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壹陸】藏血書
宮裡出事了。
這是滿朝文武,無論是否曾在前一夜,於宮中為皇帝祝壽的大臣們心裡一致的看法。
京城內外,就連前一晚熱鬧歡騰的百姓都知道,宮裡頭出了事情。恐怕還不是小事。
孫大學士是國之肱骨,這番年紀,論理不應在壽誕上停留一整夜,直至天明這才回府。
孫府的馬車回府的時候,街頭巷尾因老爺郎君早一步臉色難看地回來,得了吩咐出來打探孫府情況的下人們,看清了孫家父子的臉色,慌忙往回跑,急著把情景形容給主人家。
孫大學士一回府,帶著身後的幾個兒子,徑直回了書房。
孫蓬洗漱罷,先去給祖母請安,在兩位小嬸子跟姨娘們的叮囑下,匆忙趕往書房。
孫蓬昨夜夢裡鬧騰了一晚,醒來時精神本就不好,可一聽枸杞說宮裡出了事情,他哪裡還能萎靡,邁開的步子又快又大,身後的枸杞壓根追不上他。
等到了書房外,長輩們貼身侍奉的下人都站得遠遠的,另有護衛持刀把守,嚴防隔牆有耳。
見此情景,孫蓬心裡沒來由咯噔了一下。
又是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事情!
他托了人去通報,直等著書房內傳來老太爺應允的聲音,他這才深呼吸,推開門往裡頭走。
屋內,父親與兩位叔叔都在,此時面沉如水,捧著茶盞,卻無一人低頭品茗。
尋思著該如何開口,孫蓬低頭,先行請安,完了這才猶豫道:「祖父,宮裡可是出了事情?」
老太爺垂著眼簾:「嗯。」
孫蓬低聲問:「七郎斗膽,還請祖父告知,昨夜宮裡頭究竟出了何事?」
熙和帝膝下如今只有謝彰一個成年的兒子,且早已欽定了太子之位,顯然不存在什麼逼宮一類的事情。
而幾位王爺,又早早離開了京城,此番回京祝壽,所帶的兵馬也不足千人,成不了什麼氣候。
那麼宮裡能出的事情……又會是什麼?
老太爺的面色凝重起來,卻依舊是一言不發。
孫蓬不敢再問,當即扭頭看向父親和兩位叔叔。
兩位叔叔雖在宮中任職,卻並非是什麼尤其重要的位置,唯獨父親不同。孫蓬看著他,心裡一點一點發沉。
孫君良手裡的茶盞握了很久,久到已經徹底沒了溫度,這才轉手放下:「七郎。」
「兒在。」
「你可還記得,當日在書房,你曾說太子私設淫祠,擄掠少女,供人取樂?」
「兒記得。」
孫君良點頭:「昨夜宮裡的確出了事,是太子的事。」
孫蓬緩緩睜大眼,心底有個聲音就要呼嘯而出,他聽見自己開了口,一字一頓問:「可是太子的惡行被陛下所知了?」
他的話音落下,書房裡一時間沉寂了下來。父子四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孫君良握了握拳頭,轉而看向孫老太爺。
其實,就在宮裡出事的那一刻,他們腦海中第一瞬間不約而同想到的,都是擔心是不是七郎急功近利,為了對付太子,未與他們商量,私自動的手腳。
但是此時此刻看到七郎的神情,卻分明也是剛剛得知。
老太爺與孫君良對望一眼,轉而將孫蓬招到面前道:「七郎,你要記得,在東宮的每時每刻,都要照顧好二娘。」
「七郎知道。」孫蓬道,「祖父,是太子私設淫祠的事……」
「白日裡神像巡遊入宮,到了申時被送出宮,唯獨一尊有僧人手捧的寶瓶觀音像被留在了宮內。」
寶瓶……觀音像?
