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零玖】人不知
孫蓬的聲音落下,外書房內所有人就如同被平地驚雷砸中,一時間瞪圓了眼睛。
老太爺官居大學士多年,又是朝中老臣,向來無論外頭如何天崩地裂,總能鎮定自若。然而此時,老太爺的神情也並不大好。「七郎!你再說一遍?」
老太爺的目光十分銳利,孫蓬眉頭一皺,直起腰,將方才的話再度說了一遍:「太子在京城外偷偷設立淫祠,明面上不過只是濫建的祠廟,實際卻命手下人擄掠少女,專供自己與旁人享樂。此事牽涉甚廣,但放任不管,只怕會令更多無辜少女身陷囫圇。」
三叔孫君青醒過神來,當即起身道:「門外諸人退出院門!」
平日裡侍奉老太爺的庶僕原只在外書房門外一丈左右站著,聽見書房內傳來的聲音,頃刻間帶著所有人退出院門。一時書房外,只剩夜裡蟲鳴聲。
見門外下人散盡,孫君青這才長長籲了口氣,回過頭道:「人都已經出去了。」
老太爺摸著鬍子,微微頷首,目光炯炯,絲毫不像老者:「七郎,此事你從何得知?」
孫蓬自是不可能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他親生經歷過的事情,他想了想,心中五味陳雜:「此事孫兒也是無意中才聽太子說了那一耳朵,太子勢大,想要查,光靠孫兒的力量不夠。」
老太爺沉吟了一會兒,又問:「此事,你有多少把握是真?」
孫蓬沉默。外書房內,所有人都看著他。他的這一句話,註定是要將整個孫府捆綁在一起的。
「九成。」
其實應該是十成。但孫蓬除卻知曉寶應四年,太子私設淫祠一事曝光天下,為推卸責任,將所有的事情都推給了曾無意間助他一臂之力的自己,導致孫府慘遭牽連外,他一無所知。
「九成。」老太爺勾起嘴角,「七郎,孫家的生生死死是綁在一起的。」
「孫兒知道。」
「倘若此事是真,影響之大,將不光只是太子一人,所有與太子有所往來的官員,都會成為懷疑物件,屆時整個京城都會雞犬不寧。你阿姐更可能因此遭到太子的輕慢……」
「但倘若孫兒今日不說此事,祖父也將此事瞞下不報。阿姐的太子妃之位可保,滿京城亦能繼續歌舞昇平,但那些被人擄掠,與家人失散,失去貞潔,失去自由的小娘子們,又該如何是好?」
孫蓬說話時,強忍著身上的戰慄。
他時至今日,也想不明白,謝彰究竟用了什麼理由,才將擄掠少女,私設淫祠的罪名推諉到他和孫府的頭上。
但孫家人的慘死,已深刻入記憶,以至於他自重生以來,幾乎沒有一晚好好入睡過,只要閉上眼就……就都是那些殷紅的畫面。
「既然如此,」老太爺扭頭看向孫君良,「去,派人暗中調查,如果確有此事,搜羅證據,上稟陛下。」
孫君良點頭:「兒明白。」
孫君青似乎有些擔心,忍不住追問:「陛下當真會……」
老太爺擺擺手,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了孫蓬的身上:「此事牽涉甚廣,陛下得知後極可能包庇太子。但正如七郎所說,那些無辜受到傷害的小娘子們,又招惹了誰,才落得如此境地。」
「祖父……」孫蓬張了張嘴。
老太爺看了他一眼:「七郎,回去休息吧。」
這是要他先離開的意思。孫蓬抿了抿唇,雙手一掬,轉身離開外書房。
房門闔上,老太爺緩緩閉上眼,歎道:「這孩子……終究長大了。」
「孫家子,除了八郎,沒有誰有資格一直做個孩子。」孫君良側目,望著緊緊關上的房門,握著茶盞的手,微微用勁,「只是七郎說的這件事……」
「查吧。不管是真是假,去查個仔細。」
※※※
孫嫻腹中的孩子未能保全,身體在太醫的調理好,日漸康復。儘管如此,孫府上下仍舊無一不在擔心她的近況。
而自擊鞠那日後,謝彰便沒有再去東宮其他良娣奉儀的房中留宿,似乎當真聽了熙和帝的話,除去上朝及和屬臣們商議政務外,大多時候都陪在孫嫻的身邊。
如果不是孫嫻的身體還未完全康復,不能下床走動,只怕東宮之中,太子與太子妃在旁人眼裡,就完全是一副琴瑟和鳴的樣子。
眼見著離熙和帝壽誕越來越近,各地寺廟送往景明寺的佛像也漸漸增多,京城之中不少人家開始往城外那座深山古寺中去拜佛燒香,順便占卜卦象。
孫蓬的生母去世的早,大房理當由夫人經手的事宜如今全都由馮姨娘經手。
見孫蓬難得休沐,又聽聞孫嫻的身體還未康復,馮姨娘當即提出要帶著孫蓬和八郎一道上景明寺敬獻香火。至於孫君良,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自然沒有跟隨。
孫蓬在出發的前一晚才從八郎口中得知,一時間趴在床上沒有反應。
八郎坐在腳踏上,手裡還端著馮姨娘親自下廚做的點心,一邊吃一邊道:「七哥,你不想去嗎?」
去,怎麼不想去。
孫蓬把臉埋在被褥裡,長長歎了口氣。
他當然是想去景明寺的,但不是跟著家裡人一道去。
要是和馮姨娘一道去,不就和前世沒有任何區別了。
前世他也和馮姨娘一道去到景明寺,當時沒有為熙和帝壽誕做準備的佛像巡遊,景明寺一如往常,只是一座深山古寺,絲毫沒有因為前太子的出家變得香火旺盛。
那次,他們也是為了孫嫻才去寺中燒香拜佛。
而那日,好像還發生了一件事——
他撿到一個形容狼狽的少女,又恰逢有人來找,便以為是少女的家人,將人交還。
