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大明皇宮占地千頃,殿宇屋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間。
過承天門,過大明門,過皇極門。
皇極殿前丹陛巍峨,中間石階雕有蟠龍,襯以流雲海浪的禦路。
中極殿建於皇極殿後,單簷攢尖,鎏金寶頂,熠熠生輝。
建極殿便是這外朝三大殿中最後一座,重簷歇山頂,明黃琉璃瓦,合著前兩殿遠望,直如瓊仙樓閣,瑰麗無匹,金碧浩瀚。
外朝後置內廷,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一縱排開,重重朱門,深深宮闕。
馮鳳捧著幾本奏疏立在乾清宮裡,等了半晌不見熹宗答話,方輕聲問道,"皇上?"
"你還在啊?"熹宗這才似回過神來,轉頭詫異看了馮鳳一眼,"哦,朕都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馮鳳卻不答話,又立了片刻,走前兩步站在熹宗身後笑道,"皇上這手工是越做越精緻了。"
"無他,但手熟爾!"熹宗聽言大笑,引了句《歸田錄》中的典故,也不管上下尊卑,拉過馮鳳指給他看,"你仔細瞧瞧這建極殿的頂子,怎麼樣?"
"除了巧奪天工,皇上還想讓我說什麼?"馮鳳仔細打量那重簷歇山頂,見九角各置一小獸,不過指蓋大小,雕琢地精細非常,與那大殿頂角的走獸一般無二。
"也就是精巧罷了,離巧奪天工還遠得很,"熹宗笑著搖搖頭,又拉著馮鳳湊近些,一起端詳這高約二尺、寬不到一尺的木雕宮殿,連朕都不用了,只皺眉歎道,"我琢磨著……既已讓這主殿門窗俱能開合,裡頭總該填補些擺設,可若想弄得跟建極殿裡一模一樣又委實太花功夫……"
"不急一時,皇上那皇極殿才做了一半兒,先把外頭都拾掇好了,再慢慢想這裡面的陳設……"馮鳳應過一句,錯眼見熹宗指上又添了個細長血口,伸手拉過指頭看了看,"可是雕那瑞獸弄的?上過藥了麼?"
"上過了,"熹宗也不覺馮鳳此舉有何不妥,任他握著指頭笑道,"被你念叨過那麼多次,你不煩我都煩了。"
"午膳可用過了?"
"嗯。"
"真用過了?"
"嗯……"
熹宗萬曆三十三年生人,即位時年方十五,如今也不過弱冠,比馮笙還小上兩歲。
他是光宗長子,這個皇位看似得的名正言順,但裡頭馮鳳出過什麼力卻是不可說。
光宗系宮女所出,因生母身份低賤,雖貴為長子卻幾經周折才坐上這個皇位,即位二十九天便暴病駕崩,其間多少隱晦機密都已化作塵土。熹宗十四歲喪母,十五歲喪父,能活著當上這大明天子,馮鳳確是功不可沒。
熹宗同皇后王氏沒什麼血緣之情,從小到大只信任乳媼客氏一人。馮鳳眼光長遠,步步經營,早年便與客氏相互勾結,裡裡外外盯著熹宗平安長起來,當了皇太孫,當了皇太子,當了皇上,便量他再怎麼撲騰也撲騰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實是熹宗自個兒也沒有撲騰的意思。他人生得清秀文弱,性子也是一模一樣,借他個膽子也不敢同馮鳳作對,生平唯一的愛好便是鼓搗些木工活計,當了五年天子,正事沒過問過一件,只日日醉心於刀鋸斧鑿之中,親手造出小小一套三宮三殿,無一不是精巧細緻,美輪美奐。
潭柘寺中馮鳳曾與馮笙說笑道,"你若喜歡做木工活兒,索性送你去跟宮裡那人就個伴兒,你就不吵吵著閑了",此話可是半點不假。熹宗為了建這座小明宮,真可謂是朝夕營造,每每營造得意之時,即膳飲可忘,寒暑罔覺。
這日馮鳳聽得熹宗話音,便知他定是又省了一頓午膳,老生常談地勸了兩句保重龍體,吩咐過隨侍小太監傳膳,方躬禮退出殿外。
"皇上……"馮鳳走了,小太監沒了主心骨,眼見飯菜傳了上來,熹宗卻又沒有要吃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放那兒吧。"熹宗隨口應了一聲,"你也出去吧,不用跟這兒伺候了。"
小太監按著吩咐垂手退了出去,這偌大的乾清宮裡便又只剩下熹宗自己。
從十五歲坐上這皇位,終是想明他最親最愛的乳娘其實早與馮鳳多年算計時開始,他便只剩下他自己。
熹宗凝神執著漆筆,細細給那座小小的建極殿塗上金瓦。
孤家寡人。
滿室木香。
陸遙被下人喚起來時,子夜的梆子都已打過了,但既聽得是廠公差人喚他過去,陸遙也不敢怠慢,當下換衣整裝,匆匆趕至馮府。
原本以為是公務急事,及到見了馮府管事才知道,不過是廠公叫他過來陪酒。
這倒奇了,陸遙跟在管事後面走去花廳,心說往常廠公若是有興致淺酌兩杯,都是叫馮笙陪他聊天敘話,眼下這三更半夜的,把自己叫過來又是唱的哪出。
"黃昏近也,庭院凝微靄,清宵靜也,鐘漏沉虛籟。"
陸遙沒料到,說是唱戲便真是唱戲。花廳裡只點了盞落地紗燈,馮鳳獨坐桌前曼聲哼完一句唱詞,方抬眼笑道,"小陸,坐。"
"……廠公好興致,"陸遙走去桌邊,行禮落座,提壺為馮鳳斟滿一杯,"屬下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馮鳳舉起酒杯但笑不語,慢慢抿過兩口酒,複換作"夜雨打梧桐"的曲牌唱道,"霜般白,雪樣皚,照不到冷墳台……"
原來是曲《長生殿》,馮鳳好戲陸遙是知道的,這些年也沒少陪他聽戲,但這九千歲親自開口唱的次數,怕是一隻手便數的過來。
"好傷懷,獨向嬋娟陪待,驀地回思當日,與你偶爾離開,一時半刻也難捱,何況是今朝永隔幽冥界……"
昆曲音調婉轉纏綿,唱腔更講究的是"婉麗嫵媚,一唱三歎"。馮鳳平日講話刻意自持,只比尋常男子略微輕柔兩分,此時開腔清唱,卻真是細而不尖,淒而不厲,流麗悠遠,餘韻徐歇。
陸遙聽得明白,知道這出《見月》是講唐玄宗念及愛妃楊玉環,哀歎她香散豔消如一夢,不禁深夜對月傷懷。
只是這情深意切的戲詞由馮鳳唱來未免有些諷刺。陸遙耳聽得一曲《長生殿》,幾許淒涼意,但看廠公面上神色,哪帶了一絲一毫悲涼。
"虛應個景兒罷了。"馮鳳似是猜到陸遙在想什麼,撂下酒杯笑道,"大半夜把叫你過來,可是還沒睡醒?"
