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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風雨下西樓》第19章
  拾玖

  陸遙再醒過來已是身處馬車之中,車簾上透著明晃晃的日頭,合著馬車些微顛簸一顫一顫。

  裴劍文那掌使了三分巧勁,馮笙趁陸遙昏沉之時已仔細探過他心肺經脈,確知內傷不重方喂了些調理安神的傷藥,現下已是第二日晌午。

  "……他人呢?"

  馮笙陪陸遙坐在車裡,面上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他拿過矮幾上的茶壺倒了杯水遞給陸遙,見陸遙並不接過,方收回手喟然歎道,"他爹沒了還有娘,還要留著條命去尋東林那群老梆子的晦氣……所謂關心則亂,大哥可是不信我?但他既好心不願牽連於你,我又怎會認真攔他生路……"

  陸遙聽得此話方抬眼望定馮笙,卻仍皺眉不語,面上帶了幾分疑色。

  "破罐子破摔,督主那頭我已想好交代,"馮笙怎會不知他在想什麼,複解釋道,"至於石冉肯隨我放人……有件事我許該早跟你說,只是茲事體大,你聽了莫要怪我瞞到現在……"

  "大哥,這麼些年,我家那檔子事兒你知道的比誰都清楚,"馮笙理了理心思,執著茶杯慢聲續道,"當年王瑾陽奉陰違,滅了周家滿門,你可知朱翊鈞過後怎麼說?"話音一轉,馮笙神色似諷似怒,一字一句道出神宗金口聖言,"死都死了,就這麼著吧。"

  "……當然我不過是道聼塗説,此話是真是假都跟著朱翊鈞一塊兒進了棺材,"馮笙緩下神色,輕聲嗤道,"周汝恒硬要跟王瑾爭權奪勢,也是自己活該作死,"手底茶杯一頓,杯中溫水四濺,淋淋漓漓灑了滿桌,"只有我爹娘,我婆婆,我胸口這道刀疤,難不成也是我們活該自找?"

  "這個天下君不君臣不臣,連累了多少無辜百姓家破人亡,"馮笙掏了手巾,慢條斯理地拭幹指間水漬,"朱家確實死有餘辜,可大哥也莫要以為我存的是什麼悲天憫人的心思,只是小弟不願平白為人做嫁衣罷了。"

  須知天底下固然有許多事是銀子辦不成的,卻也有更多事是銀子辦得成的。馮笙自打接手戶部之時便有了自己的算計,兩年觀望籌謀,兩年暗地經營,耗費多少錢財心力,只求有朝一日馮鳳同東林黨人鷸蚌相爭,自己這頭便可漁翁得利。

  此般盤算確是與虎謀皮,但卻並非以卵擊石。俗話說蒼蠅不盯無縫的蛋,朝中官員歸附馮鳳者眾多,但其中真心實意的又有幾人?說穿了,馮鳳再怎麼位高權重也是個宦官,連個囫圇人都算不上,有多少人是一邊對這九千歲巴結逢迎,一邊心底暗罵一句,"得了勢的閹人!"

  "你……"聽聞此言,陸遙一時驚得將裴劍文之事撂到一邊。打小朝夕相處,馮笙做事的脾氣稟性陸遙自是清楚。他明白馮笙既存了這份心,又借機與自己把話挑明,必是早已籌畫多時,再勸也是無用,"你在戶部這幾年……"雖已想通此中關節,陸遙一句話卻仍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他將這個戶部交給你……"

  "他將這個戶部交給我,自是已經信了我八分,"馮笙接過陸遙話音,"陳年舊事無須再提,如若從小到大我有一星半點恨他反他的心思,你以為他會看不出來?還會將這要緊官職交予我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莫再說了,我非是恨他……"馮笙突地噤聲,慢慢闔眼沉默半晌,方苦笑歎道,"許是該恨的……可是我忘了。"

  話至此步,陸遙已靜下心緒,細思重頭。石冉既肯隨馮笙放人,看來早已與他定盟。當年馮鳳勾結朝中重臣反了王瑾,坐上了這東廠督主的位子,如今正是世事輪回,舊事重演。馮笙既說有方兒與馮鳳交代,自是無須自己操心。該打算的是往後,一方師徒養育之恩,一方兄弟手足之情,總歸無法兩全。

  "權勢有什麼好?"陸遙尚在沉默思量,馮笙卻突地啞聲發問,"你倒跟我說說,權勢有什麼好?"

