,否則這首不知哪裡傳來的歌曲,怎麼會讓牧羊小子在那一刻,思考起了從未想過的問題——他究竟為了什麼活著?他的歸宿又在何方?
這個問題在出現的剎那便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牧羊小子甚至無心牧羊,發了魔一樣去到遙遠的文明中心,向哲人求教。
在那裡他得到了很多對「歸宿」的解釋,但沒有一個是屬於他的。
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如同潮水席捲,終於在日服一日的煎熬中,牧羊小子選擇放棄。他要放棄這顆心臟,放棄作為人的情感,放棄尋找歸宿的權力。
就成為一個魔鬼吧,沒有心的魔鬼,活得夠久,就永遠不用去想歸宿。
阿蘭吉特想如果那時候他只是老老實實的放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與牧草相伴一生,沒有那麼多古怪的想法,如今的孤傲就將不復存在。
四月的某一天,阿蘭吉特睜眼醒來,感受到胸口跳動著的東西,意識到這就是他成為魔鬼的日子。
心臟跳動的頻率有些跟不上呼吸,孤傲感受著冰冷的血液上衝的力度,很快他就會熱起來,就好像人類那樣。
魔鬼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蒼白的皮膚恢復了血色,除了頭頂巨大的角以外,他變得那麼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阿蘭吉特莫名地感到惱火,他為了身上多餘的部件生氣,但多餘的部件究竟是魔鬼的角還是人類的心,魔鬼卻說不清楚了。
下午客人陸續到場後,阿蘭吉特才終於穿好禮服,將頭頂的角擦得光亮。這可能是一年之中唯一可以見到孤傲的日子,魔界大部分有頭臉的魔鬼都前來捧場,整個城堡難得一見地熱鬧起來。
尤利耶也穿上了新的禮服,混跡在惡魔中的小人類,環顧四周,甚至有仍然身處在人間的錯覺。
果然惡魔的生日也是需要大家祝福,熱熱鬧鬧舉辦的!尤利耶摸了摸口袋裡的禮物盒子,暗暗盼望他的祝福魔鬼也能喜歡。
阿蘭吉特一出現在大廳裡,幾乎所有魔鬼都停下了動作,等待他開口。然而和往年一樣,今年的孤傲依舊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高台上,揚著頭讓那對象徵著強大力量的惡魔角高高昂起,淡淡地揚了揚袖。
惡魔們有些失望,卻又覺得意料之中,繼續著剛才的享樂。
尤利耶皺了皺眉頭,恰好暴食舉著酒杯來到了他身邊。「孤傲不愛說話,我和你說過的。」
小人類接過酒杯,還是忍不住發問:「可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他不高興麼?」
暴食抬起眉,盯著尤利耶純真美麗的臉看了一會兒,血紅色的唇好笑地勾了起來:「魔鬼哪有什麼高興不高興?就算今天有了心,也還是魔鬼啊。」
這句話好像刺破了小人類天真柔軟的心,尤利耶張了張嘴,想要反駁。
他想跟暴食說,孤傲不是沒有心的魔鬼,他救過他,甚至與他共進晚餐。
他記得,魔鬼在湖邊的背影,他那麼像一個人……
暴食戲弄夠了尤利耶,終於進入正題,她鮮紅的唇輕輕勾起,將獨屬於惡魔的魅惑嗓音貼近小人類的耳邊,邪惡地說道:「別忘你我的約定,我親愛的小尤利耶。」
尤利耶顫抖著身體,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宴會過半,惡魔們漸漸露出淫蕩的本性,互相簇擁在一起,發出浪蕩的喘息。尤利耶一路小跑躲到陽台上,雖然這樣的場景他已經看過多次了,卻還是不能適應。他畢竟仍然單純,對愛抱有幻想。