孫蓬的眉頭漸漸皺起。
「那尊寶瓶觀音像製作奇特巧妙,一看便知不是尋常寺廟供奉得起的。到了祝壽獻禮時,那尊寶瓶觀音像由尚書令帶著王家小娘子呈送上來。」
老太爺話罷,孫君良便接著道:「只是沒想到,在王家小娘子將手裡的寶瓶觀音像展示過後,接手的內侍一時不慎,未能拿穩將那觀音像砸了。」
大褚如今的尚書令王侑之,乃是王皇后的伯父,亦是熙和帝的左膀右臂,極其得太后的重用。
當年,也正是這位大人,才令太后因僧人的一句話,不惜將少有才學,並未做錯過什麼事的謝忱送入深山古寺,出家為僧。
元后被廢前,全大褚都知道,裴家是外戚,但裴家在儀鳳元年,也就是謝忱出家的那年,裴家活罪,因裴家曾為朝廷立過大功,故而死罪能免活罪難逃,闔府被流放西州。
之後,貴妃王晏君成為繼后,王家旋即從朝臣,一躍成為了令人不能望其項背的外戚。
這些年,彈劾外戚跋扈的奏摺從未停過,有時甚至會像雪花似的被擺在熙和帝的面前,但那一位似乎從未想過要整治他們。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孫蓬都覺得,但凡有什麼事碰上王家,似乎都只能叫別人倒楣,熙和帝就好像打定主意,要毫無原則地包庇王家。
但這次……
「那尊寶瓶觀音像砸了之後呢?」
二叔孫君玉這時候接過話:「那觀音像被砸了之後,裂開的觀音蓮座內掉出來一卷東西。失手打翻觀音像的內侍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看到那卷東西,就好像撿到救命稻草,捧著就連聲求饒。」
孫蓬想了想,知道前世沒有這一出,一時只好繼續問:「掉出來的東西,是什麼?」
「是血書。」
孫君良聲音低沉,看著孫蓬道:「那是一份血書。」
尋常人誰會往觀音像中藏血書,且又有誰會知道,這尊寶瓶觀音像,做工如此精巧,竟然還內藏玄機。
想來,王家並不知道會有這麼個情況。
在那卷東西被熙和帝身邊的內侍接過,雙手呈送上去時,孫君良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在場的王家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儘管還不知那裡頭究竟是些什麼,但對他們來說,無疑都緊張了起來。
「昨日壽宴上,當年與廢后姐妹先後入宮,如今已貴為四妃之首的賢妃坐於陛下右側,在看到陛下展開那卷血書後,當場驚呼『血書』二字,以至於宴上眾人皆知那王家所送的觀音像中,藏了一封明顯有意為之的血書。王皇后雖出聲勸慰陛下不必在意,卻為時已晚。」
孫蓬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記得賢妃。賢妃與元后乃一母所出的嫡親姐妹,姐妹倆先後嫁入宮中,在朝中並非是什麼奇聞異事。裴家出事時,似乎所有人都遭到了連帶,流放西州的時候,裴家在京城的府邸空空如也。
唯獨這位賢妃……聽孫嫻說起過,當年裴家出事的時候,賢妃還只是無兒無女,不得多少恩寵的賢嬪。但那之後,賢嬪成了賢妃,也成了整個裴家唯一沒有受到牽連的人。
而所有人都說,裴家獲罪十有八九是王家動的手腳。想來,會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失態,賢妃並非無意。
老太爺抬眼看著孫蓬。
孫家這一輩子孫並不少。唯獨這一個,卻是一心棄文從武,生生走的是與孫家截然不同的一條道。孫家雖不得已與東宮關係密切,卻始終估量著謝彰,因此許多事情自然而然不會與在東宮任職的七郎說。
但,自那日書房裡,這個孩子看似膽怯,實則大膽的話,老太爺就知道,這到底是孫家的骨血。
這是個有大主意的孩子。
「那血書上,字字血淚,說的是與自己定了親的表妹在河邊洗衣,當著一道洗衣的村婦的面,遭騎著馬的一行數人劫走。一起被劫走的,還有同村幾個小娘子。留此血書之人又說,為了找到表妹,他花了很多功夫,終是打探到表妹的消息,不想找到時,表妹已病入膏肓,被人丟到亂葬崗。此人將表妹救回,傾盡全部積蓄,也只得了表妹臨終前的幾句話。」
老太爺一邊說一邊看著孫蓬。
「此人說,表妹臨終告知,擄走她們的是幾個說話尖聲尖氣的男人,她白天被關在黑屋子裡,能聽見外頭誦經的聲音,夜裡被迫服侍一些客人,被人為所欲為,最後染上一身治不好的髒病。據說,是在一次服侍的時候,無意中聽了一耳朵,這才知道她們被關在一座鄉野淫祠中,關門為京城裡的一些達官顯貴享樂所用。而這所淫祠背後的主人,正是當今太子——謝彰。」
孫蓬看著老太爺蒼老的臉,深深歎了口氣。
聽父親問起淫祠的事,他大抵就猜到昨夜宮裡的事情,多半與謝彰有關。但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麼一出意外。
想起如今馮姨娘身邊的荀娘子,想想老牆根下傴僂著身子煮面的老漢,還有不知如何往觀音像裡塞血書的男人。他們都是謝彰一手造的孽。
「那寫血書的男人,趁著景明寺要佛像巡遊,王家想雕一尊寶瓶觀音送入宮中,滿城尋找能工巧匠時,混進了王家,並抱著賭一把的心態往觀音像中放入了這卷血書。如果沒有哪個內侍的一不小心,只怕到死那份血書,也無人能知。」
老太爺見孫蓬沉默了許久,咳嗽道:「那個內侍,無論是否有意打翻觀音像,只怕今時今日能活,卻不一定能活到明天。至於寫血書的男人,若是有人護著他還好,若是沒有,怕也即將命喪黃泉。」
孫蓬有些不解。
老太爺忽然笑了:「七郎,難不成你以為,這整件事當真就這麼蹊蹺麼?」
孫蓬神色一冽,卻便聽得老太爺閉眼長歎道:「在背後推動這一切的那個人,雖不知其目的如何,但他在壽誕上安排的這一齣戲,卻是極其精彩。」
「祖父……」
「七郎,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權謀之術,並非單純一顆赤子之心可以考量到的。」
「祖父……」
「那個人的心腸很硬。兩條人命,換一次將太子惡行曝光於世的機會。七郎,你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