  陸遙抬眼,仔仔細細地望著對桌而坐之人的面目。春日和風徐徐,車簾攸地飄起,攸地回落,光影載沉載浮。

  "你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但你我都知道,這東西定是好的,"馮笙溫雅的眉目隱在光影之中,褪去初剖心跡時的陰戾,竟有些茫然無著的稚氣,他自顧自地說下去,"能讓那人心心念念這麼多年的東西,自然是好的。"

  "倘若事成……"

  "五五之數罷了,你只當什麼都未聽過,便是幫了我的大忙。"

  陸遙聞言心頭一痛,這許是馮笙對自己講過的,最動心機的一句話。偏這心機又使得如此拙劣,兩人俱明白話中真意,是以退為進,是逼迫做擇。這帶著故意與澀意的心機拙劣得像年久失修的粉牆,撲撲嗦嗦往下掉著塵末,嗆得人嗓子發幹,幾欲咳出淚來。

  "倘若事成,你會否留他一命?"陸遙清了清嗓子,續上剛才的話頭,自牙縫間擠出一句問話。

  "……你可知你我之於馮鳳是什麼?"馮笙卻重笑開來,"江河之局,車馬之才,督主心懷天下,你我俱不在他眼中。"

  "………………"

  "成王敗寇,只有那站在江山頂上的人,由不得他不入眼。"

  "你會留他一命,"陸遙竟也笑了,心中霎時一片了然,卻忍不住語帶諷意道,"可也與親手殺了他並無兩樣。"

  "那他現在就是'活著'了?"馮笙話音一轉,亦尖刻笑道,"你倒告訴我,他哪裡像個活人?"

  兩廂話裡話外繃緊如弓,一觸即發。沉默片刻,到底是馮笙先軟下來,話中少了鋒芒,卻添了張惶,"或許日子久了……他是個聰明人,或許便轉過彎來……我非是……不是不能把欠他的還他……"

  "你既已想好了,"陸遙輕聲截住馮笙話頭,"便這麼著吧。"

  及到七八歲的時候,馮笙已經和這般年紀的尋常小兒差不多,上躥下跳地討人嫌。每回闖了禍都要拉陸遙善後,卻也無非是倆人一起罰跪。馮笙根基不比陸遙,往往跪夠了時辰便耍賴坐在地上,一步都不肯多走。

  然後陸遙便背他回房。

  多半是深夜,十三歲的陸遙背著小他五歲的孩子,穿過寂靜的宅院和回廊。

  有時這幾步路的功夫,馮笙便倦得睡過去,細細的鼻息噴在陸遙頸上,相貼的脊背和胸口有些暖意。

  院中風涼,滿天星子。

  馮笙心下清楚,陸遙這麼說便是應了他。

  他挪去陸遙身側,像小時那樣用額頭抵住陸遙的肩膀,輕聲喚他:

  "大哥。"

  "裴世憲遇刺身亡,劫囚人等死的死,逃的逃,"馮鳳立在案邊,右手捧著茶盞,左手輕按幾面,"石冉這奏報可有說錯?"

  回京之後馮鳳即刻召了石冉問話,卻將陸遙和馮笙足足晾了兩日。

  "屬下知錯,請廠公責罰。"陸遙跪在馮鳳身前,只此一句,再無二話。

  路上他便與馮笙石冉合計過,瞞是決計瞞不住的,索性據實以稟,便賭馮鳳用人之際不會大動干戈。"東林這番劫囚滅口,廠公非是沒有預料,"石冉另給他們透了底,"查帳只是幌子,實際早有人做好帳目,把柄已經落下了,人證活著固然錦上添花,死了倒也省了刑求問供的麻煩。總歸這趟差事,除卻走了個裴劍文,並無太大錯處。"

  "知錯?"馮鳳撂下茶盞,叮一聲輕響,"你知的哪門子錯?"