尤利耶跑得有些急,埋頭喘息了幾口之後,才察覺到惡魔孤寂的背影。
作為今日宴會的主人公,阿蘭吉特卻沒有加入其中,反而孤身一人,尤利耶不知為何感到鬆了一口氣。
他將手指探入袋中,摸到了那個禮物盒子。這是為他準備的禮物合該是要送出去的,可是……
尤利耶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當動作,高大的魔鬼卻驀地轉過身來。血紅色的月光照在魔鬼的臉上,將他的五官更加凸顯,這是尤利耶今天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阿蘭吉特。
明明還是那個魔鬼,尤利耶卻感到一絲不同,魔鬼灰白的唇色變得盈潤有血色,眼神裡閃爍著淡淡的光芒,不再是那種可怖嚇人的血紅色。
多麼像一個人啊。
尤利耶無知無覺地受著惡魔的蠱惑,他感到一陣暈眩,手指不由自主地觸上魔鬼黑色的大角。
「你在做什麼?」魔鬼的手掌帶著一絲涼意,但得益於那顆新生的心臟讓他能接近人類的體溫,這使得尤利耶即使被魔鬼捂上了眼睛也沒有多麼害怕,反而心安地感受身後的熱源。
魔鬼在小人類的耳邊低語:「別看月亮,它會蠱惑你。」
小人類抓著魔鬼袖口的手指微微收緊,他刻意偏過頭去,遮掩通紅的耳尖,並在心中暗暗抱怨:月亮不會蠱惑人,魔鬼才會……
「大……大人,不去裡面玩樂麼?今天是您的生日宴會呀。」小人類像是要緩解過快的心跳,慌張而蹩腳地扯開話題。
魔鬼低垂著視線,看向尤利耶蜷曲的髮絲。尤利耶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回應,偷偷抬起眼睛,與魔鬼深沉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可憐的小人類又有些緊張了,手指探向口袋裡,將禮物盒摩挲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該不該送出。
「想跳舞麼?」魔鬼忽然開口。
尤利耶有些反應不過來,看了孤傲一眼,發現對方並不是在開玩笑。小人類的指尖還猶豫著是否要伸出,惡魔的手掌已經先一步攬住了他的腰肢。
陽台的空間並不大,魔鬼與人類合著大廳傳來的樂聲在紅色的月光下相擁而舞。他們的胸膛貼得那麼近,彷彿心跳的頻率都能合拍。
阿蘭吉特對於自己的提議也感到疑惑,也許只是忽然多出心臟在作祟,讓他想要靠近眼前這個血液溫熱情感豐富的生物。
天亮起,魔鬼胸口的火苗漸漸熄滅。就像灰姑娘失去了午夜十二點的魔法,阿蘭吉特再度變回孤傲,冷漠疏離地向人類道別,而尤利耶只來得及將禮物送到孤傲的掌心,目送魔鬼離去。
孤傲的惡魔握緊了手中長著大角的小陶偶,感受到胸口細微地顫動,皺起了眉頭。
奇怪,難道魔法陣還沒失效?
尤利耶的故鄉在大陸邊界的某個小村莊,四面環繞著皚皚的雪山,天空寧靜幽遠,與白雪連成一片。
他曾經以為會永遠生活在小村裡,安安靜靜度過一生,直到那場大風雪持續了整整一個冬日,並帶來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大浩劫。
尤利耶這才知道,原來素淨的白雪也會奪去那麼多人的生命。
倖存的村民躲藏在地窖中,手抓著僅剩的糧食。
老祭司顫抖著雙手說,神發怒了,這是神的懲罰。
老人與孩子在災害面前最先受難,尤利耶的爺爺也因此去世。
雪越下越大,少年琥珀色的眼睛中噙滿淚水,當淚珠落地,他決定要做什麼。
尤利耶將自己獻祭給了惡魔。
漫天的雪花飄落,雪地中古老的法陣漸漸亮起,老祭司哽咽著喉嚨唱起咒語,為少年召喚出力量強大的魔鬼。
