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潛形匿跡(二)
「兒子」對著自己喊打喊殺,葉時熙這個爹還是頗為難過的。
對面, 一抹寒芒頃刻之間到了眼前, 葉時熙忙向後一蹦,反手抽出自己的那把「巴特雷」, 只聽「鏘」的一聲巨響, 兩邊劍身相擊,葉時熙的爪子都被震得微微發麻。這是他在《問仙》最難纏的對手, 江人鶴的充沛靈氣充盈整個劍鋒,使得他的「飛鶴」分外猙獰、可怖,似能掃除一切江名世不喜歡的人和物。
葉時熙緊緊攥住手中的劍。
這劍有個奇怪名字, 叫「巴特雷」。《問仙》一書從頭到尾沒有提過劍的名字, 因此, 穿越之後, 當江人鶴叫他給自己的劍起個名字時, 他便隨口說「巴特雷」。本來想叫它「斯大林格勒」, 二戰由敗到勝的轉折點,綵頭好,能代表自己對它殷殷的期望, 可是江人鶴說沒有這麼長的劍名。於是葉時熙想了下,就管它叫「巴特雷」了——非常猛的狙-擊步-槍,美國和主要西方國家軍隊都在使用。他想過用更猛的「L115A3」,目前最遠射殺記錄高達3000米,威力也大,可是太難念了, 只得作罷。江人鶴曾認為「巴特雷」也很雷,但葉時熙覺得反正是在書裡,也沒人認識他,無關痛癢的事愛怎樣就怎樣,隨便混混就好,也懶得專門為它浪費腦細胞。
所以今天,真的要用江人鶴看不上的「巴特雷」,殺了他嗎?
對面門裡又衝出來幾個人。葉時熙也認得,全都是江名世最信任的兒女或者弟子。不過,最得江名世喜愛的、將會接任家主的那個兒子並不在,想來是在江家主持大局。那個傢伙,也是江人鶴最恨的、搶走了宗主的期待的「後來者」。
葉時熙很體貼,叫江景澤、江景泰去對付他們,自己和林九敘則是繼續與江人鶴纏在一起。江人鶴畢竟是景澤、景泰親爹,真的殺紅眼了總歸是不太好,而江萌昊只是養子。更加重要的是,江萌昊只是個殼,葉時熙才是靈魂,他可跟江人鶴屁關係都沒有,硬是要說的話,就是自己是「爹」。
門裡最後出來的人是林西銘。同是林家「仙人」的林安行接了。林西銘激動地質問著林安行,可對面林安行卻是一言不發。後來,林西銘大喝道:「林安行!!!你平日總自稱一心一意侍奉女神,卻幹出了『誅仙'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那雙三白眼在黑夜很□人,就是一隻怪獸那陰惻惻的瞳孔。
林安行這時候才抬眼看了下:「我林安行,從未背棄過她。」
「……」葉時熙納悶了。
從未背棄過她?那時什麼意思?
這時,江人鶴對葉時熙高叫了一聲:「還有閒心注意別人?!」說罷兩掌打出,夾著勁風而來!
葉時熙忙集中精力,與林九敘一起對付神經病江人鶴。他一邊戰一邊逼逼:「江人鶴,秦一梅,她是含冤而死的吧?」作為律師,葉時熙最擅長的事就是逼逼,可以講話十個小時不帶停的。
「哼。」
「她沒入魔是吧?是你眼花看錯,卻為回到江家殺了所謂『累贅'。」
「又是一派胡言。」
「秦一梅肯定特別後悔……怎麼會喜歡你這禽獸。可能正在鬼界等著清算舊賬呢吧。」
江人鶴哼了一聲:「一梅就是喜歡我的忠誠、孝順。」
「神經病……」葉時熙忍不住咋舌,「讓我替月行道,消滅你吧。」
江人鶴的技能是「眼」。他擅長將靈氣集中於雙目,因此,對別人來說看不清的招式,江人鶴卻是瞧得清清楚楚!再快的劍在他看來也像電影慢放一般!
也正因為這個,他是江家第二高手!
江人鶴的雙目圓睜,全身靈氣流轉,兩隻手掌彷彿兩隻巨龍一般,一剛一柔,一雄一雌,兩邊配合正可謂是天衣無縫,對付葉時熙、林九敘兩個也不顯得多費力,周圍空氣震動,其間似乎都有長長龍吟。
三人鬥了半天,葉時熙、林九敘始終也沒佔到便宜。他們兩個畢竟年輕,還並不能與江人鶴平起平坐。葉時熙後悔了。他應該聽林九敘的,給主角狂加金手指,讓江萌昊二十歲便所向無敵,一個踹翻一群——那麼注重邏輯到底有什麼用?!他真是一個坑自己的天才啊!