  "………………"

  陸遙噤聲不語,馮鳳倒笑了,"這話我也問了馮笙,你知他怎麼答?'為全朋友之情,誤了督主大事,錯的是個情字。'"

  "………………"

  "小陸啊,你跟馮笙那孩子合該勻勻,一個悶聲不吭,一個油腔滑調,讓人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

  "自是該罰。"

  "這話可是接得痛快,"馮鳳冷哼一聲,卻是諷意多過怒意,"我拿什麼罰?好一個情字,堵得我不上不下,若真是嚴罰你們,倒是我不近人情了。"

  "廠公……"

  "甭說了,"馮鳳一擺手,"馮笙是向著你這個大哥,石冉是抹不開你們的面子,便都罰俸半年結了吧。"

  "……屬下謝過廠公。"陸遙心知此關算是不痛不癢暫且揭過,正與馮笙所料不差,心頭卻並無輕鬆之意。

  難過的哪兒是此關。

  又靜了半晌,陸遙見馮鳳仍不張口打發他走,不由抬頭望向案邊,正與馮鳳若有所思的目光對個正著。

  "小陸,莫要做傻事。"兩廂對望,馮鳳含笑輕道,聽進陸遙耳中,卻是心頭一凜。有刹那他只覺馮鳳早已事事洞悉,沒什麼逃得過他的計算。

  "你離京前,我是這麼跟你說的吧?"馮鳳跟著一句話卻又讓陸遙鬆了口氣,一緊一鬆間冷汗已爬了滿背。

  "現下這當口,你也知道是個什麼情勢,"馮鳳走至陸遙身前,輕拍了拍他的肩,"你便替我著緊些吧。"

  "廠公放心。"

  "小陸,起來說話,"馮鳳看著陸遙站起身,方自續道,"餘下這些話,廠公讓你站著聽。"

  陸遙比馮鳳高上半頭,不敢越矩,側開一步,低頭屏息。

  "實則你做的對不對,傻不傻,我說了不頂數,"馮鳳負手而立,並不望向陸遙,"但總歸有件事,你從未特意瞞我,我心裡頭也清楚,你跟了我十幾年,可又打心眼兒裡不願意跟著我一輩子……按說今年京察過後,"馮鳳話裡突地帶上幾分笑意,側身掃了陸遙一眼,"我是該把你留在京裡,留在我眼跟前兒才放心……"

  "………………"

  "事定之後,要走要留隨你吧,"馮鳳再拍了拍陸遙的肩,"此話我也不說二回了,你記著,廠公不是允給你一個諾,是允給你這十幾年的情分。"

  "你覺著他說這話是疑上你了?"

  陸遙後把馮鳳原話轉給馮笙,馮笙抿了口酒,微蹙眉心道,"大哥莫怪我打比方……比方說,倘若這趟裴劍文真有個三長兩短,他疑你倒是應該,如今卻沒什麼道理……"

  "許是我想多了,"陸遙面色淡然,以茶代酒飲了一杯,"再者說,疑又如何?不疑又如何?事到如今你我便是按兵不動,待到馮鳳理清黨爭,你以為他還能全無覺察?上回你交我的幾個人名,我又細查了查,確是可信八分,至於石冉,卻是只可信五分。"

  "大哥……"

  "嗯?"

  "…………"馮笙頓了頓,"石冉身邊有人盯著,你放心吧。"

  時近暮春,京師入夜的風卻仍帶著幾絲寒意。

  陸遙與馮笙都未騎馬,出了酒樓便緩步而行。

  有許多次,他們這樣一塊兒並肩走過京師的街巷,興致好時,路過巷口未打烊的小食攤,便坐下來吃碗酒釀圓子。

  "大哥,督主此般言語,你當真全無動容?"

  臆想中,馮笙幾覺自己已將這話問出口,但當他錯眼望向陸遙淡漠的側臉,卻又再次閉口不言。

  馮笙自覺是瞭解陸遙的,且因著這瞭解,初佈局時便把他算在了裡面。

  但現下這樣走著,馮笙卻突地覺著,他似乎有些地方……料錯了。

  陸遙確是信不過馮鳳。

  信不過,卻動容過。

  那番言辭下,不動容不足以取信於人,佯裝動容更瞞不過馮鳳的眼。

  那刻他低頭斂目,眼睛望向馮鳳身著正紅賜服的肩頭。

  陸遙逼著自己想起過往。

  想起許多年前,馮鳳難得在元宵節抽空出宮,帶著他和馮笙看花燈。人群推搡,馮鳳一手牽著自己,一手抱起馮笙,讓他坐到肩頭。想起馮鳳教自己練劍,"身隨劍意,氣走三經,沉肘",字句清晰宛如昨日。

  那時他們還小,馮笙喚馮鳳"鳳哥哥",誰都無須防著誰。

  做戲難得一個真字,於是有刹那真的誠懇,十分動容。

  只是走出馮府,走過街巷,譬如現下這般,夜風一吹。

  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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