暴食鮮紅的嘴唇在白雪之中分外顯眼,那是尤利耶在人間最後的記憶。
她的手指捧著尤利耶的臉端詳了很久,輕輕笑了:「我可以幫你救他們,但你也要幫我拿一個東西。」
尤利耶的回憶到此為止,他深深呼了一口氣,焦慮地咬起嘴唇。
暴食開始催促他了,可他入住城堡一個多月,還是沒有任何眉目。
究竟如何才能拿到那東西……
阿蘭吉特最近在研究一種魔藥,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配製完成裝進藥瓶後,下一次打開使用就會失效。
他懷疑可能是其中的某些成分和寶石瓶發生了反應,導致魔藥失效。但不用寶石瓶,又能用什麼裝呢?金銀更是容易受到魔藥影響的材料……
孤傲的惡魔很少為什麼事情苦惱,這是他難得感到發愁的時候。惡魔轉過身子,面對窗子遠望魔鬼湖,忽而視線一轉瞥見了窗台上擺放著的小陶偶。
那陶偶做得活靈活現,更令惡魔感到意外的是,陶偶頭頂的大角上還刻了細小的花紋,雖然和他自己角上的咒語相比出入不小,但至少這表明它的製作者是位非常用心的人。
魔鬼抓起陶偶,用掌心感受著陶的質地,心中浮現了一個想法。
「您要我為您製作一個可以盛裝魔藥的陶瓶?」尤利耶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深夜造訪的魔鬼。
孤傲的魔鬼淡淡點了點頭。
小陶工愣了一秒,隨後斟酌著開口道:「但我不太清楚魔藥的藥理,魔文對我來說就已經夠困難了,或者我可以教您如何制陶,這對您來說應當不難。」
惡魔想了想,覺得確實如此。
「可以。」
尤利耶聽到答案心中狂喜,這是一個接近惡魔的好機會,也是拿到那東西的好機會,他是絕對不能錯過的。
惡魔轉身離開的時候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開口說:「明天我來找你,一起去湖邊找你要的陶土。」
免得這個小人類又像上次一樣掉進湖裡。
第二日,尤利耶早早醒來,在餐廳等待著魔使。
當魔鬼慢慢靠近餐桌,尤利耶握著餐具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他畢竟太年輕,還不懂得掩蓋目的。這些時日來他已經與這位寡言孤傲的魔鬼相熟,儘管似乎只是單方面的,但依然已經在小人類的心中留下了重量。
暴食在宴會上的那句耳語無時無刻不再提醒尤利耶,他必須要盡快從阿蘭吉特身上拿到那東西,否則暴食可以救下村莊,當然也能毀了它。
可是,小人類開始猶豫了。
他一刻也掩飾不了心裡的負罪感,明明眼前這個魔鬼也並沒有對他多麼好,為什麼欺騙他自己的心裡會那麼難受呢?
尤利耶不清楚這些,他只能不斷催眠自己,魔鬼是沒有心的,就算欺騙他也不會如何,他們根本沒有感情……
阿蘭吉特用完餐,拿餐巾擦了擦嘴角,看見小人類似乎食慾不振的樣子,餐盤裡的食物戳得稀爛,卻沒有進食幾口。
難道是嫌他做得不好吃?
惡魔難得情緒外露地挑了挑眉,面色不佳地開口道:「不想吃就不要吃。」
尤利耶猛然聽到惡魔的話,像被家長抓包挑食的倒霉孩子下意識地舀起一勺南瓜湯急忙吞嚥下去:「沒有沒有,我很喜歡吃。」
惡魔歎了一口氣,拿起餐巾幫他擦去溢出嘴角的湯汁。
「這裡沒有人類可以吃的現成食物,如果你不滿意,可以自己去廚房做。」
尤利耶趕緊搖頭,也沒敢問惡魔現在他吃的東西都是誰做的。
吃過早飯之後,人類與惡魔前往魔鬼湖邊,採集陶土。
尤利耶擔心湖邊泥土濕滑,特別穿上了膠鞋,走起路來像只笨拙的鴨子,反觀一旁的惡魔卻依舊是一身黑色風衣和長靴,風度翩翩得像是什麼上世紀的老派紳士,兩人一起走在湖邊竟然有一種荒誕劇般詭異的和諧感。
尤利耶找到了紅色的陶土之後就蹲下身子用鐵鏟挖土,他讓惡魔去另一邊找一些白色的石頭,那種石頭磨碎以後加入陶土中作為羼和料,可以讓做出的陶器更堅韌。