不對……葉時熙想:江萌昊的長處,本來就是「智商」。
冷靜。
江人鶴。
「眼」。
葉時熙思索了一下周圍環境。
就像所有小說一樣,在這個重要的夜晚,天上那輪月亮又圓又大,光芒簡直有些刺眼,唐突得有一些虛假。
等等。
月亮?
下一秒開始,葉時熙的揮劍變得有些奇怪。
「嗯?」江人鶴也猶豫了下。他看不懂對方這個動作,嗤笑一聲:「故弄玄虛!!!」
然而,還沒等他利用這個破綻進攻,眼前便是忽地白茫茫一大片!江萌昊、林九敘在白色背景中變得有些模糊,彷彿是在清晨裊裊的霧氣中移動著的幻影。
「……?」他忍不住瞇起眼皮。
高手過招,只會差在毫釐之間。
待江人鶴察覺不對,他只覺得腹部一涼。那種感覺十分陌生。那涼,帶著一種絕望,好像幽深地獄刮來的風,可以衝破人的皮膚、血肉,鑽進人的五臟六腑、鑽進人的骨頭縫隙,將靈魂也一併帶走。
「……!!!」猛然之間,江人鶴明白了——江萌昊那孽子,在用劍刃最為明亮的「巴特雷」晃自己的眼睛!自己一個謹慎,沒有一劍刺去,竟然被這招數僥倖得手並且真的變得十分遲緩!
林九敘唰地一聲拔出了劍,鮮血狂湧而出,江人鶴的腳底立即踉蹌了下。
接著,劍光再次犁開地面,地面上的石子還有泥土全被掀起,一陣煙塵在一瞬間直直升騰起來,好像一場盛大節目的開場效果。
這回,江人鶴的全身都受到了衝擊。衣衫破碎,皮開肉綻,甚至不如路邊一條流浪的狗。
「……」葉時熙長吁了一口氣。
幸好,今天月亮有點可怕。也幸好,他的「巴特雷」劍身好像鏡子一般。也幸好,自己物理反射學得不錯,很快便找到了晃到眼的方法。果然是「替月行道,消滅你們」,方才沒有講錯。
其實,月亮光、太陽光不可同日而語。若江人鶴徹底無視,憑借那道反光還真的未必能使他視力失效。只是,江人鶴的技能是「眼」,比其他人敏感數倍,眼底猛然之間光芒大盛,他便本能般地迴避了下,於是被心有靈犀、早有準備的二人刺個正著!
只聽「咚」的一聲,江人鶴倒下了。
刺骨疼痛襲來。全身的傷口都在叫囂,像有千萬根針在紮著他,又好像有千萬隻蜜蜂正在叮咬他。
江人鶴趴在地上,滿身血污。他在玉階前打著滾,儘是狼狽。死神就在旁邊,他能嗅到那股恐怖氣息。他掙扎著爬開,然而對方卻是如影隨形。他慌慌張張地用手掌堵傷口,可是鮮血依舊泉水一般噴湧。他能看見地面斑斑的血跡,每一滴都彷彿正在發出哀鳴。他想攔住一分一秒地流逝的時間,但那只是癡人說夢。沒有任何辦法、單單只等死的感覺過於可怕。
生命飛速溜走,江人鶴畏懼了。
與此同時,林安行也漸漸佔據到了上風。無需幫忙,再過一段時間應當也能取勝。
葉時熙、林九敘、江景澤、江景泰四人跨過了江人鶴,向著大門衝去!