但……
他似乎做錯了。
那個少女,如果沒有猜錯的話……
孫蓬在床上翻了個身,心中的念頭一閃而過。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個少女,其實就是從謝彰的淫祠逃脫出來的。而他親手破壞了她的希望,重新將人推進火海。
這樁事一直被孫蓬記在心裡,即便第二日坐在前往景明寺的馬車上,他也始終在想著。
八郎就坐在邊上,馬車在並不平整的山路上搖搖晃晃,一個不留神就猛烈地顛簸起來。八郎滾啊滾地跌進了孫蓬的懷裡。
「七哥,七哥,山裡有什麼好玩的嗎?」
孫蓬回過神來,認真地想了想:「後山好像有山裡紅跟毛栗子。」他說完低頭,懷裡的八郎已經眼巴巴地望著,只差流口水了,「饞嘴貓,口水快下來了。」
「七哥,七哥,你一定要帶我去找山裡紅!」
孫蓬笑了笑,摟著呀呀直叫的八郎,捏了兩把他肉嘟嘟的臉頰:「好啊,七哥到時候帶你去找山裡紅。」
他說著,眼神越發柔軟,靠著車壁,輕輕哼了兩聲。
去找謝忱,再順便給八郎找點山裡紅,聽起來似乎不是什麼壞事。
說話間,馬車已經行至景明寺附近。
景明寺早年乃大褚開國皇帝宣武帝晚年所建,意在保大褚江山百年昌順。但也許,正是因為過了百年,江山穩健,景明寺漸漸在先帝在世時,落寞了下來。
香火依舊,只不再有皇家的供奉。
直到永徽六年,前太子謝忱被送入景明寺出家,似乎眾人才想起,那城南深山裡的景明寺原來還是皇寺。
八郎在晃晃顛顛的馬車裡抱著七哥的袖子睡著了,孫蓬只好抬起另一隻胳膊,挑起車簾向外打量。
春去秋來,這山裡頭的一草一木分明不是前世所見,但依舊能帶給他親切感。
他視線在外瞥,山路兩旁的茂密大樹已經遮擋不住不遠處巍峨屹立的景明寺山門。
就快到了。
孫蓬想,那是他生活了一年的地方,禪茶、佛香、誦經聲,每一樣都記在心底。
還有那個本該高高在上,卻無辜遁入空門的男人……
孫蓬收回挑著車簾的手,回頭見八郎睡得格外香甜,竟還留下口水,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捏他鼻子。
然而馬車沒走幾步突然停住,不消片刻,就聽見車前傳來車夫的呵斥。
「怎麼回事?」孫蓬挑開車簾。
孫府這次出行,女眷只馮姨娘與幾名婢女。女眷的馬車在後頭,並未受到太大的影響,倒是走在前面的孫蓬的馬車因事出突然,受到不小的顛簸,連八郎也抓著袖子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七郎,有個小娘子突然跑了出來在馬車跟前摔倒,這才擋了路。」
枸杞就坐在馬車前,親眼看到有個形容狼狽的小娘子突然從旁邊竄了出來,要不是車夫眼疾手快,停住馬車,只怕就要撞上那慌不擇路的小娘子,險些釀成大錯。
小娘子?
孫蓬心頭一緊,難道是……
他毫不遲疑地從八郎手中拽回袖子,當即跳下馬車,果真在前後焦急踱步的馬前,看到了一個跌坐在地,滿身狼狽的少女。
少女坐在地上,身上穿著不合時節的單薄的衣裳,肩頭袖口處有大塊脫線的地方,從頭到腳到處可見汙跡。
她嚇得不輕,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抬眸看向孫蓬,目光一下子充滿了驚恐。
「這位小娘子……」孫蓬彎腰,伸手要去扶她,那少女突然發出尖叫。
「怎麼了?」馮姨娘顯然也聽到了動靜,走下馬車過來詢問。眼見著地上的少女滿臉驚恐,馮姨娘吃了一驚問:「七郎,這是怎麼了?」
孫蓬搖頭,蹲下身試圖安撫少女。枸杞在旁將方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又說了一遍。
「這孩子,看著可憐,不如先跟著我們……」
「求您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少女似乎已經放棄了掙扎,只抱著腦袋拼命叫喊。孫蓬看的仔細,她赤著雙腳,腳底髒兮兮的,還有很多被尖銳的石子劃開的口子。
是她沒錯,但是事情好像變得和前世有些不同……
「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馮姨娘像是哄孩子一般,湊近去哄那少女。少女的精神狀態有些不大對勁,單凡有人靠近,無論男女,都變得極度不安,尖叫不斷。甚至馮姨娘還差一點被她亂揮的手,打到臉頰。
這種極度的恐懼……
孫蓬皺了皺眉頭,咬咬牙,只能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孫蓬的手還未碰到少女的胳膊,忽聽得前方山路響起一個沉穩清晰的男聲:
「荀娘子。」
「荀娘子莫怕,他們是京城孫家人,絕不會傷害你。」
也許是這個聲音安撫了少女,在孫蓬的沉默中,少女漸漸抬起頭來,滿臉是淚,雙目滿是驚恐。
「荀娘子……」
那個聲音越來越近,孫蓬抬頭去看,謝忱僧衣佛珠緩步走來,語調間似乎長長舒了口氣。
「荀娘子,暫且隨貧僧先回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