人類和惡魔背對著背忙碌起來,一個多月前,惡魔還口氣生硬地讓他不准再來魔鬼湖,現在高貴的魔使卻陪他一同蹲在骯髒的泥巴地裡毫無形象地挖土,就算無關欺騙的事,面對這微妙的場景尤利耶的內心也還是有些複雜的。
魔鬼湖碧綠的湖面過了一個月,又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綠,這綠色彷彿一隻開屏抖尾的孔雀嘲笑著人類多愁的心緒。
惡魔用法術很快收集好了材料,轉過頭來發現小人類仍然吃力地揮著鐵鏟。出於功利主義的考慮,魔鬼順手施了一個讓鐵鏟自己揮舞的小法術。
當小人類擦著額頭的汗水錯愕地向他報以微笑時,阿蘭吉特在心中再次重申了一遍,剛才的行為完全是出於理性的思考。
畢竟沒有哪個魔鬼會願意陪一個傻子在湖邊的泥巴地裡揮舞鐵鏟,就像他今天來到湖邊,也是出於功利主義的考量,而非擔心這個人類。
是的,一切都是基於功利主義。
讓我們讚美這個借口。
回到城堡時,蝙蝠管家已經整理出了一間房間作為制陶室。
尤利耶將陶土放在案板上捶打揉捏,感到濕度正好,便停下手來轉過腦袋看向一旁雙手交叉皺著眉頭的惡魔:「魔使大人,可以了。」
阿蘭吉特抗拒地把手貼到紅色的陶土上,指甲縫裡嵌進泥土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尤利耶沒有察覺孤傲難得幼稚的不配合,反而在一旁自顧自傻傻地講解著陶瓶的製作方法。
「只要把搓好的泥條從底部開始一層層盤起來,做出陶瓶的樣子就好了,您試試看並沒有多難……」
尤利耶的話音剛落,惡魔已經把手掌下的泥條捏斷了。沒辦法魔鬼的力氣太大了,他的手是用來廝殺的,對著軟趴趴的陶土怎麼可能掌握得了力道。
孤傲冷靜地看了一眼身邊一臉無奈的小陶工,絲毫沒有任何羞愧地坦誠道:「我不會。」
小人類像是被這個壞學生逼得沒有了辦法,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走到阿蘭吉特面前。
人類的手掌比魔鬼小上一號,那雙溫熱的手輕輕握住魔鬼時,溫暖的感覺緊貼著皮膚迅速延伸到魔鬼的胸口。
小人類低垂著腦袋,立於魔鬼面前,兩人相隔著一個不大的桌案,只要他低頭,就能相碰。
「泥條連接的地方就用手指壓一壓,這樣會更牢固。」惡魔感到小人類的指尖輕輕捏住了他的,示意他什麼時候該用力,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忽然在胸腔裡復甦過來。
孤傲的魔鬼驚異地睜大了雙眼,不可能……
他已經沒有心了。
一定是人類的體溫造成的假象!
魔鬼忽然變了臉,一把推開尤利耶,轉身就要離開。
可憐的人類被魔鬼的力道甩到了窗台上,差點掉了下去。
他不死心地喚了一句:「大人!」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惡魔孤傲的背影。
尤利耶不知道事情怎麼突然變成了這樣,明明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居然搞砸了。
他在房間裡鬱鬱寡歡,甚至連晚餐也沒有去吃。
當然餐桌的另一位主人此刻也沒有享用美食的心思。
阿蘭吉特站在魔鬼湖中央,用魔法生出幾個水球,看著它們自由落體一樣墜落在湖面上,砸起一圈水花,最終又歸於沉靜。
他是孤傲,不需要感情,惡魔都是沒有心的。
阿蘭吉特告訴自己。
夜晚時分,尤利耶收到了一張陶瓶的圖紙和一瓶治療瘀傷的魔藥。
它們被放在了房間門口,主人卻不曾出現。
小人類一邊擦著藥疼得吸氣,一邊傻兮兮地想:也許還是有機會的?