「啊……啊……」江人鶴的臉孔扭曲,已看不出本來樣貌,取而代之的是對死的恐懼,眼淚鼻涕一齊掛在臉上,「啊……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葉時熙忍不住歎氣:「現在也知道不想死?之前那些……都何苦呢?」
「啊……啊……」
葉時熙有一點同情。
到了臨死這個時候,本能的對生的渴求終於顯現。江人鶴回顧一生,也許會猛然發覺,過去所追求的、所偏執的,全都沒有意義。他為了江名世給的那碗米線,殺死了秦一梅,想殺死江景澤、江景泰,也殺死了他自己。付出的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可能到了最後一刻才終於能看得分明。
「你,」葉時熙忍不住說道,「你先別動,也許能活。林九敘是一個神醫。等我們仨辦完了事,他會出來看看你的。但前提是,你不要動。」
「萌昊……」江人鶴愣愣地,望著葉時熙,眼睛裡面似乎很難得地有了一些愧對,「你……你……」到了這個時候,會救他的,不是他拚命守護的江名世,而是他極力抹除的江萌昊。他用自己的命,弄懂了一個事實。
葉時熙說:「別講話了。」
「不……我……」
「我都明白,別講話了,等我們仨辦完了事,他會出來看看你的。」
「不……我……」江人鶴掙扎著扭動他的身子,「也不知道能否……堅持到那時候……景澤……景泰……萌昊,我……忽然……有話想說……」
「……」
江人鶴的眼中寫滿哀求:「就一句……就一句……行嗎。景澤、景泰、萌昊,我得講,我得講……那樣才能……好好地走,否則我會死不瞑目……」他的聲音氣若游絲,小得蚊蠅一般,彷彿下秒便會飛散。
景澤景泰對望一眼,終究還是不忍拋下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終於展現出了對他們的溫柔的父親,猶豫半刻,走了過去。
在生命的終結之前達成和解,也許可以拯救分崩離析的親情、同時拯救三個受難的靈魂。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說出懺悔,可能可以使人免於地獄之苦。
葉時熙也跟在一旁。
「景澤……景泰……萌昊……」江人鶴的手指動著,好像正盡自己最大努力,想從山頂地面抬起胳膊,觸碰一下自己的親子和養子,「我……我……讓我摸摸你們……」
他的聲音很小,動作很弱,景澤景泰和葉時熙只得本能般地湊近,還稍微偏過頭,仔細聆聽。
誰知,就在這時,變故陡然發生!
江人鶴突然暴起,剛才虛弱發軟的樣子全不見了!他向一隻猛獸一樣,伸手按住江景澤和葉時熙的頭顱,用盡全身力氣將它們向地面強悍地撞過去!
葉時熙沒反應過來,頭猛地一暈,待到清醒時便發現地面距離自己僅有數掌之遙!
完了!!!
裝的!
江人鶴方才在演戲!!!他裝作很愧對三個人的樣子,就是為了最後竭力發出一招!他還是要「清掃門楣」,殺了自己與江景澤!江人鶴只有兩隻手,因此只能「忍痛」放過了身手最不濟的江景泰!
江人鶴!
這一下子變相陡生,在場的人全都驚呆。
只有林九敘,半秒都沒耽擱,手中寒芒一閃,對著江人鶴的脖頸便削過去!只見「唰」地一下,江人鶴的頭顱像顆柚子一般,劃過漆黑暗夜,猛飛出去數尺,還在地上咕嚕咕嚕地滾了十幾圈!
頭上力道猛減,葉時熙、江景澤側身一滾便將力道卸了下去,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驚魂未定。
遠處,江人鶴的身軀衝著玉石宮殿方向,堅持跪了幾秒,而後一歪,倒在地上。鮮血從他脖頸的斷口處洶湧流出,一路蜿蜒到了台階。
葉時熙嚇呆了。
林九敘擦去劍身上的血跡,對江景澤和江景泰兩兄弟說:「抱歉,我殺了江人鶴。我不允許有人威脅到江萌昊。」
兩兄弟搖搖頭:「別這麼講。」因為,的確是江人鶴想要致人死地,而且,若不是林九敘出手,江景澤也死了。
幾人望著遠處江人鶴的頭顱。
那顆頭顱眼睛瞪得大大,嘴角還有一絲詭異的笑,在暗夜中分別□人,彷彿在說:「絕不能讓你們傷害宗主大人。」
葉時熙的胸膛劇烈起伏,直喘粗氣,口中滑出一句「神……」可是,「經病」二字到了嘴邊,卻沒有能再講出來。
無論如何,僅從「忠心」這角度講,葉時熙是只能佩服。
……
這時,月光之下,建築的台階上,出現了一個仙風道骨的人影。
還是外形俊逸,丰姿雋爽,一身翩翩白衣,身骨似仙,如在雲端。他的臉在夜晚當中模糊不清,五官好像流水一般變換不定。
江名世。
江名世現身了。
江名世見到幾人,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剛才在丹房,無法離開,來晚了。」
說罷,他看了眼腳前江人鶴的屍體,還有遠處那顆表情詭異的頭,微微點了下頭,說了句:「好孩子。」
好孩子。
江人鶴已五十多歲,實在說不上是「孩子。」
然而,三十年來,他等的,無非就是這句「好孩子」,宛如回到從前——回到那個每次展示武學進境,江名世的眼底都會露出笑意,動作優雅地走到面前,伸手摸摸他的頭,說「好孩子」的從前。
他等來了這幾個字。
只是,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