"廠公說笑了。"陸遙再為他斟滿酒,自己陪過一杯,垂眼望著地上月華如雪,不覺有些出神。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正月十六的月亮確是皎潔飽滿,映得廳內清輝鋪地,合著紗燈影影綽綽,昆腔繞梁不絕。
陸遙突地想起南唐後主那些總帶了"夢"字的詞詞句句,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是"昨夜夢魂中,花月正春風",是"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今個兒進宮面聖,"馮鳳親為陸遙再滿上一杯,似是無意閒聊道,"咱皇上那建極殿已是造好了,只待半座皇極殿完活兒,這大明宮裡便要再添上一座小明宮,你說多有意思。"
熹宗終日沉迷于木工營造之事陸遙自是清楚,可馮鳳這話說地連嘲帶諷,他也不知該怎麼答,只得笑著搖搖頭,拿過杯子接著喝酒。
"小陸,你是個明白人,"馮鳳擎著酒杯續道,"朱由校也是個明白人。你道他真喜歡鼓搗那點子木匠活兒?無非尋個寄託,也算活地有個念想。瞧他這日日不吃不喝的折騰勁兒,怕是不用我動手……"
"廠公醉了。"馮鳳面上不帶什麼醉意,但陸遙聽他開口直呼當今聖上名諱,便知道他其實已醉得不輕,趕緊先一步截過話頭。
"你這孩子……"馮鳳突地一笑,"事事小心,時時謹慎,我倒真沒看錯你。"
"廠公謬贊了。"陸遙端正舉杯敬道,"不過為了這聲誇獎,屬下便敬廠公一杯。"
"穩穩的宮庭宴安,擾擾的邊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喧,騰騰的烽火黫。"馮鳳喝過陸遙敬的酒,啪地一頓酒盅,借戲喻景,唱的是《長生殿》中一出《驚變》,"黑漫漫乾坤覆翻,磣磕磕社稷摧殘,當不得蕭蕭颯颯西風送晚,黯黯的一輪落日冷長安!"
陸遙輕喝了聲好,但看馮鳳噙著絲冷笑,掌拍桌沿,長身直立,複一字一句沉聲念道:
"躍馬揮戈,精兵百萬多;靴尖略動,踏殘山與河!"
話音落定,一時靜夜風寒,兩廂無言。
馮鳳壓了壓心中鼓噪,負手走去廳口,舉目望向霜天冷月,忽地輕歎一句,"小陸……你是明白人,我是明白人,連咱這不頂用的皇上都是個明白人……"話音再低下去,便連陸遙也聽不清了,"怎麼偏就有個傻孩子不明白……"
不是不明白。
那管親手製得的鳳笙,馮笙終是沒有送出去,馮鳳也就再不提這個話茬。
馮笙怎會不明白,那人眼中只有這大好河山,而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遮遮掩掩地,迷迷糊糊地,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
這夜馮鳳醉了,馮笙卻還醒著。
後花園中殘雪未消,馮笙立在園子裡,一曲《回雪》過後,手底用上內勁,十三簧紫竹鳳笙寸寸崩裂。
自己做的,自己毀了,最是圓滿。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剮心剮肺又如何?肝腸寸斷又如何?
事成又如何?事敗又如何?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殘雪兀自不化,笙曲餘音嫋嫋,似是一句"只聞風竹裡,猶有鳳笙音",似是一句"願待春風相伴去,一攀一折向天涯"。
"小陸,廠公便跟你說句實在話……"馮鳳再坐回桌邊,已是慣常地面帶三分淺笑。
陸遙望著他醉酒執杯,慢聲感慨道,"這人活一輩子,總歸得有個念想。"
手腕一翻,慢慢合攏五指,似是攥死了整個大明江山,"皇上有他的念想,我有我的念想……"
馮鳳打住話音,靜靜望了陸遙半晌,方挑眉輕笑道,"小陸……你可是也存了什麼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