有的時候真的要說人類實在是個奇怪的物種,就連曾經也是其中一員的孤傲也分外贊同,比如此時此刻阿蘭吉特聽到門外鍥而不捨的敲門聲時就完全無法理解。
他昨天那樣對那人類,今天還敢來找他?不知道該誇他膽大還是罵他愚蠢。
「大人,關於陶瓶我有個想法想要與您商榷!」那人類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了進來。
惡魔揮了揮手,打開了門鎖。
尤利耶並不是真的膽大愚蠢,事實上他是抱著試探的心態前來的,他有一種詭異的自信,其實惡魔並不想真的傷害他。
阿蘭吉特背對著門坐在窗邊,頭頂的大角依然莊嚴。
人類走進房間,卻沒有更上前,只在他背後開口:「大人,陶瓶已經差不多做好了,只是我想若要盛裝魔藥應該是需要密封的吧,既然如此那蓋子就不能用陶製作了,改用橡木塞可以麼?」
背對著人類的魔鬼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
尤利耶在心中歎了一口氣,又是無功而返。
就在門要關上的時候,惡魔突然出聲了。
「傷好了麼?」
尤利耶意識到他在詢問自己,立刻挺直身子想要回答,卻沒有料到反而牽扯到了背部,痛得嘶了一聲。
惡魔立刻發怒了:「胡鬧!傷沒好就不用做陶瓶了!」
尤利耶不知道惡魔在生什麼氣,明明弄傷人的是他自己,讓他做陶瓶的不也是他麼?
小人類解釋道:「這點小傷不算什麼,我在人間時身體就很好,淤青腫痛不出兩天就能消。」
人類以為他的解釋可以讓惡魔消氣,然而恰恰相反孤傲更生氣了。
「那你就滾回你的人間!還留在魔界做什麼!」
人類沒有再說話,卻也沒有離開,固執地留在原地,承受惡魔莫名而來的怒火。
阿蘭吉特看著魔鬼湖,忽然想到了什麼,像是要急於求證,他將聲音從嗓子中擠出,變了形一樣沙啞難聽:「難不成……你也想做魔鬼……」
尤利耶不能告訴他自己的目的,只能慌亂地承認了。
不知道魔鬼想到了什麼,呼吸急促地像要死了一樣。
尤利耶很想問他還好嗎,然而大門在他眼前重重合上了。
是他回答錯了麼?
暴食在人類與孤傲冷戰的第四天來到城堡。
她先去拜訪了阿蘭吉特,半個小時後之後蝙蝠管家便來通知尤利耶收拾行李。
「他要趕我走?」小人類琥珀色的眼瞳中閃過一絲不知所措,他還以為……可以在這裡再待久一些。
然而被惡魔罵作勇敢到愚蠢的人,這次再沒了前去討嫌的勇氣。尤利耶告訴自己大不了就用生命償還給暴食,不用再去騙他也……挺好的。
等人類收拾好行李,暴食已經在門外等候多時。
「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做到……」人類想要做最後的掙扎,至少讓惡魔同意不對村子下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暴食並沒有生氣,反而將鮮紅的唇角微微挽起,愉悅地開口說:「不,孩子你做得很好,只是還差最後一步……」
尤利耶不明白暴食的意思,驚詫地抬起頭來,就在此時暴食的手掌毫無預兆地刺進了人類的胸膛,將那顆跳動著的小東西一掌擊碎。
巨大的痛楚讓人類眼前發黑,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失去了焦距,他想原來失去心臟是這樣的感受,血液凝固,身體冰冷……
「乖孩子,快睡吧……」暴食蠱惑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刻印在尤利耶的靈魂裡揮之不去。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他好像看見了那個被稱作孤傲的惡魔,如同那次在魔鬼湖一樣飛身來救他。
對不起,騙了你……
你有名字麼?等我醒來的時候請告訴我吧,因為我不想再叫你魔鬼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了。
阿蘭吉特血紅的眼睛彷彿復仇的禿鷹緊盯著暴食,而暴食卻渾然不在意地勾起唇角,舔舐指尖屬於人類的鮮血。
她惑人的聲音好似一條惡毒的蛇:「孤傲,用你這對角換他的心,多划算。」
魔界歷1046年,魔王甦醒。
自去年十一魔使孤傲與六魔使暴食大打出手失去一對角後,魔界還沒有發生過更大的事。
沉寂多時的眾魔聽聞這個消息一時沸騰起來,死去千年的魔王居然復活了!
關於魔王的隕落一直是魔界不可言說的隱秘,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能讓魔界的最強者死不見屍?魔鬼可都是不會受傷的!
十魔使團似乎知道一些隱情但卻都避而不談,似乎這是一個觸及禁忌的問題。
一千年即使對不衰的魔鬼而言也已經足夠久遠,久遠到普通的魔鬼幾乎把魔王遺忘了。
但總有一刻都不能忘懷的魔鬼,想盡一切辦法要扭轉現實。
魔王閃耀著琥珀光澤的眼睛看向身側的惡魔,他的顱頂生長著象徵魔界最強實力的魔角。
「暴食,我睡了有多久了?」
暴食鮮紅的唇角輕啟:「大人,不過一千年。」
「一千年啊……」魔王有些驚詫地點了點耳側,「我還以為不過一天而已。真是辛苦你了,暴食。」
惑人的女魔雙膝跪地,枕靠在魔王腳邊,像是依賴著父親的小女孩,委屈且不甘地搖了搖頭:「原本還可以更早一些喚醒您,可惜上一具身體並不那麼契合……反而讓他霸佔了您的角。」
魔王輕柔地撫摸女魔紅色的長髮,笑道:「你說的那孩子,他如今在何處?」
魔王來到城堡時,阿蘭吉特剛從魔鬼湖回來。
他和一年前大不相同了,至少從外觀上來說,最明顯的一點孤傲標誌性的惡魔角消失了,原本威風凜凜的大角只剩下殘留的橫截面,彷彿被砍伐過後的樹樁一樣醜陋。
他對這個堵在城堡門口,裝模作樣的矮個子惡魔沒有一點好感,或者可以說自從尤利耶死後,他對任何惡魔都不會再有哪怕一絲的好感。
孤傲與那惡魔擦身而過,根本沒有仔細關注他生了一副怎樣的面孔。
「不請我進去坐坐麼,救命恩人?」魔王沒有因為被怠慢而憤怒,反而露出了親切的笑容。
孤傲停下腳步,轉過頭想給那惡魔下逐客令,然而只是一眼,阿蘭吉特血紅色的眼瞳與那矮個子琥珀般的眼睛相觸,他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辦法對那副軀殼狠下心來,只能讓這惡魔頂著熟悉的臉住進城堡。
明明知道眼前這副軀體下不過是一個狡詐的魔鬼,孤傲依然沒有辦法做到無情拒絕,也許是因為他在失去之後才明白了心意,然而人不是惡魔,失去了心臟便再也無法復活,而他也再沒有了補救的機會。
魔王不知道出於何種心態出現在這裡,但無論是什麼理由他的存在對孤傲而言都是煎熬。
是他固執地不肯主動幫助人類,是他愚蠢地聽信了暴食的謊言,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沒有資格心痛難過。
況且,惡魔哪有心呢?
阿蘭吉特把從湖邊帶回來的陶土,搬進制陶室。
用人類曾經教他的方法,在案板上捏塑一具陶偶。魔鬼的手指並不靈巧,依然掌控不好力道,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使用魔法。
孤傲不知道是從尤利耶去世之後的哪天開始,厭惡一切魔鬼,也包括他自己。擁有無限的壽命有什麼意思呢,明明應該痛苦,可卻連痛苦的能力都沒有……
魔鬼,不過是強大的空殼罷了。
「你在做什麼?」魔王借用尤利耶的身體發出的聲音與那小人類別無二致,可語氣卻截然不同,小人類總是小心翼翼地討好著魔鬼,生怕惹惱了他。
而魔王卻不一樣,他的話語裡帶著一些理所當然,好像因為這副身體孤傲就理應聽命。
阿蘭吉特沒有理他,繼續用刮板修飾陶偶的接口。
魔王眨了眨眼睛,並不生氣,反而自己在房間裡參觀起來。
房間的角落裡隨意地堆放著一些廢棄的陶器,看來這位孤傲的魔使自己鑽研製陶的過程也不是那麼容易。魔王蹲下身,隨手拿起了一個開裂的罐子,端詳了一會兒裂片的橫截面,忍不住說道:「沒有加羼和料麼?……我是說那種白色的石頭。」
魔王似乎沒有意識到在他說完這些話之後,紅眼睛魔鬼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收緊,將快要完成的陶偶捏成碎片。
這個惡魔想做什麼?裝成小人類的樣子欺騙他麼?
阿蘭吉特盡量提醒自己這不過是魔王玩弄他的下作把戲,然而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你也懂制陶?」
魔王的後背在斗篷下古怪地僵直起來,反問孤傲的神態卻又顯得無比自然:「懂一些,很奇怪麼?」
孤傲沒有接話,逕直起身離開。
晚餐的時候,魔王很自然地選了孤傲對面的座位,拿起刀叉的時候還笨拙地碰響了餐盤。
孤傲抬頭看了他一眼,魔王開玩笑一樣說:「真是睡得太久,連刀叉都不會用了。」
晚飯是煎肉排和沙拉,人類口味的食物,一般惡魔是不太習慣的。
「這個肉排如果再煎久一些口感會更好。」 孤傲根本不理會他,魔王只好沒話找話地和他交談,
這傢伙如果想騙他,未免太漏洞百出了。
孤傲想不明白,又或者他心中隱隱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夜晚的魔鬼湖被籠罩在紅月之下,染上一片落寞的血色。
失去角的惡魔在這樣一副背景映襯下,跳著原本應該是兩人擁舞的舞蹈,湖水沾濕了他的衣擺,更顯出魔鬼的孤寂。
魔王踩著樂點出現在阿蘭吉特身邊,明明矮了一頭卻能那麼輕易地捉住他的手。
兩個魔鬼之間的舞蹈沒有纏綿悱惻,只有互相征服,他們彼此之間都不服輸,彷彿一場同歸於盡的搏鬥。
「為什麼不看我,我讓你如此厭惡麼?」魔王輕輕的歎息像是最惡毒的蛇吞吐蛇信,阿蘭吉特撫摸著貼近自己頸側的那片肌膚,那不是人類的觸感,而是和自己一樣冰冷邪惡的魔鬼。
魔王用舌尖舔吻著敵人的下頜,曖昧不清地發問:「你會討厭我麼?還是喜歡他麼?」
他感受到敵人一瞬間急促的呼吸,想要乘勝追擊,然而孤傲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和你不一樣。」孤傲的手指穿透了魔王的胸膛,那裡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你沒有心。」
紅月之下,魔王的指尖撫摸過胸口緩慢癒合的傷處,琥珀般的眼瞳裡流溢出莫名而來的哀傷。
孤傲說的很對,終究是不一樣了。
魔王欺騙了暴食。
關於尤利耶的記憶他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但與此同時他的身體變成了惡魔,他變得貪婪,狡詐,不擇手段。
尤利耶不知道那個見鬼的魔王到底有沒有復活,但是他確確實實變得不像他自己。他沒有告訴孤傲真相,看著他懷念尤利耶的模樣心中沾沾自喜,但同時又無比嫉恨,嫉恨那個作為人類的尤利耶。
魔王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孤傲,他就是尤利耶,而不管是尤利耶還是魔王都欺騙了這個可憐的魔鬼。
他害怕一旦孤傲知道了實情,不僅會厭惡身為惡魔的他,就連作為人類的他也會一併被唾棄。
魔王只能繼續欺騙,誰讓他是沒有心的惡魔呢,最擅於欺瞞。
孤傲不再與魔王說話,就連眼神也不屑於施捨,他似乎想要用這樣的方法逼迫魔王知難而退,可他低估了魔鬼的無恥。
孤傲在陌生的房間中醒來,手腳被捆綁在床沿,狡詐的魔王不知何時給他下了魔藥,失去了角的孤傲立刻就中了招,如今只能躺在此處任對方宰割。
魔王的掌心帶著一些薄汗,撫摸過孤傲頭頂上被生生斬去的橫斷處。
「疼麼?」魔王問他。
孤傲搖了搖頭,魔鬼不知道何為痛楚,更何況就算再痛也不痛不過人類失去心臟。
「你想做什麼?」孤傲無意再與魔鬼糾纏,他以為昨夜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魔王像是沒有聽出孤傲的冷漠一樣,指尖依舊曖昧地撫摸著斷處,他記得從前這裡長著多麼威風凜凜的一對大角,而現在就像是殘斷的樹樁,可憐地裸露出這個魔鬼柔軟的本質。
魔王的舌尖彷彿一條沾滿淫邪的蛞蝓,緩慢地舔舐著惡魔殘斷的角,阿蘭吉特不能動彈,但卻能清楚聽到耳邊傳來這該死的惡魔粘濕淫蕩的聲音。
他皺緊著眉頭,並不想承認因為這個該死的惡魔,他的身體產生了怎樣的反應。
惡魔確實是相當淫邪的物種,他們對慾望的追求如此赤裸,魔王用他柔韌白皙的身軀緊貼著冷漠的惡魔,他用口舌討好地服侍對方,甚至放下身段親吻惡魔的陰莖。
他想盡了一切卑劣的招式來讓孤傲放棄抵抗,魔王是如此的不擇手段,他甚至用沾染了情慾的琥珀色眼睛無恥地注視著惡魔,好讓他想起曾經喜愛過的小人類。
「和我在一起吧,孤傲。我能給你所有你想要的。」魔王說出了所有惡魔誘惑無知人類時最慣用的伎倆。
孤傲靜靜地看著魔王純潔的臉龐,那雙琥珀色眼瞳閃閃發亮,裡面純粹得只有自己的倒影。
忽然,被壓制住的孤傲掙開鎖鏈,猛地壓倒了眼前這該死的騙子。
魔王應該反抗的,可孤傲的動作太快了,完全不像是失去了大半魔力會被自己輕鬆迷昏的樣子。
「變成魔鬼之後,你反而更蠢了。」高大的魔鬼將矮個子惡魔完全籠罩在身下,一寸寸逼視。
魔王這才意識到原來之前的一切都是孤傲的試探,他慌張地轉動腦袋,企圖掙脫壓制,然而孤傲並沒有給他機會。
惡魔的唇沒有溫度,卻恰到好處的柔軟,孤傲狠狠咬著尤利耶的嘴唇,讓他無法呼吸,讓他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充滿淚水。
惡魔啊,就是這麼惡劣。
尤利耶變成魔鬼之後,五官並沒有太多變化,只是眼角眉梢帶上了邪氣,顯得更為精緻惑人。而此時此刻,這種惑人的味道因為孤傲的親吻,變得更加明顯。
「為什麼騙我?」孤傲一面吮咬魔王纖細的脖頸,一面狠狠地發問。
然而魔王此刻正被胸口作亂的手指玩弄得無法說話,只能吐出無力地喘息。
孤傲將手掌貼上對方空蕩蕩的胸口,感受著惡魔因為呼吸而上下起伏的頻率,就好像這裡還有一顆心臟在繼續跳動一樣。
「你討厭我麼?沒有心的我。」魔王抬著眼看向孤傲,他倔強抬著下巴,彷彿不想得到任何否定的答案,但眼睛裡悲傷卻讓孤傲皺眉。
「我用我的角換了你的心,你的心就在這裡。」孤傲抓著惡魔的手按向自己的胸口,那裡明明什麼都沒有,可尤利耶卻感覺到了……
那是,孤傲愛他的心意。
無論是人類還是魔鬼,這份心意都不曾改變。
尤利耶琥珀般的眼睛閃爍著淚光,變得好像蜂蜜一樣晶瑩甜蜜,讓孤傲忍不住想要親吻,沒有心又如何呢,此刻他們的胸膛裡滿滿當當地裝著彼此。
「你叫什麼名字,能告訴我麼?」魔王在孤傲的懷中小聲問道。
孤傲有些驚訝,但還是告訴了他。
「阿蘭吉特……這是你在人間的名字麼?」尤利耶一遍遍默念這個名字,彷彿這名字是一個糖果味道的咒語。
孤傲淡淡地搖了搖頭,告訴他在人間的事自己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尤利耶有些遺憾又有些心疼,孤傲從前的時光他已經錯過了,但好在未來他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此時此刻,尤利耶才明白,原來魔鬼也是懂得愛的。
他們的心就寄放在愛人那裡,只等相愛後回歸胸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